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義陽公主
「雷殛而死?」
義陽公主府書房,權策挺直腰背,默然坐在黑檀胡凳上,他今日休沐,一早就被叫到書房來。
書房的主人,是他的父親,隴西天水權氏的族長權毅,天水權氏名望不盛,最出名的族人,是太宗時期的權萬紀,因犯言直諫齊王李祐,遭到謀殺。
權毅長臉清瘦,三縷長須烏黑髮亮,輕袍緩帶,昏黃的雙眼直勾勾盯著他,「薛家妹婿真是雷殛而死?」
「是,雷擊馬車,燃起烈火,駙馬當場身故,隨扈親衛,死六人,傷十四人」權策說得很順暢,這些話向上官待詔交差的時候,說過一遍了,她當時的表情和眼前父親的一樣微妙。
「只有你一人毫髮無傷?」權毅問出了上官婉兒沒問的問題,眉心皺得緊緊地。
權策坦然交代,「是,兒子初次擔當重任,心中膽怯,東內苑林木蔥蘢,為保萬全,兒子遠遠墜在後方大路上,幸免於難」
權毅盯著他看了很久,揉了揉額角,顯出些疲憊,「罷了,為父多心了,你一黃口孺子,如何能有預知雷電之能,此事於你無礙,退下吧」
權策心下一松,規規矩矩退出,走過窗前,書房裡傳出一聲長長的嘆息。
猶豫了一下,穿過大堂垂花門,往後院走去。
在前任權策的記憶中,他這個嫡長子平庸懦弱,不得父親看重,他下有幼弟幼妹,母親更多心思放在府中庶務和兩個小的身上,他這個西貝貨,更不期待得什麼寵愛,只是身為人子,母親在堂,出了事,還須拜見一下,盡到禮數。
前堂到後院隔著一個庭院,院內有假山活水,廊橋小徑,花團錦簇,氣象萬千,是個縮小版的園林。
後院正居有三正兩副兩耳七間房,朱漆直棱,土黃色的琉璃瓦,屋脊兩側轉角斗拱,各有一對鴟吻,琳琳廣廈,規規整整,房前清凈,只有兩畦鳳尾竹,兩株三人合抱的梧桐樹。
「思畫姐姐,母親可在?」權策向門口侍立的大丫鬟拱拱手,她是府中內管事,四個大丫鬟思琴、思棋、思書、思畫,是義陽公主的左膀右臂。
「見過大郎,大郎莫要多禮,奴奴可受不起,公主在內,剛才還念叨您呢」思畫趕忙避開,蹲身行了個萬福,挑起門帘,側著身引導他入內。
權策進入內堂,穿過層層帷幕,看到案幾前盤膝而坐的義陽公主,躬身行禮,「孩兒拜見母親」
義陽公主抬起頭,緩步走到他跟前,拉住他雙手,上下打量一番,「大郎在外受苦了」
「母親勿憂,孩兒無事」權策不大自在,眼前的義陽公主面如銀盤,豐腴白皙,身量不高,梳著三環髻,穿著大紅訶子,深藍紫邊上襦,素色腰封,淺藍蔽膝,紅色腰繩綴著金黃流蘇,渾然不像年過四旬的人。
「無事就好,親府校尉在宮裡,無數雙眼睛盯著,算計的人也多,你小小年紀,應付不來的,還是辭了吧」義陽公主拉著他坐回案前,眼睛里淚水星星點點,「說到底,都是母親無能,連累我兒受屈」
權策心中暖流涌動,「母親言過了,生恩大過天,孩兒落地就錦衣玉食,15歲行走宮禁,都托母親福澤,孩兒只有感恩,沒有委屈」
義陽公主眼神閃爍了下,轉臉抹了下眼淚,將權策摟在懷裡輕輕拍打,「好,我兒大了,懂事了,辭官之事,我安排府中執事操持,你安心休養些日子」
權策連連稱是。
這時,另一個大丫鬟思琴帶著一排青衣小帽的下人進來,看他們都捧著算盤賬冊,應當是賬房之流,權策被義陽公主抱著,正難受得不行,趁機告辭出來。
剛出內院,看到個粉嫩童子,在一圈男女僕人簇擁之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來。
黑葡萄一樣的大眼睛看到他,先就咯咯一笑,使勁兒掙脫乳母的手,朝他奔來,看架勢,穩不了幾步就要摔跤。
權策趕忙快步迎上前,一把撈在懷裡。
「兄長」嫩嫩的嗓門,帶著甜甜笑意,手抓著他衣領擺弄,這是他的同母幼弟,名權竺,年方四歲。
「二郎又重了許多,早膳可用了?」看他乖巧可愛,權策慈心大盛,溫言軟語。
權竺人小,說話倒還伶俐,「用了,給母親問安」
