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1章 小花的前世(上)
灰濛濛的天,細雨蒙蒙,到處都是濕漉漉的。
細細的雨絲在樹葉上匯聚成水滴,再匯成小溪,最後流淌而下砸在地上,在鋪了青石板的庭院里砸出細微的聲響。
面色蒼白落寞的少女坐在廊下,默默地望著院中細雨,半日都無聲響,庭院里寂靜如墳塋之地。
原本還站在廊檐下候著的僕婦們實在是受不了這樣的氣氛,如往日一般轉身退了下去,只是在拐角處,到底還是回過頭看了一眼,發出了一聲不忍的嘆息。
這位世子夫人很好伺候,即使她們奉了太夫人的命令對她處處苛待刁難,她也從來不曾抗爭過一句。
只是整日里這麼死氣沉沉地一個人待著,彷彿整個人的魂魄都隨著逝去的世子爺一起埋入了黃土。
但誰也不會覺得意外,因為曾經的衛國公府二小姐是那樣痴狂地喜歡世子爺。
可是,為了這份喜歡,就這麼嫁給了一個牌位,就這麼葬送了一輩子,真的值得嗎?
等到僕婦們的身影徹底消失在這個院落里,廊下的少女才抬起頭,沉沉地望著天上的細雨,抬手揮了揮,眼淚忽然就涌了出來。
那些在東海呼風喚雨的日子,終究是一去不回了,這凡間的雨,再也不會為她所用了。
在師父將她修為盡廢的那一刻,師父大概是覺得,有她這樣的弟子,真是最深的恥辱吧?
她就這麼被師門放逐,被天地背棄,就這樣生不如死。
就為了曾經的愛情,就為了那樣虛無縹緲的愛情啊——
而你,又是為什麼,活著的時候不曾多看我一眼,死後,卻要我和我的家族來陪葬?
在這空無一人的囚籠之地,少女終於低了頭,將臉埋在手心裡,彷彿曾經那個張揚肆意的衛襄,只是一場幻夢,如今剩下的,只有卑微求生的衛襄。
直到一個毛茸茸的小東西跳進她的懷裡,她才抬起頭。
是一隻毛色斑駁的小貓,因為淋雨的緣故,頂著一身濕漉漉的皮毛在她的懷裡瑟瑟發抖。
衛襄抬頭望了望牆頭,那裡也曾有小動物徘徊,但從來都沒有一隻活物敢走進來。
因為她是這個院子的主人,她心如死灰,這個院子也沾染了墳墓一般的死寂氣息,這是她曾經身為蓬萊弟子留下的唯一印證。
小貓卻敢這樣跳進她的懷裡,當真是膽子大得很。
「你是迷路了吧?等雨停了我就送你出去。」
衛襄想了想,站起來,抱著小貓往廊檐邊走了走,伸出手試了試:
「其實現在送你走也沒關係,雨已經很小很小了……出去以後,一定要離這裡遠遠的,千萬不要再靠近這裡。」
在她輕柔的聲音里,小貓抬起小腦袋,琥珀色的眼睛盯著她看,好像在問為什麼。
衛襄的唇角不自知地露出了一絲笑容,帶著幾分凄苦,卻也帶著幾分久違的調皮,低頭在小貓耳邊小聲道:
「告訴你這個小秘密吧,我是一個死人呢,衛襄早就死了,現在活著的,是一個軀殼,凡是靠近我的活物,都會慢慢死掉的。怎麼樣,怕不怕?」
雖然知道懷裡這小貓肯定聽不懂人話,但是衛襄還是帶著幾分戲謔看著它,期待著它能露出一絲恐懼來。
果然,小貓睜大了眼睛,身上的毛都炸了起來,彷彿真的能聽懂衛襄說的話一樣。
衛襄得意地笑了:
「走吧走吧,趕緊走,走了就再也不要來了。」
說完,走到院子里,將它放在牆頭上,輕輕一推,將它推出了牆外。
貓有九條命,這麼一個小小的牆頭跌出去,應該摔不死。
但只是一個轉身的功夫,那隻小貓又撲了回來。
它準確無誤地跳過衛襄的肩膀,撲進她的懷裡,死死地抓住了她的衣襟,尖利的爪子甚至穿透了她的衣衫,琥珀色的眼珠子哀哀地看著衛襄。
不走,我打死也不走。
衛襄莫名地就從小貓的眼中看到了這樣的意念。
「為什麼不走?有人傷害你?」她問道。
小貓不吭聲,只死死地賴在她懷裡,任憑她如何撕扯都不肯下來。
撕扯到最後,衛襄也放棄了,由得它去:
「罷了,只要你不怕死,你就留下來吧。」
反正等到熬不下去的時候,所有人都會離開的。
世子夫人的院子里多了一隻貓的事情,很快有人報到了柱國公太夫人那裡。
滿目蒼涼的老婦人冷笑一聲,滿眼都是惡毒的恨意:
「那就讓她多害死一個活物吧——害死了我的孫兒,辦砸了皇上的差事,這樣的人只會害死更多的人!」
是夜,整個院子里一片漆黑,屋內卻火燭高照,臉色蒼白的少女坐在滿堂燈火中,眼瞼下的烏青更顯得觸目驚心。
白日里的無人理會在這深夜時分全都變成了團團簇擁——
屋內站著的僕婦們都是白日里睡足了覺,夜裡特意來看著她不許她入睡的。
這是皇帝日夜不能安寧,憤怒痛恨之下新想出來的新方法,專門用來折磨她。
已經許多天不能安睡了,她在這些明晃晃的燈燭之下,行屍走肉一般煎熬著。
若是就此熬死了,或許也是一種福氣呢。
可她要是死了,衛國公府和姨母,還有姐姐姐夫,又會是什麼樣的下場呢?
