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7章
所以我們由此可以看出,他對自己的生活還是滿意的,他並未想過自己是否身為正道,也未曾有包括吃唐僧肉或取經的念想。
但這樣的貪和痴,在人情之中可以被理解,但卻終無法走上歸心修鍊的正道。
因此,他色慾中帶著貪和痴的特點,真真切切地反映出現實生活中的人之本欲。
其次是家庭地位,在話本小說《二刻拍案驚奇》有這樣一段:
卻又有一件,天下事有好些不平的所在。
假如男人死了,女人再嫁,便道是失了節,玷了名,污了身子,是個行不得的事,萬口訾議。
及至男人家喪了妻子,卻又憑他續弦再娶,臵妾買婢,做出若干的勾當,把死的丟在腦後,不提起了,並沒有人道他薄倖負心,作一場說話。
就是生前房室之中,女人少有外情,便是老大的醜事,人世羞言;及至男人家撇了妻子,貪淫好色,宿娼養妓,無所不為,總有議論不是的,不為十分大害。
所以女子愈加可憐,男子愈加放肆。這些也是伏不得女娘們心裡的所在。
這段話是在為女性在家庭中的地位打抱不平,體現出男性在家庭中擁有重要地位和主要權勢。
可是需要說明,《西遊記》中對此談及不多,在國王家眷中有所體現,但因為一國之君地位的特殊性,從而無法真正凸現出家庭中的角色特徵。
而牛魔王家族,卻體現得非常全面到位。
牛魔王身為一家之主,雖然不是大富大貴,也算是富甲一方,但在他收納小妾之時,也收納其家資,與之同享。
中國古代社會,講求兒繼香火,不可無後的傳統思想,納妾生子在此基礎上成為家庭的必然抉擇。
而繼明代之後納妾已成為一種風尚,是顯示財富及男性地位權勢的象徵。
男性納妾用於享樂居多,此外《明律》中對於納妾的規範和限制,加之儒家倫理思想的束縛,使得男性在家庭的地位中的至高無上。
在牛魔王家族成員中,鐵扇公主有芭蕉扇這一法寶也有武藝保身,而玉面公主也有萬貫家私可以享用,卻都依附於牛魔王的身後,甘心為牛魔王做妻為妾。
這正是中國傳統家庭關係的體現,男性一家之主的地位是無法撼動的。
在這個家庭中,妻妾並無直接對話,也有著各自的埋怨和牢騷,對於身為丈夫的他,卻是極盡全力拉攏獻媚。
在遇到孫悟空家庭遭遇變故之時,牛魔王極力承擔保全家庭、保護妻妾的責任。
牛魔王家庭顯示出的正是時代烙印下的諸多家庭之一隅,這也正是潛藏在牛魔王形象中的人性特質。
可以說是儒家典範,得道妻子。
因為我們在之前的章節中,就已經對鐵扇公主進行了個體分析。
從外形來看,相較《西遊記》中眾多有著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的美仙美妖,她是醜陋的。
然而,在女子無才便是德的年代里,那些有著鮮麗姝容的女妖幾乎都是禍水的代表。
為了逼唐僧成親,不惜用盡心機,全無顧忌,這樣的主動追求與唐僧的扭捏僵直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無疑是明代女性自主自媒,思想啟蒙的鮮明反映。
如第五十五回中寫蠍子精色誘唐僧一段:
卻說那女怪放下兇惡之心,重整歡愉之色,叫:小的們,把前後門都關緊了。又使兩個支更,防守行者,但聽門響,即時通報。
卻又教:女童,將卧房收拾齊整,掌燭焚香,請唐御弟來,我與他交歡。遂把長老從後邊攙出。那女怪弄出十分嬌媚之態,攜定唐僧道:常言黃金未為貴,安樂值錢多。且和你做會夫妻兒,耍子去
也。……那女怪說出的雨意雲情,亦漠然無聽。
又如第八十二回的老鼠精:
「長老,我辦了一杯酒,和你酌酌。」
