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番外(14)
多羅實在累極,便就著瓦礫坐了下來。天空濛蒙如霧,黑渾而濁,身在其間,難見璀璨星光。她覺得自己有了些微小的變化,似乎變的越來越急躁了,恰如這渾濁的夜幕,使人不得清醒。
「這麼好的綠羅裙就這麼被你坐在泥漿之上,可真是可惜。」凌霄那略帶戲謔的話音在多羅耳畔響了起來,多羅轉過臉去看他,發現他已經在她半臂之外坐下了。
「這裙子又不是我要穿上的。」多羅小聲嘀咕。
凌霄耳尖,笑道,「還有人強迫你穿不成?」
多羅搖搖頭,「不知道,我先前的衣服被撕爛了…」多羅突然噤聲了,她的腦海洶湧澎湃的閃過地牢內的場景,接著排山倒海般的仇恨朝她撲來,雖然只是一瞬,但她已臉色慘白,咬牙切齒。
凌霄覺得不太對勁,「怎麼了?可是哪裡不舒服?」
多羅緩過神來,沖他虛弱一笑,「無妨,只是心中還存我相人相眾人相壽者相,故生嗔恨罷了。」
凌霄覺得這定是一段不堪的過往,也不便追問,遂將話題轉開。
「你一孤女,卻醫術超群,有救苦之心,實在難得。不知師從何處?」
多羅眼中多了層冷意,「為何總要執著家師是誰?施術救人的是我,與家師何干!」
凌霄不以為意,笑了笑,「他有大功德,育出你這樣一位心善之人,如此賢士,難道我不可以敬聽教誨嗎?」
多羅鼓著腮幫子,諷刺道,「我師父法號閑農,已登極樂,你繼續修行善行,將來涅槃,也許會見到他老人家也說不定。」
凌霄有些尷尬,「原來家師已亡,怪不得不願提及,抱歉!」
多羅嘆了嘆,「家師無浮名之心,我若提他,便是辱他。閑農不過是修行善行者的分身之一,佛者千身千面,你何必執著知道他是誰呢!」
凌霄低著頭,說不上話來,只好恭維,「姑娘修為,常人莫及。」
多羅卻不依不饒,「我知道你在恭維我,大可不必,我為人率性,不拘俗禮,你坦誠些,我會十分樂意。還有,跟你說過了,別叫我姑娘,叫我多羅,我喜歡聽這兩個字。」
凌霄眼裡閃了閃光,「吾知多羅樹,卻倚蓮華台。你當真與眾不同。」
多羅懶得理他,「我要躺下睡會兒,且睡姿野蠻,你若是還在我旁邊,會被我誤傷,你看著辦!」
凌霄笑意盛濃,「我倒要看看究竟如何野蠻法!」
多羅撇了撇嘴,躺下轉了個身,拿背對著他。
凌霄所期待的野蠻的多羅並沒有出現,在小憩了一個時辰后,多羅便醒了,往傷患之處行去。
凌霄常年習武,五官敏銳,儘管姑娘動作輕柔緩慢,他還是第一時間發現了,於是不動聲色的跟了過去。
原來多羅只是在視察傷患病情,接著又跑到裝有藥材的車上巡查了一番,最後又看了看那口出水井,面色十分古怪。
凌霄撐不下去跳了出來,「這井怎麼了?」
多羅看了他一眼,似乎知道他跟著她已久,「城中黑水橫流,這井也被沾了屍腐之氣,必須要找出黑水源頭才行,不然,活人都要跟著染疫。」
凌霄有些急了,「你有沒有救治之法?」
多羅再是看了他一眼,「有辦法,但是還是要切斷源頭,否則治標不治本。」
凌霄沉了沉,「知道了,我現在讓人去辦。」他說罷就要走了,多羅叫住了他。
「等等,你們帶我一起去,我有不太好的預感。」
凌霄哪敢不從,遂帶著多羅又十多名壯士,尋黑水源頭而去。
一路嚴苛沉悶,凌霄欲活躍下氣氛,但見到多羅那沉沉的臉色,便打消了念頭。此地貧瘠,沙土還未沉下,薄薄塵灰漫過腳面,弄髒了下衣擺。天色未亮,偶爾幾處生著篝火,人們三三兩兩倒成一堆,難得有片刻寧靜。
多羅尋著腐臭穿越城鎮往西門而去,愈是往西,那味便又濃了些,終於在一片高坡之間,瞧見了一處碩大的豁口。
就著火光,多羅可見此處草木皆已枯死,寒風冷冽,宛如十二月的霜刀,割的人體無完膚。
