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明婷：2025年9月26日（二）

這一頓飯是明婷有史以來最為緊張的一頓飯。她雖然很餓，但是卻心不在焉，時常偷偷的看一眼阿松，每次她偷看阿松總能發現，因而總能沖著明婷微微一笑。

楊阿姨比明婷想象的還要更加隨和，她沒有問自己任何東西，反而只是笑眯眯的吃東西，她並沒有對明婷顯露出特別明顯的打量和詢問，這令明婷覺得特別舒服。

楊阿姨一定是一個素質很好的人。明婷這樣想著。

此時飯桌上似乎有些安靜，最後還是楊天音先開了口，畢竟是兒子帶回來的女生，也不能讓人家覺得被冷落了：「明婷這是在哪工作呢？」

「啊！」明婷放下手中的瓷碗：「我也在五中工作，是一個語文老師。」

明婷看見楊天音似乎露出了一點點的笑意，那一點的笑意令她感覺到非常舒服，緊接著明婷又看見了楊天音一閃而過的疑惑。

「我倒是沒有看見你呢。」明婷聽見楊天音這樣說到：「我最近剛好和五中有個合作，中午才和各位科組的老師開完了會。」

這麼巧？明婷沒有因為這個信息而有些緊張，她反而感覺高興——阿松自己在學校校醫室工作，楊阿姨還和學校有合作關係，這樣看來，楊阿姨應該也對自己的工作挺滿意的。

「我今天去三中開公開課了。」明婷回答。

「原來是這樣。」楊天音有些恍然大悟的樣子：「怪不得呢——打算在老師這一行業上做下去嗎？」

明婷點點頭：「我很喜歡這個職業。」

楊天音再次笑了起來：「其實我也很喜歡......」

明婷看著阿松的媽媽，不由得浮現出自己母親的面容，她心中不由得感覺到感激，雖然自己的親生父母不知道在哪裡，但是上天讓她遇到的兩個母親都是這樣的溫和有素養的人，令她衷心的想要感謝命運的安排。

「那你的父母呢？」

明婷終於聽到了一個令她有些緊張的問題了，她看了一眼阿松，對方正給她一個鼓勵的眼神，明婷心中一定。

「爸爸是程序員，媽媽以前也是一位老師，不過她身體不好，早就沒有教書了。」明婷頓了頓，終於開口說到：「但是......他們不是我的親生父母，我是被他們領養的。」

「啊？」楊天音露出了一點意外的表情。

明婷似乎又感覺到了一點兒緊張：「不過我一直沒有親生父母的消息，是爸爸媽媽將我養大的，我們感情很好。」

明婷看見楊阿姨給了她一個安慰的眼神，那其中沒有任何的詫異和不滿，明婷終於徹底放下心來。

「你遇到了一對好夫妻，你是一個受到命運關照的孩子。」

明婷聽到楊阿姨說出了她的內心所想，她不由得對眼前才剛剛認識的阿松的母親生出了一陣的親近的感情，她連忙點點頭，露出了滿臉的笑容：「我也一直是這樣覺得的，我覺得命運對我真的很好。」

而且，命運還讓我遇到了阿松。明婷自己悄悄的在內心補充到。

阿松今天說的話比較少，他只是安靜地聽著兩人的對話，偶爾給明婷一個溫柔的目光，明婷逐漸在這樣的氣氛當中吃完了這一頓飯。她感覺很高興。

明婷主動開始收拾起碗筷來，楊天音似乎想要幫她的忙，但是明婷終於稍微「硬氣」一點，將楊天音輕輕的推出了廚房。

「楊阿姨，讓我來洗吧！我沒有帶什麼東西過來，還吃了您做的一頓飯，就讓我洗洗碗吧。」

楊天音最終沒有拒絕明婷的要求，明婷喜滋滋的進到了廚房，阿松悄悄的從廚房門后溜了進來：「我幫你洗吧。」

「不用不用！」明婷一雙手上都是洗潔精泡沫，她在阿松臉上抹了一下，小心的避開了他的眼睛和嘴巴：「快出去，我在家裡也經常洗碗，沒事——你快出去。」

阿松被明婷連推帶哄地推了出去，明婷將廚房門關上了，就在關門的時候，她還聽得見阿松溫柔的笑聲。

明婷的思緒有些發散了，她想起了自己的媽媽有時候也會這樣將爸爸推出廚房，只要爸爸在家的時候他都一定會自己做飯，然後媽媽就會搶著洗碗。明婷以前總是覺得他們的感情真的很好，而就在這時，明婷終於能夠初步感受到媽媽的心理感受。

