第1102章 天下咸寧
驪山,華清宮,九龍殿。
武后倚靠在坐榻上,雙目無神,一言不發。
殿中,只有徐慧。
殿外,站著楊思勖和李多祚。
「你說,他會拿我怎麼樣呢?」
武后突然出聲問。
徐慧向前走了兩步,平靜回答道,「陛下,權相爺重情義,不是心狠之人」
「重情義?呵呵呵」
武后怪異的笑了起來,「好一個重情義啊」
「只是不知,他重的,是哪一邊的情義,說起來,也是我咎由自取,作繭自縛」
「血海深仇,宿敵之後,除非把他劈成兩半,要不然,他怎麼周全,怎麼重情義?」
「好一番因果輪迴,天道竟然也是人能操縱的么?朕的大郎,好本事」
「哈哈哈」
武后突兀大笑起來,笑得上氣不接下氣。
徐慧擔憂不已,上前扶著她,「陛下,無須過於憂慮,權相爺定會有妥當安排」
武后搖頭,面帶譏誚,「你不懂,走到這一步,即便他有幾分良心,他手下那幫人,包括門外的人,也不會讓他心慈手軟的」
「罷了,朕一生荒誕,早些去地下見高宗皇帝,也是好事」
見她愈發偏激,徐慧焦急不已,「陛下,權相爺在零丁洋大興土木,您便不曾有所聯想?」
「嗯?」
武后的笑聲戛然而止,緩緩轉過頭來,蒼白的臉色,泛起一絲紅潤。
「還當他是愛女成痴,卻原來,我也有份兒不成」
「定風原,零丁洋」
「難為我還去看過,竟是為我預備的?」
去定風原遊玩的一幕幕閃電般在腦中掠過,權策潛藏的愧疚和溫柔無所遁形。
因為他拒絕自己賞賜金銀襄助,還生了好大一場悶氣。
卻原來,他是想用全副心力,安頓好她的餘生。
想通這些,武后搖頭苦笑不止。
她命里的荒誕,到這一節,更是顯得古怪到了極點。
從入宮當才人開始,到出宮做外室結束。
「陛下,權相爺、鎮國太平公主殿下、安國相王殿下殿外求見」
楊思勖尖利的嗓音打破了沉寂。
「進來吧」
武后毫不遲疑,揚聲叫進。
衣裝披散,鬢亂釵橫,也不打理。
她是皇帝,也是女人,小心機足足的。
三個人,三種姿態。
權策懷裡抱著新生的女兒,沉穩如故,氣勢磅礴。
太平公主抱著兒子,心思都在他身上,自打權策給兒子取名李宸,她就更憐惜了。
苦命的孩兒,有個重女輕男的父親,日後,還要擔負不可言說的重責,怎麼疼都不夠。
最後進門的相王李旦。
面容枯槁,鬚髮花白,一夜間老了幾十歲,脊背都打不直了。
「徐娘子,可否迴避一下?」
權策行了禮,要打發徐慧下去。
「權相爺,奴婢近身伺候陛下,職責所在,不能擅離職守,請相爺安心,奴婢曉得規矩,不帶眼睛和耳朵」
徐慧準確領會了權策的真意,梗著脖子做忠貞女官。
「也罷」
果然,權策不再堅持。
上前兩步,坐在武后榻邊,伸手理了理她的髮絲。
「換個大點兒的地方住,可好?」
武后雙眼痴痴,望著他的臉龐,有氣怒,有感傷,還有愛戀,百感交集。
一時無從抽離。
權策抓起她的手,輕聲道,「我又粗魯暴力了,日後天長地久,你盡可慢慢罰我」
武后臉頰騰地紅透。
這是閨閣密語。
權策樣樣都好,如意郎君,就是在癲狂時刻,瘋魔了一樣,霸道蠻橫,野性十足,跟換了個人似的。
每每事後,她都要數落聲討他一陣,揚言要懲罰他,並不是真心,只是閨房之樂罷了。
聽他說這個,心和身子都軟了。
偎依在他肩頭,「我不喜歡零丁洋的名字」
權策低下頭,笑得有些窘迫,「你不喜歡,自然可以改,只不過……」
「有這個名字,總會讓我記起對你的愧疚和虧欠」
「我想,還是留著的好」
武后沉默片刻,指了指旁邊晃晃悠悠的李旦。
「旦,會死嗎?」
李旦身子劇烈顫抖,噗通跪下。
「母皇……大郎……」
權策伸手扳過武后的臉,不讓她看李旦的模樣。
「他不會就死」
權策說得隱晦,不會馬上死,但也活不了多久。
真相總是殘酷,政治鬥爭,沒有溫情脈脈,只有你死我活。
武后已經是特例,再留著李旦,後患無窮。
因此,聽了權策的回復,武后反倒有些意外。
李旦留著,權策怎麼辦?往哪裡擺?
