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不速來客(一)
一.
亂世十二年,六月十八。
族比的日子一天天近了,呂氏的少年依舊一清早就去了演武場,揮刀灑汗的樣子和往常一樣,把力氣都用在了木樁身上,都希望能有一個好成績。
可細細看去還是有些不同的,三五成群的少年雖然聚在一起演武,但各個角落裡都有嘀咕的聲音,內容都是大同小異的。
呂然今天也在演武場上,他捅了捅身邊的呂祥,用一種戲謔的語氣說道:「聽說了么,呂普那個傢伙被人揍了!」
「誰幹的?」呂祥好奇地問,並且狐疑的瞄了他一眼:「你又是怎麼知道的?咱倆昨天可是鬼混到半夜才回來的。」
說呂普被揍了,呂祥是不太相信的。
雖然他早都看那個跋扈的傢伙不順眼,但他的祖父五族老可是護短的緊,生怕他的寶貝孫子出什麼事,給了他十多個惡仆。就這樣還有人能揍呂普?還有人敢揍呂普?
呂然湊了過來,左右看了一眼,才神神秘秘的說道:「誰打的還真不知道,不過這事今早就傳開了,你是沒看到呂普,臉都讓人抽腫了!聽說連刀子都用上了,要不是呂風阻止,這事可就鬧大了!」
呂祥心裡忽地生出一股不安,他上前大垮了一步:「大哥呢!大哥和二哥怎麼沒和你一起來!」
「不知道啊,好像是被叫走了,我一早就沒看見大哥二哥……」呂然撓了撓頭。
「希望不要出什麼大亂子啊……」他望向天空喃喃地說。
呂氏,議事堂。
今日不是議事的日子,可議事堂卻是出奇的熱鬧,寒州呂氏族長呂當正、五族老、呂風、呂石、呂輝全部擠在了一個屋子內。
「說說吧,到底是怎麼回事?」呂當正揉了揉太陽穴,沒由來的感覺一股怒氣。
他知道的時候已經是下午了,有人向他稟報有少年在族內聚眾鬥毆,就連刀槍都用上了,據說一方還是五族老的孫子呂普,這可讓呂當正吃了一驚。昨夜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救治呂普上,今早五族老才怒氣沖沖地要召開宗堂會議。
「懲治兇手!」接話的是五族老,他站在呂當正的旁邊,小輩們與他有著一段距離,他陰著一張臉,看了族長一眼。
呂當正不輕不重的問了一句:「懲治誰?是呂普,還是呂正蒙?」
五族老極其無禮的對地下啐了一口,惡狠狠地:「當然是呂正蒙那個小畜生,族長沒看到普兒都被打成什麼樣子了么?」
呂當正擺了擺手,沒有看他,而是對著呂風:「風兒,你是拉架的人,昨日沒說詳細,今天當著族老的面好好說清楚。」
「是的,父親。」呂風出列,向前跨了一步:「我昨天下午正在練武,偏東場那邊跑出來幾個人,嘴裡嚷著殺人了之類的,我怕出什麼意外就過去了,看到的就是呂正蒙操刀要對付呂普。」
「你看,這還說什麼?」五族老嚷著,「是呂正蒙要殺普兒!按照族規,應該處死呂正蒙!」
呂當正把目光投向呂石,「呂石,你昨天也在,是這樣么?」
「是的,不過……」呂石把目光投向了五族老,欲言又止。
「有什麼就說,別婆婆媽媽的!」呂當正皺了皺眉。
呂石清了清嗓子,無視了五族老對著他如同殺人一般的目光:「我昨天在場,是因為找呂正蒙有事,族長你也知道,族比要開始,呂正蒙又是我們的一員,我自然要找他。」
呂當正對這個解釋表示滿意,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下去。
「我去了呂正蒙寄居的那戶人家,他們說有人過來找過,還是我的那兩個兄弟呂然和呂祥,可是我的那兩個兄弟……」
即使冷漠如呂石,現在提起那兩人也是面有赧色:「他們昨天出去鬼混了,怎麼可能找呂正蒙?這其中一定有蹊蹺,我一路找呂正蒙,到偏東場那邊聽到了打鬥聲,這才發現呂正蒙與呂普打了起來。」