明婷心情愉快地洗完了碗，還細心的將碗擺放整齊。她將圍裙脫下掛在一旁。

她忽然聽到了外面響起一陣敲門聲音，砰砰砰的，非常急促。

有什麼人在敲門？

明婷將廚房門打開，她透過飯廳與客廳的一道小屏風看見了阿松將門打開了，但是下一刻，明婷雙眼圓瞪，她看到了一幕令她吃驚的場景。

阿松悶哼一聲倒在地面，身子撞到了小屏風，小屏風朝著明婷的方向倒了過來，她心瞬間提到了嗓子眼，她幾乎就要衝過去將被打在地面的阿松扶起來。

假如她沒有聽到門口那個人說的話的話。

那站在門口的人將阿松打倒在地，接著大吼一句——

「你為什麼死也不肯原諒我！」

明婷大吃一驚，她幾乎就要喊出來了，她雙手緊緊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她雙眼驚恐的看著門口的人，那是一個中年男人，一雙眼睛通紅得恐怖，客廳柔和的燈光照在他臉上。

楊天音大喊一聲，衝過去拉起阿松。

明婷渾身顫抖著，她終於想起來了，她終於看到了，門口的那個人。

明婷的記憶重合了。

是他，是那個自己今天在醫院看見的抽泣的中年男人，也是昨晚在廢棄建築背後吼出那一句話的人！

那一句話的聲調和蘊含的絕望，明婷忘不了。

就在這一瞬間，明婷的眼前忽然間閃現出來昨天她開車逃離小路的場景，她的倒後鏡，最後看到一輛白色小轎車從那漆黑一片的廢氣建築開出。

阿松的車，就是白色的小轎車。

明婷雙腿一軟，她似乎就要倒在地上，她踉蹌著過去幫楊天音將阿松扶起來，一雙手顫抖得要命。

「阿松，阿松......」

明婷此時除了不斷的叫阿松，什麼都做不到。

她感覺到一隻手覆蓋在自己冰涼的手背上——這是阿松的手。

「李元，你有病吧！」

明婷聽見楊阿姨大聲喊道，明婷看見她此時雙眼死死地盯著那個打她兒子的男人，雙眼充滿仇恨。

「我有病？你怎麼就不問問你兒子幹了些什麼！」那名叫李元的中年男人就像是被點著的炮竹，他衝進門來，雙手抓起阿松的衣服，他死死的盯著阿松，明婷終於忍不住叫了一聲，她哆嗦著就想要將阿松往後拉去。

「你放開。」

就在這時，明婷聽到了阿松的聲音，她頓了頓，這是她從來沒有聽說過的語調，她聽到阿松的聲音總是溫柔的，此時阿松的聲音無端端的令明婷打了一個冷顫，她馬上發現，阿松是對李元說的。

「我要殺了你！」

李元暴怒到了極致的聲音帶著沙啞，明婷驚懼地就要衝上前去，她從來都不知道自己竟然可以這樣勇敢，她的指甲在李元手背上劃出一道道血痕。

「你放開阿松，放開放開！」

「不要！」

阿松的聲音忽然加大，明婷下一瞬間被李元重重地推倒在地，明婷背後撞上了地面的屏風，她的身前忽然響起了一陣聲音，接著便是楊阿姨的尖叫聲音，似乎還有開門聲。

明婷雙手還在顫抖，她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事情，她看見隔壁已經有人打開了門，她甚至還看見了401的張阿姨的影子，她驚訝的看見阿松將李元打倒在地，此時的阿松接近暴怒的狀態，明婷幾乎不認識他了。

楊天音將明婷扶起來：「你沒事吧。」

明婷有些恍惚，她可能點了點頭。

「你在這裡撒什麼野？」阿松此時聲音壓著明顯的怒氣。

「我在這裡撒野？」李元的聲音非常恐怖：「你不原諒我就算了，我也不奢求你原諒，但是我兒子才這麼小你就敢下手，你還是人嗎！」

阿松臉色發黑：「你兒子？你有病吧，你兒子出了什麼事情關我什麼事？」

「畜生！你敢做不敢認！」李元似乎已經是破罐子破摔，他赤紅的雙眼滿是血絲，衣服早已經凌亂不堪，褲腳上還沾著灰塵的痕迹。「醫院的監控都出來了，你連自己弟弟你都要害！」

明婷就在那一瞬間忽然間感覺腦子中一片空白，她耳邊再也聽不到任何的聲音，此時她腦海中只有一個詞語在無限重播——

弟弟，弟弟，弟弟，弟弟......