唐僧道:「娘子,貧僧自不用葷。」
妖精道:「我知你不吃葷,因洞中水不潔凈,特命山頭上取陰陽**的凈水,做些素果素菜筵席,和你耍子。」……
那妖精露尖尖之玉指,捧晃晃之金杯,滿斟美酒,遞與唐僧,口裡叫道:
「長老哥哥妙人,請一杯交歡酒兒。」
可是鐵扇公主與此不同。
她不但無閉月羞花之容,而且有著一副悍婦之相,舉手投足之間硬朗潑辣。
但她卻有著為人妻子的貞節品行,絕無半點誘人之心,連夫君牛魔王都對她心存尊重。
像是在第六十回中有:
魔王卻發狠道:「美人在上,不敢相瞞,那芭蕉洞雖是僻靜,卻清幽自在。」
「我山妻自幼修持,也是個得道的女仙,卻是家門嚴謹,內無一尺之童,焉得有雷公嘴的男子央來,這想是那裡來的怪妖,或者假綽名聲,至此訪我,等我出去看看。」
怎麼說呢,貞節,可謂儒家禮教對古代女子品行約束的重要準則。
《穀梁傳·襄公三十年》:「遂逮乎火而死,婦人以貞為行者也,伯姬之婦道盡矣。」
在儒家禮節的教導下,三從四德成了進一步的約束,也成了封建時代女性必須遵循的婦道。
三從四德中「三從」是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
正是對「貞節」這一品行的進一步要求。
鐵扇公主正是因為有著貞節的品行,所以作者在刻畫形象時淡化了她女性的容貌,給予了她骨子裡的高潔和清雅。
這也是作者對於女性品行的暗暗讚許,男性眼光之下的美女固然妖艷動人,但她們都宛如青樓女子一般用來片刻的享樂。
只有恪守婦道,貞節不移的女子才是能修成正果,獲得尊重的。
這種看似尋常之理,其實是深深掩蓋在男性的視野之下。
西蒙娜·波伏娃曾說過「每個作家在描寫女性時,都亮出了她的倫理原則和特有的觀念在她的身上,他往往不自覺地暴露出他的世界觀與他的個人夢想之間的裂痕」。
至於她的「悍」行,在第五十九回剛遇孫悟空之時就已說出:
骨都都紅生臉上,惡狠狠怒發心頭,口中罵道:
「這潑猴!今日來了!」……
羅剎道:「你這潑猴!既有兄弟之親,如何坑陷我子?」
行者佯問道:「令郎是誰?」
羅剎道:「我兒是號山枯松澗火雲洞聖嬰大王紅孩兒,被你傾了。我們正沒處尋你報仇,你今上門納命,我肯饒你!」……
羅剎道:「你這個巧嘴的潑猴!我那兒雖不傷命,再怎生得到我的跟前,幾時能見一面?」
因為護兒心切才會對孫悟空大打出手,毫無情義可言。
鐵扇公主僅僅是對孫悟空有著如此行為,文中幾次提及,可見她對孫悟空已經到了深惡痛絕的程度。
從一個母親的角度出發,這樣悍婦般的行為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正是兒在遠地,母心擔憂。
這種母性在任何的時候都是不能被譴責或責備的。
不過從另一方面來說,她也是個可憐的幽憐棄婦。
因為據《明會典》,男人自親王至庶人,皆有權娶妾;而妻妾不得有二夫,違者以奸論。
歷代律例還規定,夫可按七出之條休妻,而妻不得棄夫。
鐵扇公主的命運是雙重的,有著幸運與不幸的兩面性。
不幸在於她的丈夫牛魔王棄她不顧,在外另有香閨小妾。
在她破口大罵,大展拳腳的背後,實際隱藏著對丈夫的溫柔備至,無限期待。
文中有兩處明顯之例:
那羅剎聽言,忙整雲鬟,急移蓮步,出門迎接。須臾間,敘及寒溫。
牛王道:「夫人久闊。」
羅剎道:「大王萬福。」
又云:「大王寵幸新婚,拋撇奴家,今日是那陣風兒吹你來的?」
遂擎杯奉上道:「大王,燕爾新婚,千萬莫忘結髮,且吃一杯鄉中之水。」
羅剎復接杯斟起,遞與大王道:「自古道,妻者齊也,夫乃養身之父,講甚麼謝。」
兩人謙謙講講,方才坐下巡酒。
