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不速來客(六)
一.
呂正蒙整個人都是獃滯的,他被這個故事震撼到了。
他剛才一見到族長就迫不及待的張口要說,誰知呂當正根本不理他,而且面沉如水一副生氣的模樣,就是用腳趾頭想都知道現在不是說話的好時機,只好安靜的沉默著。
可沒想到呂當正說了這樣一個故事。
他是讀過一些史書的,可這些都是史書上沒有記載的,他終於知道為什麼呂氏族人這麼不看待自己了。由於東州宗族的關係,當年寒州呂氏有多麼輝煌現在就有多麼痛恨宗族,他只是一個發泄的口子罷了。
「族長,我……」呂正蒙鼓起勇氣抓住了一個空擋。
可這句話沒有說完整,呂正蒙的聲音就被另一句高昂的話語打斷了:「呂氏的歷史,真是令人心生畏懼啊!」
在眾目睽睽下,呂當正穿過的那一扇門又一次被打開,迎面走出了一位嘴角留著黑痣的中年人,他拍著手贊道:「從小我就是聽著呂氏的歷史長大的,可從呂族長的口中說出來,真是別有一番風味啊!」
「這位貴客是下望平原太守高世偉。」呂當正笑著介紹。
「太守好!」少年們異口同聲的。
呂風、呂石、呂輝全部拱手行禮,可唯獨呂正蒙站在原地沒有動,而是站著不知道想些什麼。呂當正眼中閃過一絲不快,可外人在場還是為他辯解:
「太守見笑了,這孩子沒見過這麼大的官職,被太守的威名嚇傻了,一時間呆住了,請太守見諒!」
「呂正蒙?」呂風偷偷地捅了他一下,滿臉都是憤怒,他可不想傳出去說呂氏少年不懂禮數。可碰到他的時候不禁眉頭一皺,他感覺呂正蒙不是在發獃,而是在顫抖?
呂正蒙「啊」了一聲,這才恍然大悟,結結巴巴的:「太……太守好!」
「這幾位是……參加族比的孩子么?」高世偉來了興趣。
呂當正一怔,似乎是沒想到對方會這麼問,旋即打了個哈哈:「對,這幾個孩子都是要參加族比的,我給他們講這個故事,就是要激勵他們。」
這完全是巧合,他把呂正蒙叫來完全是想呵斥他一頓,不然五族老那邊面子過不去。可不成想高世偉的突然到來讓他改變了主意,講這個故事不僅可以激勵少年們,也是說給高世偉聽,他要讓對方知道,呂氏底蘊如何,可不是隨便一個人就可以征服的。
「不過……」他話題突然一轉:「這幾個孩子桀驁了一點,前幾天幾個少年打了一架,鬧出了不少事,這次主要是給他們一點小小的懲治。」
他指著呂正蒙:「呂正蒙,你心性不穩,這幾天就不要出去了,多在房間內讀讀書,靜靜心。」
呂當正說的靜心,實際下達的是禁足令,無論這次事端跟他是否有關係,哪怕他是受了無妄之災,懲罰也是必須的,不然呂普傷成了那樣,他這邊不給一個交代很難讓五族老滿意。
高世偉把目光投向了呂正蒙,仔細地看了他幾眼,掃到他頭上時目光停住了:「這孩子是個練武的好苗子,我從他的眼神可以看出來,未來必定能成大事啊!不過這頭髮……看起來身體有些癥狀啊,應該今早醫治才對。」
呂正蒙沒有回答,反而偷偷抬頭看了高世偉一眼。
「讓太守費心了。」替他回答的是呂當正,「呂正蒙,還不謝過太守?」看呂正蒙偷偷摸摸的小動作,呂當正心裡生出了一絲怒意,提高了音量。
呂正蒙這才不情願的躬身行禮,嘴唇動了動,欲言又止:「多謝太守抬舉,正蒙……必定不會辜負太守的期望……」
「好好好,高先生,故事講完了,我們接著說……」呂當正做出了一個「請」的姿勢。
房門重新緊閉,少年們聽完故事也打算離開,眾人陸續邁開了腳步。呂輝已經邁出了一隻腳,似乎想到了什麼,最後還是停下了,「呂正蒙,你先前不是叫了族長一句么?想要說些什麼?」
