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人品
好在那太監終是把下面的話說了出來,「方才隆科多大人已宣布了皇上的遺詔。」說到這兒,他重重地咽了口唾沫,那聲音在這呼吸都已不聞的屋子裡,大得彷彿是在平靜的湖水裡扔了一塊石頭。他喘了口粗氣,一字一句地把那封詔書背誦了出來,「皇四子胤,人品貴重,深肖朕躬,必能恪承大統,著繼朕登基,即皇帝位。」
他的話音剛落,門口就傳來幾聲驚喘,我聞聲看去,卻是那拉氏等幾個女人正站在門口。她們臉上的表情映著***,哭不是哭,笑不是笑,真是難以形容。一旁的十四福晉還有茗蕙幾個,臉上卻已隱然帶了幾分失落。
「先帝啊!」德妃突然放聲大哭,屋裡的人全都跪下一起哭了起來,門口的那拉氏她們也都跪下痛哭了起來。屋裡屋外跪了一地的人,人人哀泣,不遠處其他的院落也是哀鳴聲不斷。報喪的鐘聲沉重又緩慢地敲響了整個京城。
十一月十六日,康熙的梓宮停放在了乾清宮。四爺,不,應該說是雍正皇帝已經帶著一干皇子親王貝勒們,在那兒為康熙守二十七天的靈。在這節骨眼上,八爺他們自然是隨君伴駕,估計皇帝會不錯眼珠地盯住了他們。
那拉氏她們已經準備著入住西六宮了。不少院落已經騰了出來,太妃們自然有太妃們的去處,就是德妃也要搬家的,只不過,她搬去的是慈寧宮,而不是什麼養老所。
這三天,我要想走出宮門,總會有人從身後冒出來,畢恭畢敬地攔著我,要不是有人按三餐送飯,我還真懷疑這位新科的太後娘娘是不是把我給忘了。望著屋檐下的冰掛,我不禁想著這些天也沒見到胤祥,不知道他有沒有找我。頭又是一陣暈,眼前有些發黑,我忙閉上了眼,自從那次之後,這頭暈的毛病好像越來越嚴重了……
「在想什麼?」德妃慢條斯理的聲音突然在我背後響了起來,我忍不住哆嗦了一下,那股眩暈的感覺瞬間消失了,我定了定神兒,這才慢慢地回過身來。德妃正一身縞素地站在門口,午後的陽光籠罩住了她,卻襯得她的臉色越發憔悴,眼睛也有些浮腫,其中布滿了紅絲,但背脊依然挺得直直的。
我穩步地走了上去,行了個宮禮,「在想胤祥。」很直白地回了她一句。
她明顯地一愣,顯然沒想到我會給她這麼個答案,臉上的神色一時有些怔忡。她看了我半晌,我也毫不迴避地看了回去,她的肩膀突然鬆了下來,一瞬間好像老了許多,身子晃了下。我條件反射地扶了她一把,一入手,只覺得她的臂膀真稱得上是瘦骨伶仃。她並沒有推開我,而是任憑我扶著她,坐在了窗下的榻子上。
「我才剛告訴他,你頭痛又有些犯了,先讓人送你回去了。」說完她輕輕地咳嗽了起來。過了會兒,才伸手從袖中取出了一個硃紅色的小匣子,她也沒打開,只是用手指輕輕地來回撫摸著盒子那光滑的表面。
我安靜沉默地站在一旁,可眼光卻隨著德妃的手指不自覺地移動著,心裡猜測著那到底是什麼。「拿去吧。」過了良久,她好像終於下了決心似的把那個盒子遞給了我。我有些遲疑地接了過來,一時間反倒沒有勇氣去打開它。德妃看我遲疑的樣子,輕輕地呼了口氣,淡淡地說:「這是先皇的遺旨。」
我一驚,猛然覺得手裡的盒子好像著了火似的很燙手,手指不自覺地一松,那盒子啪的一聲摔在了地上,散了開來。一張薄薄的淡黃色的紙張從裡面飄了出來,落在地上,隱約有些紅色的痕迹洇過了紙背。我緩緩地蹲下了身,暗暗地做了個深呼吸,伸出手指輕輕地將那張紙翻了過來,字體有些歪斜,上面只有四個硃紅色大字——人之常情。
「其實這很正常,人人都自私,出了事,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自己最愛的人。」我抬起眼看向康熙,「不要說是四爺,就是您和胤祥一起出事,我也只會選擇胤祥的」……我輕扯了扯嘴角兒,「這不關乎什麼綱常倫紀,這只是人之常情,不是嗎?」「哈哈——」康熙皇帝突然放聲大笑。我一哆嗦,越發地低了頭,「人之常情,哼哼,說得好。」一陣步履聲響起,一雙麂皮靴子慢慢地踱了過來,在我面前站定。我暗暗握緊了拳頭。衣履聲響,皇帝竟然半彎了腰,明黃的荷包就在我眼前輕輕搖晃著,他低聲在我耳邊說了一句,「別忘了你今天說過的話……」
數年前在懋勤殿與康熙的那番對話,清晰地在我腦海中響了起來,一字一句,如猶在耳。我伸手捻起了那張紙,站起身來,心裡竟然有了幾分好笑的感覺,這算什麼,皇帝在用我給他的理由來解釋他為什麼要殺我嗎?