「嗯,二郎孝心可嘉,去吧,只是不可吵鬧,擾了母親」權策叮囑兩句,把他交給乳母,權竺卻不肯讓乳母抱他,掙紮下地,邁著短腿自己走,權策目送他進門,才轉身回了自己院子。
他的院子在公主府內院西路正中,正面有一正兩副兩耳五間房,兩面還有兩排廂房,以迴廊相連,院里空間疏朗,地上鋪著青石板,有兩個倒梯形花壇,種著菊花和石榴花,石榴花花期已過,只餘下扭曲的灰褐色枝幹和密密的綠葉,菊花正值盛放,昨夜風雨打過,花瓣凋零。
權策背著手站在拱門前,打量著這方小天地,比起半輩子積蓄換來的四十平米小公寓,這裡算得上奢侈了。
「大郎回來了,怎麼不進門?您回的巧,雛菊姐姐才燉了安神湯,差不離該好了」來人青衣小帽,鬍子拉碴,一笑就成眯眯眼,憨態可掬,他的長隨權忠,權家世仆。
他的院兒里攏共6個下人,還有個長隨叫權立,兩個丫鬟雛菊和榴錦,書童尺素,護衛沙吒符,是個百濟人。
權策邁步進門,指指路邊的開闊地,「弄塊石頭來,刻兩個大字」
「哎喲,大郎英明,咱們院兒早該有個名號了,您可是公主府嫡長子,金貴得很,有個名號,小的出門行走也硬氣些,尺素,尺素,筆墨伺候,大郎要寫字」權忠貓著腰連連跺腳,扯著嗓子招呼人。
尺素是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兒,做道士打扮,臉頰肉呼呼,頭頂丸子頭,稚氣未退,聞聲捧著托盤奔出來,奉上筆墨紙硯。
權策信手拿起毛筆,這會兒功夫,院兒里上下都湊了過來,眼巴巴看著他的手。
「未名?大郎,我們院子的名字是不曾取名字?」尺素眨眨眼,有點迷糊。
「尺素莫胡說,大郎說叫什麼就叫什麼,這名字多好,文雅得很」雛菊溫聲細語,掩著襦裙前襟,俯下身細細吹乾墨跡。
鐵塔一樣粗壯的沙吒符摳摳後腦勺,「好是好,就是有些拗口,不爽利」
「那當然了,什麼也沒你的橫刀爽利,天天舞槍弄棒,還惦記當將軍不成」榴錦白了他一眼,一通奚落,沙吒符嘿嘿笑,握著腰間橫刀不鬆手。
「大郎,我這就去買大理石刻字」旁邊默不作聲的權立,動如脫兔,搶過字紙,一趟子跑出老遠,搶了權忠的活計,他也不惱,嘴裡碎碎地嘟囔,「這廝就仗著老子在賬房,支錢方便,不然我才不讓他」
權策挑挑眉,舉步去了書房,雛菊端來安神湯,服侍他喝了。
權忠在旁嘀咕不停。
「大郎,咱們這院子的名號可馬虎不得,主人過兩日要給二郎院子賜名,咱是嫡長,怎麼也不能讓人壓過去」
「主人重陽節拜客回來,心氣不順,據說是去拜訪東莞郡公,門房不曉事,竟然閉門不納」
「有家東都富商,上門疏通求官,開口就是錢萬貫,主母派人張羅許久,並無結果」
權策雙目微闔,靜靜聽著,聽權忠聲音越來越小,側頭看他一眼,「沒了?」
「沒了大郎,小的知錯」權忠跟小媳婦一樣跪在地上。
權策輕笑,「哪裡錯了?」
「大郎不喜聽這些瑣事,小的屢教不改」權忠耷拉著腦袋,十分喪氣。
「起來吧,我喜歡聽,得空也打聽一下外頭的」權策擺擺手。
「哎哎,小的一定儘力」權忠的褶子臉笑成菊花,歡天喜地跑出門去。
權策深吸口氣,仰頭靠在椅背上。
東莞郡公李融閉門不納,父親沒有進入李家皇族抵抗勢力陣營,還能搶救一二。
萬貫錢,母親讓他辭校尉之職,是慈心一片,還是為了斂財?
「大郎」尺素鬼頭鬼腦進書房來,滿頭大汗,道袍里鼓鼓囊囊,掏出來,厚厚一摞,全都是書,「這是您要的書」猶豫了下,仰著臉弱弱勸說,「您有空,也翻翻這些書」
權策無動於衷,尺素也只是例行公事,他不聽就不再勸,徑自出門去把門帶上,守在門外。
《墨經》、《九章算術》、《抱朴子》、《論衡》。
權策哭笑不得,搖頭感嘆,「嬌氣羸弱,宅男屬性,技術發燒友,你生不逢時啊」
把這些書丟開,看了眼尺素建議的書,《大學》、《道德經》、《摩訶般若經》,都是儒釋道的正統書籍。
他猶豫一下,把《摩訶般若經》抽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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