這其中,鐵扇公主的一舉一動,一顰一笑都儼然回歸到妻子的角色中。
丈夫突然回家,她表現出的不是埋怨和責備,而是欣喜和激動。
不但如此,鐵扇公主本身身姿雅態,談吐不俗,有著大戶人家的風範,借一句「妻者齊也」,不免使人聯想到世俗小說中的家庭生活之景。
然而,作者並為就此停筆,在她酒醉后,進行了一番夫妻軟語的刻畫,失態之餘,將這個看似凶氣逼人實則失愛盼夫的女人寫得異常真實。
另有:
酒至數巡,羅剎覺有半酣,色情微動,就和孫大聖挨挨擦擦,搭搭拈拈,攜著手,俏語溫存,並著肩,低聲俯就。
將一杯酒,你喝一口,我喝一口,卻又哺果。……剎見他看著寶貝沉思,忍不住上前,將粉面搵在行者臉上,叫道:「親親,你收了寶貝吃酒罷,只管出神想甚麼哩?」
酒前的謙謙講講和酒後的呢喃軟語,再到肢體上的親密粘膩,把鐵扇公主內心對丈夫的情愛和渴望表現得一覽無遺。
她的變化,正是在獨守空閨,思念彌深的壓抑下,在酒後頃刻噴發出來的表現。
然而,殘酷的是,她軟語擦肩的對象不是牛魔王,卻是設計騙扇的孫悟空,最後使她丟失了寶貝,也讓她感到萬分羞愧。
這才讓她在真正的丈夫歸來之時表現出急躁兇惡的潑婦之相,全然沒有了開始的溫柔細語。
如此一來,鐵扇公主的悍婦形象根深蒂固,難以憑藉一次的溫柔而扭轉印象。
婚姻在她的心裡高過一切,這點是不能被質疑的。
她憤怒為的是自己的兒子,為的是安身立命的芭蕉扇。
可以說,鐵扇公主是一個獨立堅強的女性,她非常明了自己能夠獨佔一方,過著受人朝奉的日子的根基,就是因為她有一把芭蕉扇。
文中雖然沒有直接寫出牛魔王與她結為夫妻的過程,但可以肯定的是芭蕉扇不僅僅是一件法寶,更是他們條件相當,互相般配的重要基礎。
如果鐵扇公主失去了這把能給與她生活保障的芭蕉扇,那麼,她只能完全依靠丈夫牛魔王的庇護。
然而,牛魔王已經對她興趣全無,另外尋歡作樂,並無歸家之念。
如此一來,芭蕉扇的重要性對於鐵扇公主是不容置疑的。
即便她如此明白,卻在牛魔王一度被圍困進洞后,不僅潸然淚下,勸君放手,妥協交扇,「羅剎女接扇在手,滿眼垂淚道:『大王!把這扇子送與那猢猻,教他退兵去罷』」
但丈夫堅決不從,依舊隻身赴戰,而後在牛魔王全力迎戰,招架不住的時候,她為這個花心的丈夫毅然捨棄芭蕉扇:
老牛叫道:「夫人,將扇子出來,救我性命!」
羅剎聽叫,急卸了釵環,脫了色服,挽青絲如道姑,穿縞素似比丘,雙手捧那柄丈二長短的芭蕉扇子,走出門,又見有金剛眾聖與天王父子,慌忙跪在地下,磕頭禮拜道:「望菩薩饒我夫妻之命,願將此扇奉承孫叔叔成功去也!」
危機之刻,為了花心丈夫的性命而獻芭蕉扇,這正是她心中毫無保留,一心為家的表現。
這在《西遊記》中是為數不多的對於妻子形象的正面描寫,與《西遊記》六十三回中老婦龍婆相比:
龍婆道:「只是我小女萬聖宮主私入大羅天上靈霄殿前今被你奪來,弄得我夫死子絕,婿喪女亡,千萬饒了我的命罷。」
龍婆道:「好死不如惡活。但留我命,憑你教做甚麼。」
行者叫取鐵索來,當駕官即取鐵索一條,把龍婆琵琶骨穿了,教沙僧:「請國王來看我們安塔去。」
龍婆的苟活和鐵扇公主的獻扇救夫,相比之下,作者無遺是帶著深深憐憫和尊重來給與這個妻子一個結局的。
最終她失去了丈夫牛魔王,但也算拿回了芭蕉扇,修成了正果。
她的幽憐被隱藏在丑貌和暴躁的背後,和眾多容貌已去、獨守閨房的婦人一樣,她的軟語和溫存只有在酒的催發之下,才能深發而出。
但這卻比任何行樂一時,花前月下都來得情真意切。
……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