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章 決不該遺忘的事情
「喔,娜貝蕾忒將軍,這麼早啊?」看著正從花園中漫步走來的娜貝蕾忒,一個侍衛急忙問候道。
「嗯,睡不著,出去走走。」娜貝蕾忒心不在焉地回答道。
那侍衛一聽,立刻露出了為難的表情,道:「那個……娜貝蕾忒將軍,您不是應該留在這裡守護王宮的嗎,這樣的話……您是不能離開這裡……的……」
他的聲音越說越小,原因,自然是由於娜貝蕾忒那本來就不好的臉色已經開始出現了更多的不滿。
娜貝蕾忒的這張娃娃臉,很難讓人想象得出要擺出什麼樣的表情才會將他人鎮住,畢竟不管她怎麼生氣、發怒,都只會讓人聯想到一個受了委屈的小女孩,不會讓人害怕,只會讓人憐愛。
幸好,這侍衛多少了解娜貝蕾忒一些,知道她的娃娃臉雖然不能說只是個表面,但至少也不會代表她真實的性格。
娜貝蕾忒只是盯著他看了一眼,便一言不發地穿過了花園的大門,而離開這裡,就等於是去了王宮的外圍,對於應該負責守護王宮的她來說,這裡顯然不應該是她待的地方。
可她就這麼離開了,似乎是有些煩躁,她的步履也變得更快,寬敞而空蕩的大路上,只聞她那金屬靴子的鏗鏘之聲。
現在,的確很早,太陽都還只是隱隱若現,天空也是暗灰色。
但當她徹底離開王宮、走進了城內的時候,街道上卻已經出現了不少行人。
王宮附近,本就有一座神聖禮堂,而這個時候正是虔誠的貴族們趕去禮拜的時間,所以雖不能稱得上是車水馬龍,馬車卻也是一輛接一輛,不見停歇。
由於是戒備狀態,娜貝蕾忒並沒有穿著普通的戰甲,而是披著那身老師贈予的偽「魔殼」,這樣一來,她站在這裡就顯得格外顯眼。
車夫們最先看到了她,告訴了車內的貴族,貴族們又打開車窗,帶著好奇而有些值得玩味的表情看向她。
如果是以往,娜貝蕾忒一定會對他們抱以一個禮貌卻又保持著距離的微笑,但現在,她顯然沒這個心情。
她繼續邁開步伐,準備離開。
這時,一個中年男子的聲音遠遠地響起,聽起來十分溫和:「娜貝蕾忒將軍,是你嗎?」
娜貝蕾忒知道這聲音是誰,她停住了腳步,轉身望去。
一個打扮得極為樸素卻又不失貴族氣質的留著八字鬍的男子從剛剛停下的馬車上輕輕跳了下來,看看左右沒有馬車經過,才帶著和煦的笑容快步走到了娜貝蕾忒面前。
「呵呵,果然是你,這身打扮,也不會有其他人了。」男子開玩笑道。
娜貝蕾忒帶著憂鬱的臉稍微緩和了點,她對著男子微微屈下身子,行了一禮,禮貌地道:「庫爾托斯大人。」
男子卻沒有回應,他看著娜貝蕾忒來時的方向,帶著思考的表情呆了呆,然後伸出一隻食指恍然道:「啊~你是剛從王宮裡跑出來的吧?」
娜貝蕾忒失笑道:「不是,大人,我只是正常地出來走走。」
男子的笑容變得戲謔了點,道:「果真如此嗎,這段時間,你應該是守在王宮不得離開半步的吧?」
娜貝蕾忒見男子知道這件事,索性也不再隱瞞,她恢復了之前的那種憂鬱神情,看著一輛輛駛過的馬車說道:「算是吧。心裡有點亂,需要出來透口氣。」
