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登門謝罪(一)
柳清澄被送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昏迷不醒了。太醫說,鞭傷本是無大礙的。只是柳清澄本身帶有寒疾,時值冬日,正是寒疾發作最猛烈的時候,凌王的這三鞭無疑就是雪山加霜。所幸的是,這幾年一直調理的不錯。底子是不差的,再加上救治及時。性命是無憂的,只是什麼時候能醒過來卻是不好說。
寒疾?柳慎之聽了太醫的話,倒是一愣。他卻是不知的,不然也不會因為要罰柳清澄而停了他的馬車。怪不得,馬車裡總是要鋪上厚厚的羊絨毯,放上三四個暖爐。原先柳慎之只是一味的覺得這個兒子太過嬌氣和奢侈。竟沒有想到……
「老爺!茶涼了。」柳忠言看著自家老爺端著茶杯,卻也不喝。眼神定定,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柳慎之收過神來,放下茶杯,也放下在人前的威嚴,緩聲道:「忠言,我竟不知道他有寒疾。」
這話里的自責之意,柳忠言自然聽的出來。他重新沏了一杯茶遞給柳慎之,勸慰道:「少爺四歲便去了雲頂觀,去年才下的山。本來相處的時間就不長,寒疾也沒有發作過。再加上,老爺你又一直忙於政務,有些事情自然也是無暇顧及的。」
這樣的話要是換一個人聽,也就順意安心了。可是柳慎之聽著卻不是個滋味,他究竟對這個兒子盡了幾分心意,自己再清楚不過。
還記得當年,季然領著柳清澄到自己面前時,四歲的柳清澄用熱切而又畏縮的眼神看著自己,怯生生的喚了一聲「父親」,然後又吞吞吐吐的說著「我……我……」。如今想著,那個時候他想說的怕是「我想留下!」!。可是當時的自己對他卻只有滿心的厭惡,自然是樂的季然帶走他,哪裡還願意聽他把話講完。只揮了揮手,不耐煩的說了一句「走!」。然後,一別就是十四年。
十四年……一轉眼倒是這麼多年過去了。
「當年……」
「當年,老爺只是權宜之計。」柳忠言不想也知道自家老爺在想些什麼,可是出了那樣的事,莫說是老爺了就連他也是有些怨的。
「權宜之計?!」柳慎之笑了,「不過是個借口罷了。」
「老爺!」這一聲老爺滿是心疼之意。
柳慎之怔了許久,頹然道:「忠言,太久了。久到我已經不知道該怎麼做個父親了。我不恨了,真的。已經不恨了。」
不恨了,卻還是有怨,這樣的怨總是在看到那張臉的時候,不由自主的湧上心頭,怎麼止也止不住。
「梆—梆—梆!咣—!」
外頭傳來了更夫打更的聲音,柳慎之的思緒也被這打更聲打斷。聽著,已經是三更天了。柳慎之嘆了口氣道:「我也乏了,你且下去。」
柳忠言退了出去,關上房門轉身便看到了院中開的正盛的貼梗海棠。紅艷如血中又夾雜著幾簇粉嫩可愛。
心嘆道:這花倒真不愧是夫人種的,最是像她。
只可惜,花開依舊,人卻不在。那花開結果,弄兒膝下的憧憬終究只是空夢一場,徒留傷悲。
柳忠言收起目光,抬腳向柳清澄的院子方向走去。而身後那屋裡的燈卻是燃至天明。
翌日,凌王宮門前三鞭責打柳院士的消息不脛而走,散布大江南北。史耀光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蹭」的就從馬車裡跳了出來,忽而拍手稱好,忽而大笑連道解氣。更是對著京城方向連連作揖。心裡充滿了對凌王的感激和敬仰之情。
而史耀光這如此遠距離的謝意,李沁自然是收不到的。
此時,他正聽著門人孫楚報告柳清澄昏迷不醒的消息。
「昏迷不醒?」李沁挑眉,他是知道這些個世家公子都是不禁打的。但是沒有想到這柳清澄這麼的不禁打,他可是只用了兩分力道。
想到這裡語調里便多了幾分譏諷之氣,「聽說,這個柳清澄是個斷袖?」
「是有這樣的傳聞,雖說是酒後失態,但也真的是在元宵宴上寫了首斷袖分桃的藏頭詩贈給金科狀元。在場的文武大臣都是聽到的。」
李沁的口氣越發不屑「斷袖分桃?如今官家少爺的興緻真是與眾不同!」不知道怎的眼裡竟又閃過那個人的身影,昨夜見到柳清澄的時候也是如此。心裡竄出的一團怒火全發泄在手裡把玩的玉扳指上。
「王爺!」
衡祺的聲音乍響在耳邊,李沁這才回過神,卻發現玉扳指已經被自己捏的粉碎。
立在下首的孫楚,不知道自己哪裡回錯話,得罪了眼前的王爺,惹的他怒火衝天。低眉垂眼不敢再開口說話。
李沁輕咳了一聲以掩飾自己的失態,正道:「你拿著我的拜帖去相府,就說我要親自登門謝罪。」
孫楚聽了這話,先是皺眉,后像是想到什麼,眉頭立刻舒展開來,嘴角也泛著一絲笑意領了命退下。
李沁自然是把這一系列的表情變化盡收眼底,心底倒是對孫楚生了幾分讚賞之意。此人若是心正,倒是可以留在身邊。
他身邊武將多,謀士卻少。比如衡祺,雖然說武藝不錯,但是明顯智謀不足,也不夠穩重。
想著便看向衡祺,看到他因努力控制自己想要說話的*而皺在一起的眉毛,忽想起他那凡事不吐不快的性子,心裡不免偷笑。
要是不讓他說,是不是會憋死他?