「人之常情嗎?」我一字一頓地念了出來。
「皇上說,你看了之後,一定會明白的。」一直默不作聲的德妃突然開口說道。
我嘲諷地一笑,「是啊,不明白又能怎樣?」
德妃被我噎得一怔,可臉上卻沒什麼怒色,只是有些不堪重負地看了我一眼,閉上眼幽幽地說了句,「那時候我以為把你許給了老十三,一切就會風平浪靜,看來終是我錯了。」
我心裡不禁一痛,那晚胤祥那欣喜若狂的表情,還有四爺蒼白如雪的臉色,一直都深深地刻在我心底,它曾幫我支撐過了許多的難關。我喃喃地說了句,「我只是想讓他們兩個都開心,這有錯嗎?」
德妃聞言身子一抖,她睜開眼看著我,眼圈兒發紅,卻一滴眼淚也沒有,「你沒錯,只是你想讓他們都開心的那兩個人,不但是兄弟,更是君臣。」德妃的聲音帶著一絲沙啞,可到最後卻尖厲了起來。說完她猛地站了起來,喊了聲,「來人呀!」一個老太監應聲進來,疾步走了過來,頭也不抬地將一個青花瓷壺放下就出去了。
德妃伸手拿起了桌上的一個杯子,緩緩地將壺裡的水倒了出來,一股再熟悉不過的味道傳了出來。德妃看了看我,就將那杯茶放在了桌上,「這不會讓你有什麼感覺的。」
我只覺得全身的血液都在逆流了,鈕祜祿氏溫柔的笑臉,彷彿如同一根燒紅的鐵釺,帶著嘶啦啦的聲音從我腦海中狠狠劃過,我哆嗦著嘴唇問了一句,「是因為我已經喝了三年了嗎?」德妃默然。
我一把抓起了那個茶杯,溫熱的茶水瞬間濡濕了我的手指,正想狠狠地把杯子摔在地上,突然想起鈕祜祿氏平時總是笑說,這清茶是誰誰誰送給四爺的,她好不容易才弄出來送給了我……四爺這兩個字,讓我放鬆了太多的警惕,我緩緩地放下了手來。
「這樣對皇帝好,對胤祥也好,你也不希望他們因為你……」德妃嘆了口氣,「你最明白的,不是嗎?」
我面無表情地看著她,心裡已經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了。每個人都說我明白,可是我到現在只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我的命運早在三年前就決定好了,而現在則連掙扎的機會都沒有了……
門扇突然被輕輕地敲了兩下,一個沙啞的聲音回說:「啟稟太后,萬歲爺和十三貝勒過來了。」我下意識地就想往外衝去,可沒跑了兩步就停了下來,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德妃則慢慢地從我身邊踱了過去。
花盆底兒清晰地敲在青石磚地上,咔嗒咔嗒地一步步向門口走去。站定,她的背脊又挺得直直的了,「先帝爺做了他該做的,我也做了我該做的。」說完她推開門,毫不遲疑地走了出去。
「皇上駕到——」
「萬歲爺吉祥。」「皇上吉祥。」一片問安聲傳來。
「起來吧。」四爺熟悉的聲調傳了來,我心一抖。
「兒子給太后請安。」
「胤祥給太后請安。」
胤祥,我在心裡喊了一聲,忍不住地朝門口走去,透過縫隙,看見德妃正彎身扶起四爺和胤祥。四爺還是那樣的冷峻,身上穿著喪服,可嘴角兒上翹,卻帶上了一絲以前所沒有的高傲。四爺一直都是傲氣的,卻從沒有這樣睥睨天下的高傲,明黃色的帽檐中央,鑲著一塊美玉,腰間則繫上了九龍盤珠袋。胤祥也是一身素服,但卻是英姿颯爽,臉上的神色比以前穩重多了,一舉一動中都帶了一種氣質,這大概就是一個掌握了權力的男人的自信吧。我轉過了身子,慢慢地走回到了塌子邊坐下,伸出手,拿起了那半杯殘茶,在手指間搖晃著。
「你們怎麼來了?」就聽著德妃柔聲問了一句。
「兒子本來要去請安的,聽說您到這邊來了,就趕緊過來看看。昨兒太醫不是還說,您這兩天身子太虛,別太累才好。」四爺恭敬地答了一聲。
「我也不過是這兩天心裡堵得慌,想散散心,不知怎麼就走到這兒來了。倒是皇帝你身子骨兒要緊,這不知道還有多少大事等著你呢,你就別再替**心了。」德妃溫言地說了兩句。
胤祥在一旁笑說了句,「萬歲爺就是對太后心太重。」
「我知道,可做了皇帝,這身子就不是一個人的了,是全天下的了,私情兩個字,倒是要放在一邊了。」德妃語重心長地說了這麼一句。
「兒子知道了。」
四爺的話音剛落,宮門外就傳來了陣陣腳步聲。「皇上吉祥,太后吉祥。」赫然是八爺的聲音。我一怔,思緒一晃間,也沒聽到八爺說了些什麼,只聽到四爺淡淡說了聲,「朕知道了,你先去處理吧。」
八爺的聲音頓了頓,才畢恭畢敬地說了聲,「臣,遵旨。」只是語意中多少有些澀。我腦中不期然地想起了方才德妃說的那句話,「他們是兄弟,更是君臣。」心中一涼。
「咱們也走吧。」德妃說了句。
「是。」四爺答了一聲。
就聽見太監們高喊一聲,「萬歲爺起駕了。」屋外不一會兒就靜了下來。杯子里的水也變得越發地冰涼起來,那股頭暈目眩的感覺又襲了上來。
「我只是想讓你們兩個都很開心,不過剛才看起來,你們兩個真的很開心啊。」想著四爺嘴角兒的那絲高傲,胤祥的英姿颯爽,我昏昏沉沉地舉起了杯子,眼前的杯子好像有些模糊,我將手裡的杯子一傾……
「兩個都要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