「沒什麼……」呂正蒙勉強的擠出了一個笑容,先呂輝一步走了出去,只給他一個背影。可只有呂正蒙自己知道,他現在遠沒有表現的那麼平靜。
塵埃落定,孩童們的身影漸漸遠去,寒州呂氏的族長呂當正嘴角的笑意逐漸變冷,狀做鼓勵而抿起的嘴角彎了回去。他打開房門,做了一個請的姿勢,和這位新晉的諸侯一前一後的回了議事堂。
呂當正走後議事堂響起了竊竊私語,族老們七嘴八舌的討論高世偉的提議,也就過了一盞茶的時間,緊閉的房門被打開,面無表情的呂當正和一臉笑意的高世偉重新回到了議事堂。
門打開的時候小聲的竊語消失不見了,年邁的族老們把目光都投向了兩個人。
呂當正落座,一揮手,就有美貌的婢女重新依次奉茶,過了半晌,在高世偉帶著期待的目光中,他說:「諸位族老,剛才我給高大人和參加族比的少年們講了一個故事。」
族老們互相對視一眼,疑惑的眼神傳遞了好久,不知道他葫蘆里賣的什麼葯。還是族內資歷最高的大族老開口,他捋了捋雪白的鬍鬚:「不知道族長給高先生講了什麼故事?」
議事堂的房間都是特製的,隔音效果很好,目的就是防止暗藏禍心的人偷聽呂氏決策。高世偉能聽到是因為他緊貼著門,族老們隔著一個房間,加上還在討論心思沒在那裡,自然不會知曉故事的內容。
「歷史,我們呂氏的歷史。」呂當正沒有詳細的解釋什麼。
不約而同的,所有族老的臉上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過了片刻,還是大族老:「都是些歷史了,老提那些作甚?」
他挺直了腰板,話語中滿不是自謙,可無論是誰都能感受到那不經意間流露出的自傲。呂氏就是這樣,榮耀都被編纂進了史書,你想無視都做不到。
「那這件事?」高世偉挑了挑眉,他不是傻子,自然聽出了端倪。可他還是不甘心,仍抱有一絲希望問道。
「剛才的故事高先生也聽到了,我們呂氏駐守中北城給各路諸侯提供人才,是祖宗定下的規矩,數百年來每一任呂氏族長都是兢兢業業的遵守祖訓,沒有半點敢怠慢的。總不能傳到我這一代,就壞了祖宗的規矩,等到百年以後,我等也不好和祖宗交待啊!」
諸位族老全都贊同的點了點頭,哪怕平日水火不同的派系都沒有出言反對。他們呂氏雖然落魄了,但遠沒有中落到能被一位小小的諸侯吞併,就算要來,也是寒州候那種衍朝冊立的諸侯王有資格。
呂當正拱了拱手:「相信諸位族老也是和我一樣的看法,太守大人的請求,恕我們不能從命了……」
「無妨,這只是鄙人的不成熟的建議,讓呂族長見笑了!」高世偉一掀襟袍,起身作揖行禮,臉上依舊掛著如沐春風的笑容:「那就告辭了,希望過幾日的族比中,我們看上的人才,還請呂氏割愛啊!」
呂當正起身回禮,客套的說道:「哪裡哪裡,我們還想請高太守的眼光不要太高,看不上族中那些不成器的孩子!」
寒暄過後,高世偉拒絕了呂當正正午用餐的邀請,有說有笑的出了議事堂,寒暄的客套話一直到了呂氏的大門口。小說娃小說網www.xiaoshuowa.com
「既然高先生還有要事在身,我就不遠送了,族比那天,還請高先生移步,到寒舍用餐,讓我們把酒言歡,好盡了地主之誼!」
高世偉接過門外候著的侍衛遞過來的韁繩,輕巧的翻身上馬,在馬背上暢懷大笑:「一定一定!呂族長,那今日我就告辭了!」
幾人一路向東,再也沒有回頭。
正午的日頭向西方偏移了一點,陽光更加刺眼了,已經策馬出了中北城的高世偉突然駐馬不前,回身看了城池的輪廓一眼,心中冷笑道:「既然呂當正不識抬舉,那就讓你們整個寒州呂氏全部葬身在馬蹄之下!」
二.