男子沒說話,他也回過頭,看著相同的事物,道:「那也不要來這裡吧,和我們這些老頭子們待在一起,豈不是更加喘不過氣來?」
「還不是因為大人您叫住了我。」娜貝蕾忒埋怨道。
「哈哈,是我的錯。」男子一邊笑著,一邊帶著深意打量了娜貝蕾忒幾眼,說道:「打起精神來,娜貝蕾忒將軍,你不光是一位軍人,更是一位普斯森特公國的軍人。」
「嗯?您說什麼?」娜貝蕾忒有點走神,一時沒明白過來男子的意思。
男子卻也行了一禮,笑道:「時間不早了,如果不快點讓神聖諸神看到我這把老骨頭去露個面,恐怕就又要使出什麼陰招來折騰我了。」
在又開了個玩笑后,他也不等娜貝蕾忒說話,便快步地跑上了自己的馬車,連瞥都沒再瞥她一眼。
娜貝蕾忒站在原地呆了一會兒,輕輕地嘆了口氣,朝著剛才的方向走去。
那位名叫庫爾托斯的男子,是一位男爵,算是個熱心腸,總是喜歡為他人排憂解難,也許他是看到娜貝蕾忒那寫在了臉上的憂鬱吧,所以遠遠地就叫住了她。
不過,他最後說的那句話是什麼意思呢?
普斯森特公國的軍人,和普通的軍人有什麼區別嗎?
難道,我們更高一等?
應該……不是吧……
在腦子一片混亂之中,她不知不覺間已來到了一個熱鬧的市場。
這裡是王都內最大的市場,且清晨到上午的時段,人是最多的。
今天也不例外,熱鬧喧雜的聲音,很快就打擾到了娜貝蕾忒的思考。
當發現自己所處的地方之後,她不禁露出了有些無奈的微笑——為什麼自己心情不好的時候,總會不由自主地來到這裡呢?
這個答案,她當然十分清楚。
她走進了市場,左拐右繞,輕車熟路,顯然是經常來這裡,且是在有目的地走。
行人們見到她后,基本上都是恭敬地讓開了道路,鮮有面露驚奇呆在原地的,看來,這裡的常客們早已習慣了這個公國的大名人會時常來這裡的事情。
被這些充滿了熱忱和信任的目光盯著,一向十分坦然的娜貝蕾忒卻顯得有些不自在起來,她勉強對著大伙兒笑了笑,然後加快了腳步。
「娜貝蕾忒姐姐!」一個奶聲奶氣的女孩聲音響起,在這喧嘩的市場中顯得格外突出。
娜貝蕾忒循著聲音望去,當看到一個正在朝她揮著手的半大可愛小女孩時,她終於露出了和藹而由衷的笑容。
她快步走過去,摸了摸小女孩的頭,然後拉著她的手問:「你怎麼又丟下奶奶跑出來了?」
小女孩不好意思地笑笑,說:「這不是想在這裡等著,看看姐姐今天會不會來嘛。」
「我來不來,都肯定會到你們家的攤子上。下次可不許再這樣了哦~」娜貝蕾忒故作嚴厲地道。
看著她那怎麼也嚴厲不起來的面龐,小女孩行了個十分不標準的軍禮,粗著聲音道:「遵命!」
「你這小淘氣!」娜貝蕾忒不禁用拳頭在她的頭頂輕輕地懟了懟,沒好氣地笑道。
沒走一會兒,她們來到了一個販賣陶器的簡陋攤子前,一旁,坐著一個華髮蒼顏的老太太。
這老太太微閉著眼睛,也不知是在閉目養神,還是已經睡著。她的牙齒似已掉光,嘴唇凹陷了進去,几絲雜亂的鬢髮垂在嘴邊,讓本來穿著還算整潔的老太太顯得有些邋遢。
一見到這位老太太,娜貝蕾忒的臉上便露出了親切的表情,她輕輕摸了摸老太太的肩膀,說道:「奶奶,又睡著啦?」
老太太先是沒反應,但雙眼突然睜開了一點,瞅了瞅身旁的人,發現是娜貝蕾忒后,她抿起嘴來微微一笑,急忙用雙手握住了娜貝蕾忒放在她肩上的手,又輕輕地拍了拍。