呂當正聽到這裡眉頭皺得更深了:「你的意思是,有人借著呂然和呂祥的名號,把呂正蒙叫去了偏東場,然後才發生了接下來的事情?」
「等等,呂石,你這是什麼意思?你想為呂正蒙脫罪?」五族老指著呂石的鼻子,暴跳如雷:「你和那個小畜生是一夥的!你的話不能信!」
呂石看了一眼暴躁的五族老,沒有一絲膽怯:「族老,你去把打架的隨從、呂氏少年全抓來一起問問不就得了?尤其是傳話的呂岩,真相不就大白了?我只是說了實話,可沒有為誰脫罪的意思。」
呂石話說的不卑不亢。
就是呂當正都滿意的點了點頭。
他轉過頭來,面對身邊的五族老,眼中不悅一掃而過,旋即用溫和的語氣說道:「消消氣,我已經派人去查了,有罪的一個都跑不掉。說起來呂普怎麼樣了,沒有什麼大礙吧?」
聽呂當正提起呂普,呂風、呂石不約而同的對視了一眼,面露悸色。
他們要是晚去了一步,呂正蒙可就把刀對準呂普落了下去,那事情就會變成不可挽回了。
可即使他們去的時間正好,也不免和呂正蒙大戰一場,說出去誰也不會信,武功足以排進呂氏少年前三的兩個人聯手,竟然被呂正蒙死死地壓制了,要不是呂正蒙突然力竭暈了過去,恐怕受傷的就不止一個了。
五族老聽到族長關心他孫子的病情,冷哼了一聲,每一個字都幾乎是用鼻子哼出來的:「普兒並沒有什麼大礙,雖然被那個小畜生打了一巴掌,但更多的是驚嚇過度。那個小畜生也太無法無天了,就是少年們有些矛盾,也不應該動刀子,那是一般的事情么?」
「好了,這件事暫時先到這裡。」呂當正聽見五族老的語氣軟了,也樂意順著這個台階下:「你先回去看看呂普,族比的日子要到了,呂普是我們氏族的青年才俊,可不要因為這個耽誤了名次。」
五族老對此雖然不滿,但是也找不到好機會,只能冷哼一聲走了。
「呂石,呂輝,你們也走吧,去看看呂正蒙,他也是這次參加族比的少年,也是你們的同伴,好好去看看他吧。」呂當正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如果他醒了,就帶到議事堂這邊,我有些話要跟你們說。」
呂石、呂輝應聲離去,議事堂里只剩下了呂當正父子二人。
等到人走的遠了,呂風向門外看了看,才小聲的對父親說道:「父親,怎麼五族老今天這麼好說話,我記得上回呂普和人打架,可是……」
呂風沒說完,因為從某種程度來說這算的上呂氏的一樁醜聞。
上次呂普不是和族內的人打架,而是和中北城王氏的一位少年,明明是呂普挑釁在先,可因為呂氏當時的威望和那個少年背景不深,加之五族老的作梗,硬是讓人家登門行禮致歉,讓呂氏臭名昭著了一段時間。
而且隨著呂氏的每況愈下,昔日不敢作聲的王氏近幾年也挺起了腰桿,在中北城內與呂氏成了敵對狀態。
「呂青期,他不過是一個貪婪、欺軟怕硬的老傢伙罷了,我們呂氏名聲的敗壞,就是在他手上!」呂氏族長呂當正不屑道。
呂風的臉色突然變得很古怪,在他的印象里父親雖然對諸位族老不滿,但是從來沒有這一次直呼其名過,更沒有說過這種難聽傳出去會引起非議的話。微書吧www.weishu8.com
「父親,到底……」呂風突然覺得一夜時間很多事情都變了,比如五族老的態度和父親的態度。
呂當正擺了擺手,搖著頭嘆氣:「有些事情就不跟你說了,免得髒了你的耳朵,過兩天你準備一下,有人帶著宗族的信過來了。」
呂風試探著問:「是宗族的人來了?」
「不,送信不過是他們順帶的……」呂氏家主目光幽幽的:「他們可是有著大來頭啊……」
呂風行禮后也準備走了,可是臨走呂當正卻說了最後一句:「不止是這樣,下望平原新晉的那位諸侯也要來我們這裡一趟,書信已經送來了,預計今天正午就到了,你準備一下和我迎客吧。」
二.
