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3章 塵埃落定(完四)
說實在的,在場所有人最沒有想到的就是法戒竟然到了這種時候會出手,而且他動作迅猛的程度完全不像是一個老僧該有的那種樣子。
「不是說法戒不是修行者嗎?」這時候庫格羅素除了震驚還有很多的疑惑,只不過風馳電掣間,情形並沒有給他足夠去思考的時間,畢竟法戒那雙攝人的雙眼,正沖著他的方向而來。
咚的一聲,像是聲音落後與法戒的身形,這聲巨響才傳到眾人的耳中,也不知道是剛剛這一瞬讓眾人感覺到了多長的時間。
先前法戒腳踏的地方,尤其是那看起來裝飾相當華美的法壇,此時因為衝擊幾乎是寸寸斷裂,白玉一般的石料雕砌的圍欄毫不客氣的就那樣蹦碎開來,直接砸向了呆若木雞的「人質」們,他們先前還是庫格羅素的人質,此時法戒突然暴起,讓局勢似乎又發生了無法想象的變化。
懶圖兒回來的時候剛好瞧見了這一幕,他更加的冷靜,或者說他從一開始就不相信除了那些武僧之外,月輪寺里就沒有那種像霍牧一樣的高人了,並且,在他看來最有可能是那位高人的就是這個一直長盛不衰的住持法戒大師。
不過現在來不及解釋。
懶圖兒大吼一聲,從腰間似乎拔出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明晃晃的樣子一閃而過,似乎是兵器。
庫格羅素本來想要借著鎮定,呼喚院外的那些阿帕奇戰士前來保護,或者說直接衝進來講法戒擋在一遍,肩上卻忽然傳來了一股力量將他向後拉去。
「庫洛塔,此地不宜久留,速速退去,這裡由我斷後,讓院外的戰士們一併進來就好!」像是沖著庫格羅素大吼一般,懶圖兒根本沒有時間回過頭來好好與庫格羅素說話,頭也沒回的便提著那兵器,沖著迎面襲來的法戒殺了過去。
庫格羅素踉蹌兩步,根本沒有猶豫,立刻向著院外衝去,他儘管很想要知道現在究竟是什麼情況,但是既然懶圖兒都這樣說了,那就說明情況一定十分緊急。
……
法戒的確是不懂修行一類的東西,他是一個實實在在的僧人,即便不尊佛禮,但是他依然對於佛家的經義保持著敬畏,不然他可能早就對那些德高望重的與自己師父一輩的老僧們痛下殺手了,他知道這些人對於月輪寺來說究竟有多大的意義,即便是他利用月輪寺和軍隊將來真的登上了王位,月輪寺的核心永遠都是這些將經文頌唱的滾瓜爛熟的老僧。
只不過法戒現在的樣子也的確能夠解釋。
不尋常的筋肉樣子在法戒原本已經開始衰弱的身體上展現,他的表情也不像是原先的那樣平靜和莊嚴,反倒是透露出了一種瘋子才會有的癲狂之意,緊閉的雙唇此時大開,無聲的咧嘴露出瘮人的笑容。
他一雙本來應該是合十供向佛祖的雙手,上面不知怎麼的伸出了鋒利尖銳的指甲,至少在旁人看來,這並不應該是人類的指甲。
隨著法戒身形的暴漲,他喉嚨之中的那不明意義的低吼也顯得那樣的讓人戰慄,他現在的樣子分明就是一個怪物,無法形容的氣勢隨著他的衝刺裹挾而來,一時間如同無數只雙手扼住了在場所有人的喉嚨。
除了懶圖兒,剩下的所有人驚叫著向著院牆推去——他們已經無路可退了,院外是不允許他們逃脫的地方,後院似乎也在兵戎相見,他們只得尋找一個個適合躲藏的角落,畢竟那些已經崩裂而來的碎石可不是鬧著玩的。
似乎是無心之舉,也正好印證了法戒此時究竟有多麼強大,只是啟動就將法壇震得無法看出原來的樣子,碎石落入人群,砸傷了不少根本沒有來得及躲閃的尋常人,造成了更大的恐慌。