這時,早已看出娜貝蕾特心情不好的小女孩十分知趣地給她拿來一把結實的凳子,自己則走到了攤前,一本正經地經營起了生意。
這老太太和小女孩,都是娜貝蕾忒在一次偶然的機會中結識的,從小就只有那個嚴厲的老師陪在自己身旁的娜貝蕾忒,很快便對她們二人產生了感情,漸漸地,她經常來到這裡陪陪老太太,和小女孩玩。對她來說,這兩人便像是她的家人一般。
娜貝蕾忒坐在老太太身旁,看著來往的行人,心總算是安定了許多。
從娜貝蕾忒來到這裡開始,老太太就沒有說過一個字。
這是當然,因為老太太的雙耳很久以前就失聰了。
但娜貝蕾忒在沉默了一陣子之後,卻開口了,她目光有些迷離地道:「奶奶,您說,這個世界為什麼總是充斥著沒有止盡的衝突呢?我知道,身為一個軍人,說出這樣的話來實在是太過幼稚,但日復一日地聽著各地的戰報,聽著那些代表著一個個曾是活生生的人類的冰冷數字,我就不禁要這麼想,我忍不住……」
老太太的嘴唇動了動,卻不是要說話,而是像許多老人一樣習慣性地活動一下嘴巴而已。
娜貝蕾忒的目光,從面前一個個人的臉上掠過,道:「每當我坐在這裡看著這一張張面孔的時候,我的心裡都會在感到一陣溫暖的同時打一個冷顫,因為他們讓我不由地想起那些數字,彷彿他們的臉會逐漸扭曲,會拼在一起變成那些數字一樣……我不是厭倦了,奶奶,我是很迷茫……曾經,支持著我戰鬥下去的理由十分簡單,那便是為了人民,為了國家。可現在……現在……」娜貝蕾忒說不下去了,她不知何時起,已不敢再去看那些行人,而是垂下頭閉上了眼睛,一點點淚花,凝聚在她的眼皮底下,隨時可能溢出。
這個時候,一隻粗糙的手輕輕地在娜貝蕾忒的臉上撫了撫,娜貝蕾忒知道,這是老太太的手。
她睜開眼睛,老太太正一臉慈愛、還帶著心疼地看著她。
娜貝蕾忒的金屬手套在她的意念之下縮了回去,露出了她白皙的手來,她撫摸著老太太的手,勉強一笑,說道:「謝謝您,奶奶。」
將這隻手放在自己腿上緊握著,娜貝蕾忒道:「奶奶,您說,一個軍人,如果無法去保護自己國家的人民,那麼,她還配被稱作是一個『軍人』嗎?」
老太太望著她,沒有反應。
娜貝蕾忒將目光轉向地面,繼續道:「我覺得不配……但如果那個軍人又因此而違背了軍令呢,那樣,豈不是更嚴重?一個連軍令都無法執行和貫徹的軍人,還不如被稱作『廢物』更為合適……」
說著,她又看向老太太,認真地道:「奶奶,我是公國的將軍,可這並不意味著我是一名合格的軍人,這一切,只是因為我有足夠強大的力量而已。也許……我的覺悟和一名普通的士兵比起來,都有著差距。但我不想這樣,我想要做一名合格的軍人……」
老太太還是慈祥地望著她,也不知是否看出來了娜貝蕾忒的難過。
這時,娜貝蕾忒想起來了什麼,她頓了頓,喃喃道:「庫爾托斯大人說我是一名『普斯森特公國的軍人』,這又有什麼別樣的意義呢……」
想著想著,娜貝蕾忒的目光抬了起來,轉向了市場中心那高高掛著的普斯森特公國的國旗——血色飛龍的背景圖案之上,一隻帶著金屬手套的手地高舉著,握成了拳頭。