什麼弟弟？誰是誰的弟弟？

「我沒有這樣的弟弟。」阿松冷笑一聲：「我和你沒有關係。那個小孩不是我媽生的，他不是我弟弟。」

「你！」李元看上去還想要打阿松，阿松此時已經反映過來，他一下子就躲開了，反而是李元一下站不穩，又重新倒在了地上。

鄰居們此時衝上來了幾個人，一下子將李元壓制住了。

明婷衝上前去，她有點不敢喊阿松，她伸出雙手握著阿松的手臂，她的雙手還在顫抖。

「沒事了，沒事了......」阿松一下子將明婷抱進懷裡，輕輕的拍著明婷的背部。

明婷一會兒就已經掙脫了阿松的懷抱，她有些鎮定下來，此時她將楊阿姨扶好，而另一邊，李元已經被鄰居們壓在地面。

明婷看見阿松看了看自己，然後又看了看她身邊的楊阿姨，隨後阿松往李元的位置走去。

明婷心臟一抖，差點就想攔住他。

「對不起......」就在這時，明婷聽見楊阿姨的聲音：「讓你看笑話了。」

「楊，楊阿姨......現在沒事了。」明婷說出來的話也有點不穩。

而阿松已經走到李元前面，明婷似乎聽到他嘆了一口氣，隨後阿松說到：「我是去過醫院。」

明婷抬起頭來。她聽到阿松這樣說到——

「可我是昨天去的，在晚上見到你之前。你兒子什麼時候死的你不知道？如果是昨晚就死了，你會現在才來找我？」

是了，李元的兒子一定是今天死的。明婷鬆了一口氣，她是今天才在醫院看見李元痛哭的，他兒子的死和阿松沒有關係。

地上的李元沒有再掙扎，他的身軀好像老了十年，而他的聲音更是如同將要死亡的人：「你沒有騙我？」

「你以為你是誰？」阿松冷冷說到：「報復你還特意去殺個人，我不怕坐牢的嗎？」

「放了他吧。」正在這時，明婷聽到楊天音這樣說到，鄰居們面面相覷，明婷看見阿松點了點頭，鄰居們這才慢慢的放開了手。

可是李元似乎已經失去了生氣，他趴在地面，很久很久，才慢慢的爬了起來。

明婷有些緊張的抓住了楊天音的衣袖。

明婷感覺到楊天音的手覆蓋在她的手背上，然後那手掌稍微有些用力起來，明婷送了鬆手，楊天音將手從明婷手中抽了出來。

明婷看見楊天音走上前去，聽到她對李元輕聲說到：「李元，雖然離婚這麼多年了，但是好歹你也看著阿松長到十歲，他是我親手教出來的兒子，他是怎樣的人你不知道？李醒是你兒子，阿松就不是嗎？」

阿松皺了皺眉頭，楊天音沒有看到，但是明婷看到了，她有一種強烈的感覺，如果說這句話的不是楊阿姨，阿松一定會反駁說「我不是他兒子」的。

明婷站在背後，她最後看見的，就是李元不發一言的佝僂著的背影，李元一步一步地往樓梯走去，就像是一個行將就木的人。

......

明婷恍惚著被阿松送回自己家的樓下，此時的阿松恢復到了明婷熟悉的阿松，他愧疚而且心疼地看著明婷，她聽見阿松的聲音充滿了哀傷——

「是我的錯......」

明婷搖了搖頭：「這不是你的問題。」她抱了抱阿松，從他身上傳來了明婷熟悉的溫度，明婷將自己心中紛亂的思緒壓下。「你快回去吧，楊阿姨在家裡等你。」

阿松極度不舍地離開了，明婷看著他的背影，心中一陣疼痛傳了出來，阿松是她遇到的最溫柔的人，她從來沒有想過阿松的童年會有一份父親帶給他的不好的回憶，這回憶明婷不想問，也不敢問。

她已經站在了自己的家門口，但是明婷久久沒有掏出鑰匙開門，她的腦海中還在湧現著今天她在醫院看到的場景。

哭泣的中年男人，還有......

莫如笙。

明婷忽然間一頓，她將手從包包中收了回來，她站在家門口的走廊上往旁邊的小窗看出去，阿松的白色小轎車亮起燈開走了。明婷略微想了一想，調頭摁了電梯的摁鈕，重新走進了電梯。她從包包中翻出了一本小小的印著「五中，語文科組」字樣的電話本。

她在一樓走出了電梯，現在是晚上九點，她將手機中剛剛編輯好的一條信息發了出去——

「如笙，你能下晚修後過來我家嗎？我有事找你。——我是明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