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百鍊鍛劍·林間互懟
「公子。」
他一臉嚴肅,壓低了聲音:「你可知今天那刺客是由何人派來的?」
「我怎麼會知道?」
白進把身後的劍放到案上,是將離從女刺客手上奪下的那把,接著說:
「公子請看,此劍為鍛造,如今多以塊煉滲碳成鋼,鍛劍需要反覆燒打,費時費工,鍛打百鍊才能成鋼。
「而當今世上鮮有能成其大者,連末將也只在九原工坊看過幾柄糙的,像這樣的劍中極品,還是頭一次見。」
將離點點頭,想起先前看到的護衛們的佩劍,劍身與劍柄是一體成型鑄造而成,而這精鐵劍身,應是遙遙領先於這個時代的技術。
白進繼續道:「我天秦因金錫鑄術純熟,故罕以鐵器為兵,而五國舊地則多用冶鐵,尤以魏地為盛。
「三百年前大商猗頓鑿河販鹽便已廣泛用鐵,后又有趙地邯鄲郭氏以鐵冶成業,山東之地冶鐵勝秦數倍。
「自五國歸秦,我天秦便將其鐵器拿來即用,此後多由五國舊地直接供給鐵具,老秦地則鮮見能造鐵兵器的匠鋪。所以這鍛劍之處應在山東,五國舊地或是南楚,總之絕非我秦地所造。」
他說罷又將劍柄轉到將離面前,木柄底部鑲了金屬,上刻一圓形鳥紋圖案,造型乖張,羽翼如刺,怪有些丑的。
「公子請看。」白進把油燈拉近:「這柄底鳥紋,當為牽機閣的標誌。」
「牽機……閣?」
「末將少時在咸陽,曾與之交手,故略曉一二。這牽機閣自成一門,為首不知何人,下有刺客多人,收錢行事,替人殺仇滅患。
「又因其中刺客皆是當今世上一等一的高手,無人能覓得其蹤跡,也未曾有人發現過他們的巢穴,公子今夜竟能從那人手裡奪劍……」
白進皺緊眉頭看著將離,上下打量了下眼前的人,覺得他與自己從前認識的那個終日怏怏悒悒的公子有哪裡不一樣了,眼中閃過幾分猜疑:「公子是不是被人教授過武藝?」
「這個么……」
怎麼跟他說呢,不說有多厲害,但憑藉這副身手,要是警隊再晚點收網,自己怕是要做大哥了。
「也是碰巧,我就隨便一錘,哪知道她沒拿住?」
白進將信將疑,公子既然這麼說的話,那教授他武藝之人,應是不便道名,可又哪有人會刻意去奪下對方手裡的劍?
當今天下使劍者無數,多以力量見長,能憑巧妙招數而令人稱道的卻寥寥無幾,牽機閣當然不算在內。
眼下當得此名的俠士,又能獲得九原君這等身份垂青的,大概只有兩位,不過……
「那女的也許還會來,」將離想了想,「她好像有點在意這把劍。」
白進被拉回了神,點點頭:「失去劍的劍客,無異於丟了身份,而被人奪劍,則完全是奇恥大辱。
「公子今夜之舉,實非尋常,世人比劍,禮數為上,點到即止,更不會搶奪他人兵刃,至於刺客行刺……」
「劍都被人奪去了還當什麼刺客?」將離笑出聲。
那女子使劍是厲害,身手也矯捷,只是自己一旦能近得其身的話,那再快的劍都沒用。
這個時代應該沒有關節技那種東西,如果有或也不一定成系統,所以就更不存在與之對應的拆招,以現代科學的攻擊方法,自己的優勢很大。
可惜這副身體還是跟不太上,需要時間磨合。
「牽機閣刺客丟劍,回去就是死路一條。她定會再來,而且無劍無歸,公子若不願多事,便將此劍懸於君府門外,刺客見到自會拿走。」
將離搖頭:「她是來殺我的,拿到劍應該就會再來,我現在還打不過她,等我練練吧,熟悉一下怎麼用劍,或許可以跟她拼上兩招。」
「末將稍後便令護衛司馬增兵,那女賊敢來,便叫她有來無回。」
「其實不用這麼麻煩,你也說了,那牽機閣很厲害,只要在夜晚潛入的話,我們在明她在暗,總能鑽到空子的,行刺不成還可以毒殺,你安排多少守兵都沒用,軍營她說不定都能混進去。
「但如果就這麼把劍毀了,說不定會刺激到她放手一搏,以死相拼,做出什麼瘋狂的事情。所以唯一的辦法,就是讓那女的找不到劍。」
「公子的意思是……藏之?」
「對,藏劍,而且只能我一個人知道在哪兒,還要讓她知道只有我知道。如果這把劍對她來說真的那麼重要,那她為了拿回劍,就絕不會殺了這世上唯一一個能告訴她劍在哪裡的人。」