衛襄微微闔上眼眸,讓自己的意識盡量陷入混沌——
就這樣吧,就這樣吧。
撐著活下去,不能死,不能死。
只要她可以讓皇帝發泄心頭的憤怒,這樣活著也是可以的,皇帝還沒發泄完他的怒氣,
那些僕婦見她打瞌睡,走過來客氣而冰冷地將她再次喚醒:
「世子夫人還請認真反省自己的罪過,莫讓皇上和太夫人生氣。」
剛要陷入沉睡的衛襄一個激靈,坐直了身體,咬咬牙,繼續在燈火通明之下清醒著,如被刀凌遲一般等著這漫漫長夜過去,院子內外又恢復了一片死寂。
直到院外匆匆而來的腳步聲傳來,帶來了慌亂的喊聲:
「太夫人夢魘了,讓你們都過去!」
「讓我們,都過去?」
看守著燈下少女的僕婦們面面相覷,驚疑不定——
「不用看著世子夫人了?」
「不用不用,快走快走!」
那趕來叫人的僕婦一臉焦急。
很快,滿屋子的人嘩啦啦地走了個乾淨,門外的風夾雜著入秋的涼,呼啦啦地撲進屋子裡,將捲起來的簾帳出落,將已然昏睡過去的少女覆蓋其中。
終於可以睡一覺了。
沉入酣夢之前,衛襄彷彿覺得有人在耳邊說話一般——
睡吧,襄襄。
好熟悉的聲音,卻又是從來沒有過的溫柔,像是幻覺一般。
果然是一睡著就要做夢啊。
最後一絲微薄的意識很快也跟著消失,她徹底沉入夢鄉。
簾外的燈火下,原本獃獃地卧在屋子一角的瘦弱小貓隨著這陣風來,一躍而起,在屋內一次次跳起來,揮動著爪子,將那些明亮的燈火一一撲滅,即使被火焰舔在爪子上也毫不在意,任由皮毛燒焦的味道一點點隨風散去。
等到屋內徹底陷入漆黑,也再沒了任何氣味,小貓才跳入簾帳,靜靜地依偎在少女的身旁,舔舐著自己幾乎被燒焦的爪子,悄無聲息地跟著睡去。
柱國公府,正院的內室中,柱國公太夫人正擁被而坐,哭得肝腸寸斷,花白的頭髮在燈影下晃動,衰老凄涼。
「……我可憐的孫兒啊,祖母恨啊……你為何要如此……祖母難道連恨都不能恨了嗎……」
一屋子僕婦婢女在柱國公太夫人的哭聲中低頭沉默,大氣兒都不敢喘。
每每這種時候,誰要是敢先出言安慰,誰就會成為柱國公太夫人怒恨交加的發泄口——
她已經失去了所有的親人,傷心的時候,每個活著的人在她眼裡,都幾乎是罪人。
所以一屋子人眼睜睜的看著太夫人痛哭,沒有人敢開口安慰,也更沒有人敢詢問一句,太夫人您到底夢見了什麼?
