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種子(三)
三人花了將近一個小時的時間才從車站裡擠了出來,他們隨著人潮來到越秀公園的大門口,這裡是父親和表叔約好的碰頭地點。
父親之前向他講述過他和表叔小時候的種種往事。
表叔全名為蔣學才,父親只比他大一個月,兩人從小一起玩耍,一起讀書,一起做功課,讀的還是同一所小學,同一個班級。
兩人從小都很喜歡看書學習,都很用功,學習成績在學校里一直都是名列前茅,每次考試都排在全年級的前十名里,小學升初中時,兩人都以優異的成績考進了鎮里的重點中學。
但世事無常,初一開學后不久,爺爺突然染上重病,家裡為了給他治病,花光了所有的積蓄,還找親戚們借了很多錢,但七個月後,爺爺還是走了。
那天,是父親13歲生日後的第三天,身為長子的他,在短短的七個月里變成了「大人」。
他毅然地放棄了自己的學業,用其稚嫩的肩膀挑起了家裡的經濟重擔。
他跟著老家的一個木匠做學徒,打工賺錢補貼家用,供弟妹上學。
表叔則繼續上學,初中、高中,學業和生活一直都很順利。
高考時,他順利地考上了廣州的中山大學,大學畢業后留在廣州工作,他的太太是他在工作后認識的,姓陳,是廣州本地人,據說家境非常好,兩人有一子,歲數和許信成一樣。
十年前,表叔便把他的父母和妹妹都接到了廣州,從那時起,便再沒有回過老家。
父親和表叔兩人已經有十年沒見過面了。
表叔現在是國內一家知名電器企業的高管,公司的總部在珠海,總部把他調到那裡負責一個部門,過完年,他們一家便要搬到珠海去。
父母一直都想讓許信成來廣州看看,他們之所以決定這個時候來,是覺得他的年紀已經夠大了,同時也想抓住表叔一家搬去珠海前的最後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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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路上,都是前來接人的車,和路邊的人流一樣,車流也是擁堵不堪。
三人在刺骨的寒風中等了約30分鐘。
一輛閃著亮光的黑色轎車停到了公園門口,車門打開,從車裡走下來一位衣著光鮮、氣質儒雅的男士。
父親高興地向他介紹,這位就是他的表叔,而後,父親和表叔熱情地互相問好,熱情地寒暄起來。
站在一旁的許信成端詳了一下表叔。
他穿著一身黑色西裝,外面披著一件黑色長大衣,戴著一副金邊眼鏡,頭髮梳得整整齊齊,烏黑閃亮,滿面紅光,顯得儀錶堂堂,意氣風發,且年輕時尚。
他不禁又端詳了一下父親,父親戴著一副老式的黑框眼鏡,頭髮凌亂,四十歲不到的他兩鬢已有不少白髮,笑起來時眼角布滿皺紋,臉上的皮膚黝黑粗糙,衣著簡樸,高挑卻又瘦削的腰身已有些佝僂。
父親年輕時可也是一表人才,但此刻和同齡的表叔站在一起,看起來更像是他的叔叔,而不是表哥。
這時,從車的另一邊走下來一位同樣衣著光鮮的年輕女士,她身穿一件紅色的大風衣,圍著一條白色的長圍巾,長發披肩,皮膚白皙圓潤,氣質優雅,漂亮時尚,年輕靚麗。
表叔向他們三人介紹了她,原來,這位年輕女士竟是他的表嬸。
母親年輕時是老家有名的大美人,但長年的辛勞大大地消減了她當年的秀美,保養的缺乏讓她的臉上過早地出現了歲月的痕迹,留著及肩中短髮的母親依然端莊大方,容貌清麗,但和表嬸站在一起,衣著質樸的母親還是顯得黯然失色。
從小到大,在許信成的心目中,善良簡樸、勤奮厚道、積極樂觀的父母,對他從來都是關愛備至的父母,他們的形象一直都很高大很美好,但此刻,眼前的景象讓他覺得父親原本高大的形象變得如他的腰身一樣佝僂了起來,母親原本美好的形象也黯然了許多。
他突然感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那股寒意穿透了身上厚厚的棉衣,直接竄進了他的心裡,在一瞬間便傳遍了他的全身,他猛地打了好幾個冷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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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叔邀請三人上車,父親坐在副駕駛座上和表叔聊天,母親、表嬸和他坐在後排,母親讓他坐在窗邊的位置,以便他能好好地看看城市美景。