「普斯森特公國的軍人……普斯森特公國……榮耀……懂了…我懂了!」娜貝蕾忒忽然喜不自勝地叫道,將周圍的人們,包括那小女孩在內都嚇了一跳。
她站起身來,兩隻手捧著老太太的臉,開心地道:「奶奶,我懂了!我懂了!我不單是一個軍人,更是普斯森特公國的軍人,除去那些軍令之外,我更不應該忘記七大公國國旗所代表的那些意義:榮耀,責任,忠誠,欽崇,誓言,守護,博愛!這些,是每一個公國的軍人都最不應忘記的!」
娜貝蕾忒所說的這些詞語,都是蓋拉提克教教義中最為重要的幾個詞,而七大公國之所以會分別以這些詞語為含義來設計自己公國的國旗圖案,自然是為了時刻提醒著自己這些詞語的意義。
這七個詞語,的確是每一個軍人都不應該忘記的,當然也更應該是每一個貴族,每一個領主,每一個君王所應時刻銘記的,因為它們不僅僅代表著這些人對神聖諸神與帝國皇帝所應承擔的一切,也同時代表著對自己的國家與人民所應承擔的種種。
但,聖陸一片混戰的氛圍,卻導致幾乎所有的人都忘記了它們,即使是認真的娜貝蕾忒,也不例外。
「謝謝您,奶奶!太謝謝您了!」娜貝蕾忒使勁地親了親老太太的額頭,接著便徑直離開了市場。
她的臉上,又恢復了往常的堅定和英勇。看著她那卬頭闊步的模樣,許多早上起來還沒有睡醒的人都是精神一振,彷彿喝了可以提神的魔葯般,沒了一絲困意。
她欣喜地走著,這一刻,在她的腦海里,已沒有了一絲憂鬱和懷疑。
是啊,如果我得到的軍令是違背這七個詞語的,我為何還要遵守它?要是說不遵守就不配被稱作『軍人』,這樣的軍人,我寧可不當!!
……
娜貝蕾忒的鎧甲,已徹底地粉碎,只有那麼幾塊零星的還留在身上,卻也似隨時都要脫落一般。
她殘破的衣服下面,到處是各種令人觸目驚心的可怕傷口,幾乎每一處,都讓裡面的骨頭清晰可見!
顯得稚嫩的馬尾辮,已經散開,金色的頭髮被鮮血黏在一起,變得又臟又亂。
原本可愛的娃娃臉上,滿是與其不搭的血污,使這張臉變得狼狽萬分。
從額頭垂下來的髒亂頭髮間,娜貝蕾忒那雙炯炯有神的眼睛已經變得失去了光彩,彷彿,再有一點外力,它最後的那一抹光芒也要崩潰。
可一道拳頭大小的泡沫水流卻在此時重重地打在了娜貝蕾忒肩頭一處尚未受傷的地方,剎那間,泡沫消失,她的肩頭卻已經向其他地方一樣出現了一個大洞,裡面血肉模糊,骨頭都被弄碎了!
但出人意料的是,那雙眼睛卻還保持那一點點光芒,未曾消散。
她的手臂被兩條泡沫水柱卷著,使其被吊在了半空,一旁,是那帶著壞笑的小海豹。
控制泡沫攻擊娜貝蕾忒的,自然是它。
此時,它已沒有了一絲憐香惜玉的意思,反倒是十分享受地看著對方,道:「你這女孩,還真是堅強,在我折磨過的女孩子中,你應該是最堅強的一個。」
娜貝蕾忒的雙眼忽然射出了憤恨的目光,彷彿要刺透小海豹一般,她聲音顫抖著,雖然有氣無力,但卻透著堅定地說道:「我……決不會……放棄……」
聽完,小海豹的嘴角揚得更高,道:「很遺憾,你的身體,已經無法貫徹你的意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