「說!」
「王爺真的要去給那個輕浮無禮的人……謝罪?」這「謝罪」二字被衡祺攔截在喉嚨口,不細聽卻是一點也聽不到。
李沁早就料到衡祺會這麼問,他神淡淡反問道:「衡祺,你跟著我多長時間了?」
衡祺抱拳回答:「一年。」
「一年啊!倒也不長……隨我入京之前,黎川都和你說了什麼?」
「將軍說……」衡祺想著那話,臉刷的紅了起來只覺得難以啟齒。
李沁想著黎川嘴巴里定是不會有什麼好話的,可是看衡祺又眉毛眼睛糾結在一起的臉,覺得甚是有趣,便有心為難。追問:「什麼話?」
衡祺咬了咬牙道:「閉上你的狗嘴,睜大你的狗眼,收起你的狗脾氣。」
「噗!倒是像他說的話。」李沁忍住笑又道:「那我今天也送你一句話。小不忍則亂大謀。懂了么?」
衡祺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李沁倒也不指望能一句話點醒他,只又說道:「記住黎川說的話就可以了。至於我的話,你就慢慢琢磨。」
「是!」
等孫楚回府復命。李沁才又吩咐道:「傳令下去,把補品裝車調一隊士兵護送。再叫幾個士兵將從灕江帶回來的那盒東珠帶著。隨本王一同前去相府。」
既然要登門謝罪,自然要讓全京城的人看到他的誠意。只是他的這份誠意,那柳清澄怕是承受不起的。
衡祺聽他道要帶幾個士兵去,臉上這才有了些喜。
而柳忠言拿到拜帖的時候,卻是苦哈哈的一張臉了。登門謝罪?恐怕……來者不善。
正在那裡琢磨著凌王的用意,就聽見小廝來報,說凌王帶著一隊士兵浩浩蕩蕩的殺過來了。
柳忠言一聽,嘴裡滿是苦澀味。自言自語著「這哪裡是來謝罪的,根本就是來問罪的。」話雖是這麼說,卻是遣了小廝去稟報老爺,自己則前去門口候著。
李沁策馬到相府門前,便看到柳相在門口相迎。立刻下馬扶住要行禮的柳慎之道:「我本是來謝罪的,哪還敢勞煩相爺親自相迎。」
柳慎之故作惶恐,「本是豎子之罪,哪有王爺的半點錯。那三鞭該受,應當是老臣前去王府謝罪才是。」
「柳相這話說得,倒是讓本王羞愧難當了。看來相爺是不肯原諒本王了,卻也是我當日魯莽了。古有藺相如廉頗負荊請罪,將相相和。今日本王便效仿古人,向相爺下跪磕頭請罪。」
這話一出,讓柳忠言眉頭一跳。凌王可是皇上的親兄弟,老爺不過皇上的臣子,怎麼能受得起這跪。要真跪了磕了,往輕點說是對皇上不敬,往重里說恐怕就是意圖謀反了!
這王爺可真……真陰險!