「你將如何?」
權策笑了,將懷裡的女兒向上摟了摟,轉換了話題。
「陛下,這是我女兒,大名叫從珏,乳名叫如心」
「嗯」
武后愣愣的應了一聲。
「太平過來」
「這是我兒子,取名叫宸,從母姓李」
太平公主抱著小小嬰孩上前。
武后聞言,瞳孔縮了一縮。
「好,也好」
太平公主是高宗皇帝和武后的獨女,受寵猶如掌上明珠。
她與權策的孩子,既有權策的血脈,也有高宗皇帝和武后的隔代傳承。
前朝當朝皇族血脈佔全,血統之高貴,無與倫比。
比起權衡,顯然更容易讓李武皇族接受。
不得不說,為了盡量降低烈度,權策煞費苦心。
「母皇,孩兒諸子皆絕,願請妹妹成全,過繼此子為後嗣」
李旦渾渾噩噩,在此關鍵時節,突地福至心靈,跪地膝行幾步,哀哀求懇。
江山帝位都是假的,他只圖能活得長一點兒,活得好一點兒。
「不急」
權策沒有立刻答應。
……
神龍元年春節后,武後下詔退位。
避居長安東郊零丁洋。
退位之前,武后無所封賞,無所政論,也沒有宣揚功績。
簡簡單單,除了退位之事,只冊封了權策的嫡女權徽為谷水公主。
僅剩的兒子,安國相王李旦登基為帝。
他繼位的地點,仍在驪山華清宮,一應儀式悉數從簡。
李旦曾掙扎過,想回長安或洛陽的正宮舉行正位大典。
權策沒有點頭,他便只有窩在驪山上。
李旦先是要恢復國號為唐。
又以膝下荒涼,國本不穩為由,下旨過繼權策與太平公主之子李宸為嗣。
然而,兩項主張都不獲權策支持,沒能成行。
反倒是李旦身邊的得力謀士崔日用,被薛崇胤找了個借口,沒入大理寺獄中。
第二日便宣告暴斃。
李旦驚懼不已,想要出宮下降,探訪長姐義陽公主,實則想要徵詢權策的意見。
內侍省大太監楊思勖和羽林衛大將軍李多祚,竟封閉宮門,不予放行。
李旦只好怏怏而歸。
接連幾件事,讓朝野慄慄危懼,看清了大局。
未久,狄光遠和王之賁等人聯名上奏。
「大周肇建鴻基,成於皇帝之母,踐祚之初,圖謀改易,人情有所不受」
「大唐天下正統,寄於皇帝之父,大位既歸,無所動作,禮法有所不容」
「陛下後嗣艱難,有意旁支入繼,正可因勢利導,行禪讓之大禮,由唐而建周,由周而復唐,承前啟後,撥亂反正,功莫大焉,不興刀兵,澤被四海百姓,公私並濟,垂範六合萬邦」
「臣等為皇帝陛下賀」
李旦深夜收到這封奏疏,嘔血以致暈厥。
他姓李,要被歸入前朝皇帝。
權策的小崽子姓權,偏要變成復唐明君?
欺人太甚。
他這番發作,沒有任何作用,長安的李姓皇族,沒有根正苗紅的了,裡衣被褥,都寫著權字,睡覺做夢都裹著。
紛紛上奏附議,支持狄光遠。
李旦演了一場臨朝哭戲,肝腸寸斷,下了龍椅,拉著權策的衣袖哀求。
只說是無顏見父皇於地下。
權策沒有等他演完,拂袖而去。
隨著他離去,朝會不散而散。
宮中,上官婉兒擬好詔旨,墨跡未乾。
旨意很簡單,敕封權策之子李宸為唐王、雍州牧。
當著李旦的面,自行用了璽印,明發天下。
兩月後,三個月大的李宸在長安大明宮受禪為帝。
權策臨朝攝政。
恢復國號為唐。
李旦退居興慶宮。
未幾發狂,躍入興慶宮后苑的臭水湖中,一命嗚呼。
……
灞水,輞川,零丁洋。
武后的蓬萊宮中。
她打破了數十年的禁忌,竟然養起了貓。
一隻雪白的貓。
天下她還給李家了,又被權家奪去,那是李家人無能,她不怕高宗皇帝。
她自己委身給了權策,為他教養兒女,她也不怕蕭淑妃。
夜裡,兩個白花花的身子摞在一塊。
啪啪啪的清脆聲音格外密集。
呻吟聲細如簫管,如泣如訴,幾乎要斷了氣去。
那隻白貓站在一旁的欄杆上。
藍寶石一樣的眼睛,在暗夜裡閃閃發光。
盯著床榻上那對孟浪癲狂的男女。
竟然生動地撇了撇嘴。
……
東方破曉,旭日東升,金光穿透陰霾雲霧,江河起伏,山川如畫。
大明宮前,朱雀門上,艷陽照耀下,唐字大旗迎風招展。
大唐帝國重現崢嶸。
(大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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