呂正蒙醒來的時候發現沒有光,但是耳邊呼嘯著寒氣,整個人彷彿置身在冰天雪地里。
他睜眼時是躺著的,起來之後努力的攥了攥手,發覺一片冰涼。他又四處看了看,發現自己不是躺在某間屋子裡,也不是被關押進了地牢,而是站在一處街道上,雪積了很厚,少有行人。
他站了起來,環顧四周都是茫茫白的一片,天上還飄著雪花。
「這是哪?」他問自己。
天跟漏了個窟窿一樣,北風卷雪花一個勁的往他身上飄,讓他忍不住打了一個哆嗦。寒冷逼得他不得不跑了起來,現在他沒有功夫管自己在哪了,只想找一個避風的地方。
可是沒跑幾步,他發現了意外。
快跑幾步后他發覺了不對,低頭向下看,這石子路和中北城內的任意一條小巷都不一樣。再一摸自己的臉,嘴角有擦傷,儼然是剛與呂普打完架的狀態,可當他看向遠方那座巍峨的皇城時,整個人徹底驚呆了。
「這是東州?洛水城?」心底塵封的記憶復甦使他尖叫著出聲,無意識的對著遠方伸出了手,同時一邊走著,似乎想要觸摸一下以證真假。
他視野內的盡頭是一座巍峨的建築,準確的來說是衍朝新都的皇宮,他對這裡並不陌生,雖然幼時記憶不多,但對於這個生活了幾年的地方還是有點印象的。
不過說來也奇,呂正蒙對於自己的記憶力十分自信,他能準確的說出六年前是什麼日子抵達寒州的,可就是想不起生活在東州的那些事。換句話說他六歲以前對於自己都是空白的一片,寒州的點點滴滴才能證明他真的活過。
雖然北風凜冽,可他還是停下腳步做出判斷,雙臂抱懷自顧自的說:「看來這是夢了,應該是是六年前,我住在東州的那一段日子。」
不待他做出更多的判斷,下一刻他就跳了起來,連忙往自己的掌心哈氣並且跑了起來。夢境還是什麼的他已經不想去追究了,這天太冷了,他可不想被凍死在這個地方。
「喂,你要跑去哪裡?」後面有人喊住了他。
呂正蒙停下腳步,幾乎是一下一頓的回了頭,臉上都是不可思議。他聽到了有人叫他,但是卻不願也不敢回頭,因為他聽出了那道聲音。
那是他自己的聲音啊!