多羅突然生了一股莫名的熟悉感,彷彿那是前世註定的緣分一般,又似兜兜轉轉終要回於身內的骨血,她的全身都在沸騰驚喜。
她走上前去,慢慢爬上高坡,高坡多有凌厲的大石,多羅不得不小心些。
高坡之上一片荒蕪,唯見一條六尺來寬的漆黑的溝壑。
多羅抿著嘴,接著對眾人說道,「我要進入這溝壑之中,給我一根火把。」
凌霄忙來阻止,覺得此處多有危險,還是讓男人來穩妥一些。
多羅想了想覺得也是,便沖他一笑,笑意裡帶著幾分狡黠,「既然你為我安全著想,那也不能拂了你的意,這溝渠大約六尺寬,容納咱們兩個足夠,你跟我一起去吧,幫我打著火把!」
凌霄看到她的不懷好意的笑容,就知道此事會如此發展,他素來愛潔,這裡惡氣橫流,黑水漫天,他自然是厭惡的不得了。
但是可以近身保護這個不拘於形的姑娘,覺得倒也不錯,於是拿了火把,兩步一跨,便到了多羅身後。
多羅見他未有半絲怨言,心下對他公子哥的想法也略有改觀。
整個豁口呈漏斗形狀,上寬下窄,凌霄跳了下去,才發現這底下只可容側身通過,且兩壁皆為黑水所染,污穢之氣不停地刺激著他的眼睛鼻子嘴巴。
他舉著火把對上頭的多羅喊了喊,「你下來吧,就是窄了點,你小心些。」
多羅精神抖擻,也不猶豫,便蹦了下來,她體型嬌小,這窄小的空間對多羅而已自然是寬鬆些的。
兩人雙腳陷在污泥里,凌霄動了動,瞬間覺得渾身三萬六千個毛孔被針扎了一般,他在前方打著火把,便轉頭想看看多羅是什麼反應,奈何對方神色平常,於是就打消了將不適說出的念頭。
多羅見他臉色有些發白,便抓著他的手腕給他號起脈來,結果一切正常,只是稍微有些氣虛。
多羅放下他的手,「你沒事,快些走吧,火把撐不了那麼久。」
凌霄聽她說自己沒事,便斂了斂心神,也許是自己不適應這個環境吧,於是也未作多想,趿拉著雙腳,往黑暗處行去。
凌霄雖然還不是特別了解多羅,卻也知道這姑娘是個直率的性子,凡事不喜歡拖沓,於是走的極快,可是黑水越來越深,似乎已經達到了自己小腿那了,那如針扎般的疼痛,也越來越明顯。
多羅走在他的身後,並不知道眼前的人發生了什麼,只知道他步履迅疾,身體穩健。此處溝壑開始寬了起來,多羅終於不必跟在他的後面,她可以與他並排或者走至他的身前了。
四周仍是漆黑一片,腳下黑水無聲流淌,兩人也無言語,只有衣擺掠過水麵的動靜。多羅走到了凌霄身邊,印著火光,她察覺到旁邊之人的不對勁,於是再次抓住他的手探了探脈,發現寸口脈沉,胸中氣短,且浮且絕,這明顯就是氣辟之象。
多羅一把抓住了他的袖子,「你不能再往前走了,趕緊回去!」
凌霄這時候倒是犟了起來,很英勇豪邁的說了句,「我沒有丟下女人的習慣!」
多羅冷笑,「就算死了你也不在乎嗎?」
凌霄雙眸含熱盯著她看,「我知道你醫術了得,定能將我救回來的。」說罷便繼續往前踏去。誰知,還沒踏出兩步,凌霄一腳踩空,整個人身影一傾,便往黑水深處倒去。他本武力高強,可是此刻渾身早已發軟,他哪來的內力騰空躍起,凌霄一咬牙,使出全身力道將手上火把丟給多羅,接著自己只能雙眼一閉,任由黑水漫過自己眼耳口鼻。
多羅本還在想如何讓這個男人乖乖回去,結果便見對方掉入了黑水潭中,她見對方將火把丟給了她,她一個分神,火把也掉在了水裡,這下四周陷入濃濃的黑暗。
多羅知道凌霄恐怕已經沒了力氣浮水,也沒心思埋怨自己,於是也不做遲疑,踏了兩步,隨凌霄一般進入了這臭氣熏天的惡潭。
多羅閉著眼睛也閉著氣,目不可見,她只能憑感覺去摸索,她感覺到潭水雖然冰涼刺骨,可是隱約之間卻也可感覺一陣溫暖,越是往潭心,那溫暖的感覺就越盛。
也不知尋了多久,多羅恍如覺得有什麼碰到了自己的腳踝,多羅打了個激靈,調轉頭摸去。果然,不過兩息功夫,她終於抓住了凌霄的身體,多羅找到了他的手,再看了看他的脈象,發現還活著,只是已經面臨氣竭了。