白進猶豫了一下點頭道:「此法可取,不費一兵一卒,既可周全自身,又不會牽累他人,只是……只怕那女賊是要煩擾公子了。」
「那不然把劍給你?」將離笑了笑。
白進連連擺手:「這等刺客遊俠,品行不端,下手狠絕,公子還是少接觸的為好。」
「刺客遊俠……」
將離想了想,原來那個世界最有名的刺客該是荊軻了吧,劉邦也曾是遊俠,後世對這兩種身份的評價又都像是褒大於貶,主要是因為那種義氣。
便道:「我聽說這些人中也有恪守諾言、捨生取義的,只是不同於世俗罷了。」
白進凝眉盯著將離,輕緩地搖了搖頭,正色道:「韓子曾曰:儒以文亂法,俠以武犯禁。後者不軌於正義,公子以為,今夜行刺之事,是合乎法禮而可以被接受的么?」
將離呵呵:「那倒不然,只是矛盾都有其普遍性與特殊性,就是共性與個性吧,二者是有機統一的關係,沒有離開個性的共性,也沒有離開共性的個性,嗯……辯證法想不想了解一下?」
白進抽動了一下眉毛,滿臉不解:「辯……證?」
「咳……單從這個方面看的話,簡單來說,就是勿要以偏概全了。」
他這才有些恍然,微微點頭:「凡人之患,蔽於一曲,公子點醒的是,確是末將一孔之見了。
「只不過……雖民間對此類人物多有追捧,但刺客之於朝堂終究還是以罵名為盛的,公子當遠之為宜。」
「嗯,好了,不說這個,還有個問題,我一早就想問。」
白進拱手道:「公子請講。」
「你覺得誰會買個刺客來殺我呢?」
白進嘆了口氣:「恕末將直言,很多人都會。」
「這麼慘?」
將離有些尷尬地撓撓臉,左臉的傷口好像已經不疼了。
「朝堂之爭,利益牽扯甚廣,收買刺客剷除異己很是尋常。更有甚者……末將聽聞,有些良臣莫名其妙地就被安上了大逆不道的罪名,且證據確鑿。
「一夜之間全部變成罪無可恕的惡人,家人無罪卻淪為賤民,遭世人唾棄,終是洗不清了。
「唉……這其中也有與末將相識的,末將相信以他們為人,絕不會幹出那樣的事情。」
「看來我倒算幸運的。」將離嘖嘖嘴,「算了算了,天塌下來,也還是要吃飯睡覺。」
他打個哈欠,往客室一角傳來滴水聲的方向看去,那兩個放在雙層木架上的筒型銅壺,組成了一個一人高的漏刻套裝,就是這個時代的計時器。
上方的叫漏水壺,從底部伸出一隻小小的獸首作為出水口,水滴順著獸口以極緩的速度滴出。
時不時地吧嗒一聲,落到下面的受水壺裡,壺中浮桿便毫釐地上升一點兒,桿上的刻度,便是當前時間。
漏水壺中的水如果變少了,那水流速度就會相對減慢,計時的精確性和穩定性都會受到影響。
後來人們想了個辦法,在上面又加了兩層往下滴水的銅壺,作為對漏水壺水量的補給,以此來最大限度地保證精準度。
不過他好像在哪個圖片上見過一套四壺的組合,這裡就只有上下兩個銅壺。
看來還是比較落後的,時間準不準也不清楚,在這種一天被分成十二份的時代,能知道個大概就不錯了。
「現在是什麼時候了?」
將離問向宋桓,又指指漏刻。
「公子稍等。」他拱手起身,只往那邊趨了兩步,便回身道:「回公子,已是雞鳴。」
其實根本不用湊近去瞧,每日都看著標杆浮浮沉沉,根據浮桿露出來的長度就能知道個一二。
「嗯……雞鳴?這麼快天就要亮了?」
「公子,離天亮尚有兩個時辰。」
這裡的計時方式好像跟自己熟悉的子丑寅卯不太一樣,不過真棒,還可以再睡一覺兒。
「那白將軍就請休息吧,我也有點困了。」
「末將告退。」
這個姓白的將軍白日練了整天的兵,晚上又趕來君府折騰到現在,應該也是相當疲倦,但公子沒發話,自己怎麼好主動提,此時終於散會,心裡也是鬆了一口氣。
不過他一出房門便找到仍在門口值守的成烈,令他連夜增派人手,保護公子安全。
其實九原君府的護衛隊為郡尉下屬的郡卒,郡尉與郡守同級,主管郡內治安、偵緝盜賊。
早先那個叫新垣安的郡尉跟白進同時抵達,匆匆參見了將離后就組織人手去追查刺客行蹤,臨走前告知白進可代行令事。