這時候即便是焉耆國的王子,也與尋常人沒有什麼區別,他身邊僅剩的兩個護衛一邊顫抖,一邊履行著他們的職責——丟下王子,與死罪同等。他們護著王子不斷地後退,而王子就是那個剛才被不幸砸中的倒霉孩子,此時正捂著留血的腦袋,擺著蒼白的面龐,欲哭無淚。
此時的法戒明顯不是法戒本人了,或者說他現在的狀態很像一種叫做上身的現象,這種儀式一般存在與大漢的正統道教裡面,又或者是西域的薩滿巫術體系之中,在座的許多人對法戒現在的樣子有過很深的印象,即便是不知道他們在哪裡見到過。
這就讓某些人意識到,原來法戒到被人徹底包圍都沒有慌張,是因為這就是他的底牌了吧。
實際則不然,法戒的底牌與此有關,但是卻並不是簡簡單單的上身,至少作為一個擁有巨大權力與地位的人來說,這麼多年來的生活,已經讓法戒無法再放棄情形的感覺了。
似乎是在夢中一般,他遇到了許多奇奇怪怪的事情,比如自己年幼時與薦一學法,但又是完全不一樣的時間,他隱隱約約的看到了兩段記憶,兩段記憶的身份相同,他都是薦一的弟子,但是卻有著孑然不同的內容,在第一段中他似乎非常的「聽話懂事」,至少這點就與他的印象完全不同。
他在夢中遇到了自己曾經並未見過的僧人,但是顯然,這又是在月輪寺實實在在發生過的故事。
夢中有一座山,一座後院里平地拔起的高山,在那裡有他尊敬的師長……
夢裡還有一些師兄,他們……隱約有著方丈和長老他們的樣子,如果仔細對比似乎就能發現,那應該是他們年輕時候的樣子……
無數的夢境拼成了一副相當完整的圖畫,現實似乎與夢境重疊,不斷的衝擊著自認為已經無形無意的法戒,他不知道自己身處何方,只感覺到自己在一片河流之中起伏。
後來他明白了,這條和叫做時間……他從過去流淌向未來,而兩端記憶的重合……
「小木頭,總有一天你會明白的……」記憶中薦一的面龐開始熟悉起來,法戒認為自己恨他,因為他總是讓自己變得那麼獨特,他認為是薦一禁錮了自己,然後留下一個爛攤子,最終讓他寸步難行。
但是忽然的,他又在那難以割捨的面容中看到了一種叫做感情的東西,這個人養育了自己,讓自己能夠無憂無慮的求學……直到如今。
他似乎明白了為什麼薦一最後離世前看著他的面龐是那樣的悲傷。
「原來一切都是徒勞的嗎?原來你根本就沒有成功,對嗎?」瘦小的小木頭站在薦一的身前,難過的哭泣,不斷地抽動著肩膀。
在一片虛無之中,只有師徒兩人,薦一變得年輕,但是卻依然悲傷不已。
「逆轉勝死,欺瞞神佛,非吾之力所能及……小木頭,師傅對不起你,師也對不起師兄……最終……我還是沒有能夠犧牲這片土地上的人們,來為我們渺小的生命作陪襯……」
小木頭哭的很慘,他知道自己似乎要死了,他似乎也感覺到了自己的身體在無意義的發狂,那應該是毀滅之前最後的瘋狂。
一個光影突然出現,出現在小木頭的背後,搭上了他的肩膀。
「師兄……對不起……」薦一悲傷到幾乎眼淚要奪眶而出,他咬著牙,看著那日夜都想要拯救的笑臉,最終卻是要親手瞞著對方,將他們送去彼岸……這幾乎與劊子手沒有區別。
那人卻只是笑了笑,搖了搖頭。
那的確是一個相當恐怖的大陣,為了大陣,薦一幾乎將自己的餘生都奉獻了給他,當發現自己對於曾經兩人的死沒有任何辦法的時候,他在無數輾轉反側的夜裡,最終做了一個讓他帶著遺憾死去的決定。
這個大陣不論如何填,都只會是一個無底洞,不論是要救人,還是不救人,大陣都沒有辦法讓死去的人復生,所以從一開始,薦一都只是鑽了牛角尖……凡人的力量是很有限的,在他明白過來的時候,已經過了很久了。
所以為了讓師兄和自己愛徒的死變得有意義……薦一將整個大陣逆轉,原本依託月輪國國運建造的大陣,轉而成為了真正反哺月輪國的大陣,假以時日,用無數帶有氣運的珍寶供奉,這大陣將會在停下來的那一天,帶給這片貧瘠土地上的人們以新生……