多羅將他拖上岸,她也知道這裡已經不是自己初來的那個入口了,不過兩人身下的土地倒是十分乾燥,這也稍微緩解了一下凌霄的病情。
凌霄已經陷入昏迷,多羅想過外出找救兵,可是時間根本來不及,幸好她隨身帶了銀針,可以幫他恢復元氣,但是這黑水,三五天內是絕對不能再碰的,她若是要帶凌霄離開,那也是三五天後才能走的。
凌霄被多羅扒的赤條條的,不過多羅也在他身上發現了好東西,一個火摺子,火光微亮,多羅立即施針救人,一刻鐘后,才勉強呼出口氣。凌霄未醒,她只能守著他,聽著他逐漸強健的心跳,感受來自漆黑深處那水紋般的濃稠的壓迫感。
多羅開始酣困,雙眼也是欲開還閉,她幾乎就要傾身倒下,卻在朦朧之際,耳側傳來低潮的呼喊,聽不清喊著什麼,她只覺得這語調熟悉無比,彷彿有著就是從自己身上剝離下來的血肉的親切感。
多羅從凌霄身側站起身來,似被蠱惑般往黑水潭走去,她已入水,黑水漫過她的綠蘿裙擺,升上她的腰際,浸過她的脖頸,最後將她整個人埋葬。黑水之中開始有了微弱的亮光,多羅雙目直視,除了略有刺痛外,並無其他不適。
眼前一切變得豁然開朗,她好似回到了徜徉怯寒山上桃花潭底的日子,周遭水紋波瀾不興,隱隱透著的綠意泛著氤氳的柔和,那是日光的鋪陳的溫度,她的心情變得明快,變得熱烈,甚至還有一些未來的及準備的無所適從。
她朝綠意的源頭又近了,幾乎近在咫尺,她看見它是什麼了,她感受到了它的華美與生機勃勃,那是一截菩提根,是斷了的菩提根,即使如此,它的周身還是散著離合的神光,它巋然不動,只留自己的光彩遊走,明明滅滅,乍陰乍陽。
多羅探出了手,輕撫上老根,她的眼裡流露不解與眷戀,手心卻是凄寒一片。在她手觸上老根瞬間,一切又迅雷不及的發生了變化。黑水滾盪翻湧,急急褪去,好似大潮被分隔兩處,使得中間之人身體一重,從那雲端之巔跌落,多羅覺得呼吸一沉,頓時驚醒,可以呼吸了?
一切不過眨眼之間,此刻的闊洞哪還有半絲黑水的影子,連她身上的水漬都已消失的乾乾淨淨,彷彿先前的那幕只是一場漆黑的夢靨。多羅懷中抱著一截菩提根,她茫然無措,菩提根傳來的溫暖使她回了神,她慢慢踱步回了凌霄身邊,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這時她才發現,這個闊洞除了黑水消失不見外,久違的陽光也泄了進來。
凌霄此刻在陽光下睡得安詳,他眉若遠山,唇似點脂,氣吐幽蘭,渾身散著空谷來客的高遠,若是再置一方小榻,配上幾部經卷,便又多了文人墨客的不羈來。多羅看的有些痴迷,心底某處潛伏的酸澀漸漸浮了上來,她已經許久沒有再見過洛東啼了。
多羅還在神傷之中,那睡著的凌霄臉色卻再次灰白起來,多羅顧不上心中念頭,她探了探脈,發現他的脈絡正快速萎縮著,估計只需半刻間,他就要因筋脈衰敗而亡。
多羅急了起來,她手中銀針根本不管用,接著她發現她懷裡正抱著一截切口平整的菩提根。老根已經枯萎,皺褶布滿其間,但多羅知道,它仍有著生命力。
生命力?多羅心頭一動,她雙手抱著老根,也不知怎麼了,那老根竟然生了根須,直往多羅的血肉里鑽去,多羅頓覺不妙,欲將菩提根脫手,奈何菩提根須已經融向了多羅的血肉,多羅覺得渾身清涼無比,跟著,耳目清明,心中的晦澀也隨之消了消。多羅清醒過來時,菩提根已然消失不見,除了掌心躺著的一滴綠珠外,便再無蹤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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