「鬼啊!」他回頭驚叫出聲。
呂正蒙回頭看到了自己。
那是一個與他一模一樣的人,身高體長一點未變,清秀的鼻眼與他同出一轍,發梢中的銀絲也是如此矚目,對面的少年與他纖毫未差,活生生就是照鏡子。
可「呂正蒙」只是挖了挖耳朵,滿臉不耐煩:「你鬼叫什麼啊?我不就是你自己,你喊什麼?」
驚叫過後,呂正蒙也鎮定了,顧不得寒冷,繞著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人轉了幾圈,嘴裡還振振有詞:「幻境營造的這麼真實,真有你的啊,呂普他們為了對付我把太州的秘術大師都叫來了,真是不惜血本啊!」
太州的人可以使用傳奇一般的秘術,可以掌心發出雷電或者火焰,實力無比強大。現在能憑空造出這樣的場景,還能多造一個自己出來,呂正蒙只能認為眼前一切是太州秘術大師的傑作。
「呂正蒙」用看白痴一樣的目光看著他:「什麼秘術大師,你是酒喝多了?我就是你,這不是要針對你的幻境,而是你的夢境,準確的來說是你的記憶。」
「你說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呂正蒙著急了,急切地去抓另一個自己的衣領。
可誰知他抓了一個空,另一個呂正蒙在他觸碰的瞬間就淡淡虛化了,風雪直接穿過了他的身體,他整個人都變成了虛化透明的狀態:
「你還是好好欣賞這段被你遺忘的往事吧,至於我,我們不是見過面了么?你被呂普痛揍的時候,我不是在心底提醒你了么?」
呂正蒙獃獃地,他想起來了應該是剛剛發生的事情,他被呂普毆打,心底一直有人說話,原來那不是別人,正是他自己。可正常人心裡怎麼會有人說話呢?對於這種從未聽說過的事情,他不免有些惶恐。
「呂正蒙」身影漸漸淡化消失了,就像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不過他臨走前沒有來得及發出聲音的口型,卻是清清楚楚的理解了,那是三個字:回頭看。
他回頭,看向了街頭的一個轉角,那裡也有著一個自己,準確的來說,那是六歲時這片記憶中的他自己。
那個六歲的呂正蒙,稚嫩的鼻眼沒有長開,袖袍中的匕首也不在,神情是那麼迷茫,他臉色鐵青的癱坐在街頭,骨瘦如柴,是那麼的虛弱,就像要死了一般。
風雪打在十二歲的呂正蒙身上,他已經沒有知覺了,只是看著那個自己。茫茫的天地中,不乏有人群走過,可是他的眼裡除了風雪,只有那個快要死去的、六歲的自己。
天空中一片雪花落在了呂正蒙眼裡。
呂正蒙看著那邊街角,看見了轉角過來了一群人,一個俊俏唇紅齒白的孩童被一群人牢牢地護在中間,如同眾星捧月那樣。每一個人護佑那個孩童的黑衣人眼中都是殺意騰騰的,生怕出什麼意外。
而中間的那個孩童,眼神則是無比清澈,如同新生的小鹿。
那個孩童看到了六歲流落街頭的呂正蒙,想要上前看一看,可是幾位黑衣人全部搖頭不許,之後不知道孩童和他們說了些什麼,幾個黑衣人讓步了,自動排出了一條通道。
孩童不知道低聲對年幼的呂正蒙說了什麼,然後掏出了一塊絲綢手帕,裡面是精緻印著梅花的糕點,分給了呂正蒙。
年幼的呂正蒙低聲道謝后,狼吞虎咽一般的吃了下去,抬頭時只能看見那一行人的背影了。
那一行人逐漸向著十二歲的呂正蒙走來,果不其然,十二歲的他也變成了虛化狀態,任由那些人通過。
黑暗來襲,呂正蒙的意識陷入了渾渾噩噩的混沌中,他終於想起來了,想起了這段往事。
這是在他母親去世以後,孤苦伶仃的呂正蒙只能流落街頭,沒有人管他,他只能待在風雪中等待死亡的來臨。
是這個人救了他,對他伸出了援手,不是那幾塊印著梅花印記的糕點,他恐怕撐不到衍朝尊武將軍李振飛找到他,將他帶往寒州。
那是他的救命恩人啊!他怎麼會忘了呢?
意識彌留的最後,他記起了這是衍幽帝十二年的二月,東州下了一場大雪,也記起了李振飛找到他的時間,是幽帝十二年的十月。可是被救之後,遇見李振飛之前的八個月,他又在幹什麼呢?
呂正蒙已經記不起來了,他的意識徹底迷失在了溫暖的黑暗中,一個虛影抱住了他,是個漂亮的婦人。那是如同母親懷抱一樣溫暖,一滴淚水在黑暗中掉落,他呢喃著呼喚出了那兩個字:「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