而為了小小的遺憾,為了自己的私心,薦一終於是從輪迴中,將師兄與愛徒撈出,然後讓他們為了這個大陣,貢獻自己最後的力量,也能夠再活一世……
代價就是他們沒有辦法踏出這個陣樞一步,直到大陣接近完成,他們也會隨之消散。
依託大陣而生的法戒,終於在這一天,迎來了自己在人間的最後一次日出。
站在場間的,如今只是法戒的空殼,他的神識此時穿越了無數的障礙,抵達了一個地方,那裡……只有他、師父還有師伯三人,享受著最後的一段時光。
某種程度上來說,霍牧感覺的沒有錯,只不過他的確對於陣法沒有研究,不知道這種陣法的威力到底有什麼區別,也沒有辦法分辨陣法的效果——僅僅憑他在陣樞之下稍稍待得那麼一會,實在是杯水車薪。
此時已是大勢,即便沒有瑪吉納、鐵木兒、庫格羅素……也會有下一批人,將這個國家推翻——這個國家的新生,還有這片土地的新生是不可避免的,只不過是大漢在無意中強插一手,所以成為了現在的情況,無論如何,結果都不會變,月輪國完了,但是只是那一層不斷壓迫著人們生活空間,而且永遠看不到未來的空殼死去了,在這裡重新站起來的,將是又一個強大而且充滿活力的國家。
……
後山的阿帕奇戰士們本來還在為久久無法突破那群頑強的武僧的戰陣的時候,突兀出現的高山讓所有人目瞪口呆,至少僧人們也都沒有料想到會有這樣的事情。
他們似乎就站在山腳下進行了許久的纏鬥,卻沒有任何的印象。
蔥鬱的樹林,盛放的野花,新鮮的泥土……一切都是那麼的真實。
有人蹲在地上,不可思議的輕捻泥土,直到發現這些土壤和尋常的沙土沒有什麼太大的區別,只是更加的濕潤一些的時候,明顯,所有人都混亂了。
從山上延伸下來的一條歪歪扭扭的小路本來也不該有多麼吸引人的道理,只是當一個白髮披散,骨瘦如柴,形如惡鬼的人形生物緩緩從山上走下來的時候,沒有人會不被他吸引。
他赤著雙腳,腳踝處隱約有粗重的鉸鏈,在鬆軟的泥土上拖沓著,並沒有發出太大的響聲,只不過他走來的姿勢又是那樣的端正,根本就是帶著一種聖潔的意味緩緩而行,這種矛盾不斷的碰撞,要多引人注目,就有多引人注目。
直到他走到所有人中間的那一片空地上時,沒有人發出一點聲音。
他似乎是無視了身旁的兩撥人,這一段時間過的相當的漫長,白髮人跪坐在寺院的地面之上,然後雙手合十,口中繼續頌唱著經文……僧人們才有些忍不住了,因為他們熟悉這些他們平日里總是會當做每日課業的頌唱……此時竟然在此人口中顯得那樣的合適。
頌唱沒有持續太久,即便他的語速不快。
他向著地面跪拜,然後沖著雄安寶殿的方向也跪拜,沖著佛林的方向跪拜……這一切都是他熟悉的。
「南無阿彌陀佛……」一聲悠長的佛號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動作了,雙手合十,屈膝跪拜,微微頷首,失去了最後的呼吸。
無數的僧人痛哭流涕,銅棍滾落在地,他們學著白髮人的模樣,一同跪坐在地上,不斷的向著他行禮,然後頌唱經文,像是在為他做最後的送行……即便他們都不認識這個人,心中的慈悲,無數的情感一股腦的全部涌了出來。
僧人的慟哭是非常富有感染力的,至少阿帕奇戰士們也放下了手中的戰刀,保持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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