許信成第一次親眼看到了寬闊整潔的大馬路,路邊漂亮整齊的綠化帶,冬天裡依然茂密蔥蘢的高大樹木,遠處高聳入雲的摩天大廈。
這裡比老家真地大太多了,真地漂亮太多了,他在電視里無數次地看過高樓林立、現代時尚的城市景象,但第一次置身於其中,還是讓他還很稚嫩的心靈感到了深深的震撼。
突然間,他感到一陣恍惚,恍惚中,和廣州火車站廣場一樣,他的老家也變成了一個透明的玻璃櫃,那是一個裝著10萬隻螞蟻的玻璃櫃,而他,只是其中的一隻螞蟻,一隻最小的螞蟻。
經過長途跋涉,在忍受了長達25個小時的痛苦和煎熬后,他終於從那個小出口擠了出來,他終於來到了一片廣闊的天地中,來到了這片嶄新的天地中。
但是,這裡的一切是這麼的陌生,他感到不知所措,感到恐慌張惶。
恍惚中,一幢幢高樓大廈變成了一座又一座令他感到窒息的高山,對他這隻小螞蟻來說,那是一座又一座難以攀爬得上去的高山。
他突然又感到了一股刺骨的寒意,那股寒意穿透頭上的棉帽,直接竄進了他的腦袋裡,在頃刻間便傳遍了全身,他猛地又打了好幾個冷顫。
遂即,他感到全身無力,窗外的高樓大廈在他的眼中變得模糊起來,原本明亮的世界變得陰暗幽冷,他感到天旋地轉,頭暈噁心。
恍惚中,他感受到一隻冰涼的手正在輕撫著他的額頭,這時,他才覺察到自己的額頭已經熱得發燙,但他的身子卻冷得瑟瑟發抖,而後,母親焦急萬分的聲音彷彿從遠方飄來,「不好!信兒發高熱了,燒得很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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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接下來發生的事,許信成只有很模糊的記憶。
他只模糊地記得,父親背著他快步地往前走著。
他八歲前,父親也經常這樣背著他,背著他到菜市場里買菜,背著他到田野里遊玩,背著他到河裡游泳。
此刻,他明顯感到父親的肩膀比以前瘦削了很多,步伐也沒以前那麼輕快了,他還第一次聽到了父親急促不安的喘氣聲。
父親背著他,快步地走進了一個白晃晃的地方,走進了一間白晃晃的房間。
牆是白晃晃的,床是白晃晃的,天花是白晃晃的,燈火是白晃晃的,連他看到的人身上穿的衣服也都是白晃晃的,整個世界都是白晃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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恍惚中,許信成又一次聽到了母親的聲音,那聲音里沒了之前的焦急,「信兒,沒事了!好好休息!好好睡一覺!」
恍惚中,白晃晃的世界突然變暗了,變黑了,彷彿有人把所有的白光都給熄滅了一樣,整個世界變成了漆黑的一片,周遭變得很安靜,很安靜,很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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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信成感到一陣溫暖傳遍了全身,他慢慢地睜開雙眼,整個世界再一次明亮了起來,他看到自己在一間白色的房間里,白色的天花,白色的牆壁,他躺在一張白色的床上。
左邊的牆上開著一扇窗戶,一片陽光穿過那扇窗戶照射了進來,正好照在他身上白色的床單上,陽光暖暖的。
他看到了母親和父親,母親側著臉,趴在床邊,睡著了,而父親則側著身,睡在一張灰色的帆布摺疊床上,看著他們憔悴萬分的臉龐,看著那些過早爬上他們臉上的細紋,看著過早爬上他們雙鬢的青絲,他的心裡湧起一陣巨大的心酸感和悲痛感,眼淚不禁地湧上眼眶,嘩嘩地往外流。
他不敢哭出聲來,怕吵醒了父母,他趕緊擦掉眼淚,馬上命令自己停止哭泣,禁止眼淚往外流。
只過了一小會,巨大的疲憊感和頭痛感再次襲來,他又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