那凌王作勢就要下跪,柳慎之忙上前扶住。又是一臉惶恐「王爺這一跪可真是要折煞老臣了。」心裡卻是暗想著凌王有些欺人太甚,雖然這事是柳清澄自找的,但是也正是因為這三鞭昏迷如此的。
「那相爺是原諒本王了?」李沁眨了眨眼睛,看著柳慎之倒是三分誠意七分懇求。
「王爺的心意,老臣自然是明曉了。」柳慎之別過眼,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麼。
「哈哈,那本王就放心了。」李沁豪放爽朗的笑聲圍繞在每個人的心頭,真是各有各的滋味。
柳忠言便是苦澀難當,只是面上恭敬依舊。「王爺,老爺,這裡風大,還是入府相談。」
「倒是老臣疏忽了,王爺請。」柳慎之引著凌王往裡走。
「是本王勞煩了,對了。本王從灕江帶回來一盒東珠,特地拿來送給相爺。當然還有一些補品,倒是裝在後面的車上,還未趕到。還請相爺先收下這盒東珠。」說話間,便有士兵將裝有東珠的盒子獻上。
看到上前的帶刀士兵,凌王面有些尷尬道:「本王剛回京,府里的人手不夠,只好先調用這些士兵了。失禮之處,還望相爺海涵。」
柳慎之心裡早就一個白眼過去了,知道的是說你王府人手不夠,不知道的還以為你是帶兵來捉拿誰的呢!只是面上還是陪著一張笑臉道:「王爺說笑了,說笑了。」
李沁看著這笑,心裡暗罵一句,果然老狐狸一隻。
進府之後,凌王和柳慎之便又你來我往寒暄了起來,在別人聽起來不過是你恭維我來,我恭敬你去,一點也沒有提到當日宮門前鞭打柳清澄之事。就連柳清澄的名字也一次也沒有提到。
相談「甚歡」之後,凌王才提出要去看望一下昏迷不醒的柳清澄。柳慎之自然沒有拒絕之理,只是此刻恰好宮裡有旨來宣他入宮覲見。柳慎之便讓柳忠言陪同前去。
季清季楚一直守在柳清澄的房門前,看見柳忠言帶著凌王來的時候,著實有些驚訝。他們雖然聽到了前廳的動靜,卻沒想到凌王會來探望。再加上事情是昨夜發生的,記憶猶新,心有餘悸。季清對凌王下意識的還是有些敵意和警惕,相比之下季楚則鎮定許多,但是也難掩臉上的不滿之。
李沁瞥了這二人一眼,心裡不免輕視冷笑。也不去理會,徑直推門而入。撲面而來一股濃重的藥味夾雜著一點淡淡的幽香。
掃了一眼屋子,發現這屋子布置的雖是簡單卻不失雅治。一張丈八條案上擺放著一口郞窯蓋碗兒,一尊窯瓶。窯瓶里插著幾株紅梅,想來那幽香便是出自這裡的。案前擺著一張硬木八仙桌,一邊一把梨花太師椅。桌子上擺著文房四寶,牆上掛著幾幅寫意山水的字畫。卻無任何出奇的地方,唯一惹眼的,恐怕就是那四鼎燃的正旺的火爐了。那火爐將這間屋子弄得倒似春天般溫暖,讓穿著狐裘的李沁不由有些熱意。
李沁又往床邊走去,誰知道季清卻是一個箭步上前擋住了他的去路。
「王爺,少爺他還未醒。怕是沒法聽王爺謝罪了,王爺還是改日再探。」
柳忠言在旁聽了,心中一樂。這季清真不愧是柳清澄的人,這話也敢說,不過這話說得真好!真解氣!
果然,李沁的語氣帶了幾分慍怒,「柳管家,相府中人就這般作為,難不成……是怕本王還要繼續加害?!」
季楚怕季清又說出什麼不該說的,連忙搶著回答道:「不敢!」不過也還是恭恭敬敬的站著,一樣不去拉季清。其實他心裡,對著這王爺也是惱的。
「不敢?我看倒是敢的很!」李沁這下是真的怒了。
真是有什麼樣主子就有什麼樣的下人!
「季清,休得胡鬧。」柳忠言見苗頭不對,趕忙把季清拉了過來。「王爺,您自看去,這兩個混小子我帶出去教訓。」估計也是看李沁被噎,心裡爽快了,就也沒在意自己的話不合規矩。只是一邊說著一邊推著季清季楚出去。
柳忠言三人退了出來,屋裡就只剩下怒氣正盛的李沁和一個昏迷不醒的柳清澄。李沁挑開床簾,猛然看見一張翩若驚鴻的臉,倒有些不適應了。昨夜,天黑。他對於柳清澄的樣貌卻是沒有看個真切的,只覺得猥瑣異常。今日如此近距離看著,倒還真是……貌比潘安。
只見一張如玉雕琢過的桃瓣臉因為病中而白皙如雪,還帶著一道淺紅的鞭痕。眉毛細長如墨畫卻不知為什麼緊緊的皺在一起,讓人忍不住想要上去替他撫平。心裡這樣想的,手也便不自覺地撫了上去。
而就在此時,柳清澄一直緊閉的雙鳳眼突然了睜開來,那眸里先是閃過一絲詫異,隨即便充滿戲謔之。
李沁見他醒了先是一驚,下意識的剛要收手,就聽見那不正不經的笑語聲。
「王爺,是來問我討畫像了么?」
作者有話要說:作者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