呂正蒙穿過藏書樓附近的樹蔭時,聽到了蟬鳴。
陽光正好,蟬也叫的有氣無力,如同他的心聲一般。
他回頭看了看,來時的戒備森嚴已經悉數撤去,藏書樓附近都是靜悄悄的,和往常一樣,都是人跡罕至的地方。他不知道現在自己要做什麼,心中如同荒蕪的土地長滿了雜草,亂糟糟的。
他剛才其實有許多話要跟族長說,畢竟這一次機會他拼了命跟呂普打架換來的,他想說蠻族要入侵,這個秘密在他心裡藏了好幾天,已經到了如鯁在喉的地步,不吐不快。再者就是關於呂岩的懲罰,他想說有什麼沖著他來就好,不要把無妄之災強加到別人身上。
可是他不能,他也沒有機會,現在回想起呂當正講的故事,還有那位做客的太守,他就渾身冰涼。
是恐懼。
那位太守他見過,那天月圓之夜他發病,他在中北城外的密林也就是人們口中的胡林,他見過那位嘴角長著一顆黑痣的太守。他對那個牽著黑駿的蠻族人說,他對中北城垂涎許久,他的記憶力極強,那個人就是他,絕對不會出錯的。
從中北城回來他就一直提心弔膽的,心裡無時無刻不在暗示自己那只是幻境,而這幾天沒有任何風吹草動的呂氏似乎隱隱佐證了那的確是他的幻覺。就在他都要信以為真的時候,高世偉出現了。
那可是下望平原的諸侯啊?!他要是真的私通西嶺蠻族,真到了那一天還不是無聲無息的大軍壓境?
「我該怎麼辦?怎麼辦?」他在心裡問自己。
他平日里基本很少見到呂當正,這在族比前是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後一次,何況他還被下了禁足令。他現在很想找人說話,就算那人沒有辦法,可只要相信他,能跟他說說話就好。
可到最後他只能嘆了一口氣,來這裡六年了,所有人都疏離他排斥他,哪有朋友可言呢?他思忖過,到底是呂氏對宗族成見太深,還是他做人太失敗呢?
他不知道答案。
想著想著他就出了藏書樓的範圍,來到呂氏族內的路上,餘光掃到了許許多多對他指指點點的少年,不用想也知道是什麼,無非就是他差點把呂普打死的這件事。
「真是……真是難辦啊!」他懊惱地撓了撓頭。
呂氏的少年們對停在那裡的呂正蒙指指點點,不一會兒就變成了三五個一簇的人群。呂正蒙對此置若罔聞,一片樹葉飄飄蕩蕩的落在了他頭上,他拿下看了看,緊緊地握在手心,同時下定了決心:族比,他一定要在月末的族比上取得好成績,把這件事完完整整地告訴呂氏的族長!