一般情況下,君府的護衛隊是一隻百人隊,隊長為百長,司馬下屬千人,剛才又往這兒調了兩百人,現在足足有三百號士伍里裡外外圍在這裡,三步一哨,火光通明。
等衛兵全部到位,白進才隨宋桓去往君府中的客寢休息。
宋桓還沒回來,將離也不知道自己的寢室在哪裡,從浴室出來就只裹了件深衣,手感挺滑,可能是錦一類的織料。
他起身在屋裡轉轉看看,木地板硬度不大,被打理的乾淨光滑,搗搗油燈,摸摸燈架,又揮揮那把牽機閣的劍,再蹭著襪子擦擦地,很快就無聊了。
於是開始翻書架上的竹簡,寫滿漂亮工整的小篆……看了半天能認得些簡單的,不過沒有斷句也很難看懂。
屋外倒是熱鬧,院中扎著一些火把,周圍都是不苟言笑的輕甲士伍,沒戴頭盔,穿著厚重結實的皮甲,看起來不好說話的樣子,只是在公子來到跟前時冷冰冰的拱手行禮。
出門閑逛幾步,石板道將庭院分割成了兩個部分,草木稀疏,但有一處綠植造景,由一些白白的石頭和幾株不知名的矮樹組合起來,看著樸拙,又別有一番古風。
兩邊黑燈瞎火的建築看樣子是從客室正廳延伸出去的偏廳,貼著建築外牆圍了圈走廊,廊邊高高低低收放了一些細竹簾。
現在的氣候不冷不熱,只夜裡有點涼,還有隱隱的蟲鳴,當是季秋。
將離沒走遠,大半夜的方向感也不好,有什麼天亮再說,然後又回到客室,打發了門口兩個小廝回去睡覺。
見房中沒人,便在案邊坐下,舒展雙腿,直直地仰身躺倒成一個「大」字,揮擺著手腳來回划著,假裝自己是雪地天使,無聊的狀態已經達到巔峰,無意碰到了手邊的劍,牽機閣的那把。
他依然躺著,把劍舉到眼前,這時才細細觀察起來,劍身鋥亮,隱隱泛著青光。
又調轉劍柄,看向底部的圓形鳥紋,說它丑,完全因為這鳥一看就很邪惡,陰險狡詐,壞鳥一隻。
但要單從藝術審美上來看,當得上精美。
圖案整體結構緊湊,鳥首、身體和羽翼的比例相當協調,鳥眼凌厲陰鷙,鳥喙下鉤銳利,應該不是普通的鳥,更像是鷹隼一類。
將離嘆了口氣:「唉……一個麻煩。」
接著眼皮再也支撐不住,把劍隨手壓在身下,側蜷起身,沉沉地睡了過去……
宋桓回來的時候,見公子已經微微打鼾,寢室距客室又有些距離,便不再喊醒將離,而是找來一張寢衣為他蓋上,默默熄了油燈。
……
此時,君府向南五里,一處山坡上的小樹林中……
女子纖細靈巧的身影站立在樹榦頂部,扶著樹丫,透過疏密不均的枝葉,看向遠處火把熠熠的九原君府,眼神凝重。
「你的劍呢?」
樹下傳來一句陰陽怪氣的男聲。
女子並不低頭,也不回話,只是一直默默望著遠處。
「失敗了么?那九原君不就是一個窩囊公子嗎?應該是很容易得手的啊。」
樹下的男人自言自語,聲調揚起,有些幸災樂禍,:「看來你是被人發現了吧,連劍都丟了,嘿,要是被首座知道,我看你啊,乾脆……」
不等男人說完,女子已從樹上悄然落將下來,抽出短劍架在男人頸邊。
這男的白臉細目,身高臂長,頭上用絲帶綁了一個輕巧的銀冠,在脖間被一顆精緻的琉璃珠束起。
一身暗紫色的短袍線條筆挺,裝飾華美,明明是個男人,眉宇卻又含了幾分妖嬈的神態,讓人不禁懷疑他男人的純正程度。
此刻被女子用劍抵吼,臉上毫無慌張,反而淡淡地笑起:「怎麼,你還有理了?牽機閣失劍可不是一死那麼簡單,你又不是不知道——」
「啰嗦。」
女子一劍掠過他的脖間,緊接著收劍入鞘。
半秒后,男子束冠的絲帶無聲散開,頭頂的銀冠是沒掉,但那顆透亮的琉璃珠已經落進漆黑一片的草叢中了。
「你這性子得改改。」
男人無奈地撇撇嘴,翹著小指將絲帶重新紮好,打了個漂亮的花結:「那顆珠子還挺貴的,是南楚的蜻蜓眼呢,你得記得賠我一個。」
女子嫌棄地白了他一眼,又轉頭看向山下的九原城。
「夕霧啊,別怪我多舌,你可真得趕緊把劍拿回來,首座那裡可不是鬧著玩的,要真出了什麼事,沒人保得了你,我恐怕也得受罰。」
女子蹙眉,咬咬下唇:「知道了。」
而後用力握緊了短劍劍鞘,握得木鞘晃動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