悄無聲息的內室中,陷入沉睡的小貓體內,也有一個聲音在問剛剛擠進來的這個靈魂:
「你為什麼非要留在這裡?你到底是誰,你到底想幹什麼?」
「你無需管我是誰,你只需要知道,我借你軀殼一用,將來必定能夠送你一場機緣。」
「機緣?我只是一隻擅長抓老鼠的貓而已,我需要什麼機緣?」
「你不想踏入修鍊之途嗎?不想成為神獸,得到無盡的壽命嗎?」
「那是你們人類的事情,與我無關——我只想自由自在地過完這輩子就好。」
被別的靈魂佔據了軀殼的小貓也開了靈智,遵循著自己的本能,抗拒著這個陌生的人類靈魂。
但是它得來的只是一聲冷笑:
「怎麼可能與你無關?我的魂魄能重生於你的身體里,我們也是有一段因果的——你小時候,常常有人在冬天喂你吃食,救你性命,你都忘了嗎?」
「你……你就是那個人?!」
原主乍然驚住。
因為開了靈智,自然而然地也就懂得了一些因果之事,若是這個魂魄生前真的是那個曾經的餵食之人,那還真是無可奈何了,欠人一條命,這真是最大的債,不還都不行。
沉默許久,原主的魂魄終於漸漸隱去:
「罷了,既然這樣,便是我欠了你的,這具軀殼,讓給你也罷,若有來世,可別再來禍害我了。」
說完,就再也沒了聲息。
原本被排斥的靈魂終於暢通無阻地進入到了這具軀殼內,魂魄終於徹底地和這具軀殼血肉融合。
小貓睜開眼睛,小心翼翼地將腦袋靠在少女的肩頭,害羞地捂住了臉,喜悅中亦是帶著遺憾——
終於和這個軀殼徹底融合了,以後就可以借著這個軀殼陪伴在她的身旁了。
可是,這也意味著,他再也不能去到祖母的夢中,提醒她遵守諾言了。
明明臨死前,他留下的遺言,是要祖母照應衛襄,讓她不要被人欺負,可誰能想得到,祖母竟然會做出求皇帝賜婚,讓衛襄來給他守寡的事情呢?
他記憶里的那個無論他提出怎樣的要求都會滿足的祖母,完全像是變了一個人。
而那樣原本張揚明媚的女子啊……若是那一年的宮宴上他不曾出現,她一定不會跌落塵埃,一定不會如此葬送了一輩子。
「襄襄,如果有下輩子……」
他想說,如果有下輩子,你再也不要遇見我。
可終究沒有說出口。
如果有下輩子……請你一定要記得我。
我一定不會讓你再過這樣的一生。
深夜過去,柱國公府內院的小小波瀾很快平息,柱國公太夫人已經恢復了平靜,沉著臉走進了衛襄住的院子,看著衛襄的眼神依舊深惡痛絕。
衛襄已經起來了,睡了一夜,她的精神好了很多,站在廊下,冷冷地看著柱國公太夫人,輕蔑一笑,一語不發。
柱國公太夫人被她這樣挑釁的眼神一看,頓時大怒,好不容易強壓下去的火氣又蹭地一下冒了起來,強撐了一夜的情緒再次崩潰。
她手中的拐杖朝著衛襄扔了過去,前一刻還威嚴莊重的老婦人頓時嚎啕怒罵如同鄉野村婦:
「我那可憐的孫兒是造了什麼孽,這輩子要遇到你!明明他活著的時候你帶給他的只有恥辱,為什麼他死了還惦記你……」
柱國公太夫人痛哭怒罵,衛襄怔在原地——惦記?
但很快她就釋然了。
他死的時候當然是惦記她的,惦記著死了也要拉她墊背啊。
柱國公太夫人發泄完怒火離開之後,院子的門重新關上。
除了沒有僕婦再來看著不許她睡覺,其他的一切如舊,寂寞和孤獨依舊籠罩著這座活的墳塋。
衛襄低頭看著伏在膝頭的小貓,發現這個小傢伙不但沒有萎靡不振的跡象,精神反而比昨日好了許多。
「看來你還真是上天送來陪伴我的呢。」
衛襄嘆氣,手指在它腦袋上輕輕地敲著,無人可說的那些話不由自主地就說了出來:
「你真是個奇怪的小東西……就像那個人一樣。那你能不能告訴我,那個人腦子裡到底裝的是什麼東西?」
「他活著的時候,好像多看我一眼就恨不得挖了他自己的眼睛,死了還非要我來給他守寡,就不怕以後我死了,在地下他天天看著我會瞎?」
「他難道不知道,我死了都不想再看他一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