歷史:
縱觀飛將軍呂正蒙短暫而又輝煌的一生,與他不顧戴天之仇的只有兩人。
一人是他從軍時與他稱兄道弟的張安國,當時他不過是隨軍的一個掌印官,在平蠻使耿東大人麾下效犬馬之勞,那一年是亂世十八年,他十八歲。
耿東大人作為平蠻左先鋒,駐守望月嶺西北方向,連戰連捷,讓蠻族一時寸步不得進。蠻族人都畏懼他,說他是李振飛第二,談之變色。
他們在那個關隘堅持十天有餘,糧草之路被蠻族一夥士兵以死為代價切斷,他不得不派呂正蒙去望月嶺總關隘調糧。那時糧草正缺,他多次派人無果,還是呂正蒙自告奮勇,他主動要求去取糧。
呂正蒙這樣做是有底氣的,因為分配補給位於最後方糧草大營的軍官正是他的好友——英王義子蘇墨白,他相信憑藉兩人的交情足以借到足夠的糧草。
事實上他成功了,可當他押運糧草回去時,那處關隘燃起了雄雄大火,逃出來的士兵說平蠻使左先鋒耿東大人被害,兇手就是張安國。
原來在呂正蒙借糧的這三天,蠻族人知道糧草匱乏,一直派人在陣前勸降。張安國為了貪圖蠻人的賞賜,勾結耿東手下另一個部將,趁他沒防備,就闖進營帳取下他的首級,開城向蠻族投降。
想著耿東大人曾對他的照拂和期望,想著閑暇曾與張安國喝酒,那人說得此生所念不過北原安定,願天下再無狼煙,他感覺受到了欺騙,那些話現在想起是莫大的諷刺,這無疑背叛了他們二人共同的理想。他一怒之下,決定擒殺張安國,用他的人頭祭奠耿東大人。
可要在蠻族的千軍萬馬中誅殺叛將張安國,這是一個天方夜譚的故事,就連耿東的親信都不願意送死。最後他只召集到了一支十二人的隊伍,飛渡天險露水澗,奔襲千里,躍馬橫刀,生擒張安國。
那時的張安國在蠻族大營中飲酒作樂,看見呂正蒙就跟見了鬼一樣,當場嚇得瘋癲,半人半鬼一樣說著胡話。畢竟沒有人想象,他是怎麼出現在這個地方的。
最後他成功將張安國押解到望月大營,親手殺掉了這個叛徒。
而還有一人,則是高世偉。這個天下大亂最早勾結蠻族的太守,致使中北城被屠,令他無家可歸,沒有什麼仇恨比這還要令人刻骨銘心。
可是對於這個傢伙,所發生的事情就稱不上傳奇了,當時已經統帥千軍的呂正蒙因為氣急差點犯了大失誤,幸好他的副手、同為好友的溫城即使喝住了他,他這才清醒過來,堂堂正正擊敗了他。
那時高世偉見勢不妙,想要投降,照理說他有五萬士卒,已經有了割據一方的實力,可呂正蒙還是下令坑殺了所有降卒,將他曝屍荒野,人頭置於埋葬五萬降卒的叛軍冢上。
呂正矇事后一人站在叛軍冢前,望著他那死也不曾閉上的雙眼,流下了眼淚。時隔十五年,他終於為中北城的所有百姓報仇雪恨。
高世偉至死都沒有想到,當年的中北城還有一個人活下來。
原來在中北城遭到屠戮以後,高世偉在蠻族的支持下在北原越發囂張,他麾下的軍士無惡不作,曾多次屠城。後來有大軍征討,他就離開北原到了西嶺,徹底淪為了蠻族的走狗,被賜姓阿史骨。
呂正蒙後來成為統帥之後,曾經多次想要殺掉這個北原的罪人,可不是高世偉龜縮西嶺不出,就是他要率軍迎戰別的諸侯,雙方一直錯開,直到軒朝建立前夕,他才解決掉這塊心病。
按理說大仇得報,理應十分興奮,可報了仇的飛將軍卻感覺不到一點快樂,他殺了寒州的罪人之後,竟然迷茫了,心裡說不上的堵塞難受。過了很久他才想明白,只是他執念太深罷了。
縱使呂正蒙還記得那些人的音容,記得他們每一個人的名字,可欲買桂花同載酒,終不似少年游。那些歡快時光,再也回不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