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九八章 北阪宮殿·歸一覲見
三日後,咸陽。
咸陽城傍著一道東西走向的山塬,後世稱為五陵原,當時直接叫作北阪。
阪,就是大山坡。
山坡腳下是被規劃得井然有序的咸陽城。
而山坡上,則是咸陽宮殿群的所在。
歸一殿是宮殿群最核心、最顯眼、也是最龐大的一座建築。
站在恢弘大氣的百級石階頂端的歸一殿外,可以俯瞰整個咸陽城,將這座容納了三十萬眾的天下第一大城盡收眼底。
歸一殿形制與南郢南華宮非常相像,上百級的石階分三座平台依次累積向上。
每天旭日朝升的時候,晨光從東方灑來,照在白石階上,奪目耀眼,儼然成為鑲嵌在五陵原上的一枚溫潤的白玉。
今天沒有朝陽。
已經到了辰時,天色卻暗如傍晚。
低沉的黑雲擦著歸一殿的屋脊奔涌而去,籠罩在山塬頂端。
南楚使團來了幾日,咸陽的天就陰了幾日,其間悶雷不斷,積雲滾滾,還下了場堪稱十年一遇的特大暴雨。
天兆不豫,秦楚在戰後的談判註定不順。
「宣,南楚來使覲見!」
石階上火台高燃,黑甲士伍手持長戈逐級而立。
厚重的頭盔下是一張張嘴角下掛的冷臉,藏在陰影中的雙目飽含敵意地跟隨著緩步走上的四名南楚使者。
大殿里燈火通明,朝臣位列兩邊,表情穆然莊嚴,心裡又帶了三分期盼,無一不想見到那位久聞大名的兩國封君。
使者們早已在階下的偏殿卸劍驗身,此時徑直跨進大門,在群臣的炯炯直視下,淡然入殿。
將離為首,陸啟明稍後他一步,再後面是連吾方亞,一行四人不疾不徐來到王座前五丈的階下,兩名隨從留候。
使者繼續上前,與秦帝相距三丈,和左右二相併排。
公孫啟和衛良都忍不住稍稍側頭去看,只一眼,心一驚,訝於將離酷似先帝的面貌,難怪方才身後有人低語議論。
嬴延勝冠前的冕旒輕輕晃動一下,微微倒吸一口涼氣。
階下之人無論是樣貌、神態還是身形、氣度,都頗具先帝遺風,就像是父親重生一般站在面前。
他心中陡然生出一絲退縮,暗自使勁,握緊了王座扶手。
將離端手作揖,朗聲平視:「南楚姜承攜左徒陸啟明,參見秦帝陛下。」
一語落下,殿中又是竊竊私語,幾位九卿不滿地眯起眼睛。
階邊的常侍立時發聲:「使者覲見,當行拜禮,請來使跪拜。」
將離漠然道:「姜承從不跪敗者。」
眾臣登時一片嘩然。
「大膽!」公孫啟皺眉斜目,「叛國之人口出妄語,我天秦大殿之上豈容你放肆。」
將離充耳不聞,直視嬴延勝:「陛下,既是天秦大殿,那就是陛下的大殿,何時由得臣子代君主說話?還請右相認清自己的位置。」
聽聞此話,以左相為首的宗室外戚無不感到暢快淋漓。
「你!」公孫啟怒目甩袖,向嬴延勝端笏道:「陛下,依臣所見,此人根本就不是來洽談盟約,而是來羞辱——」
「寡人自己會說,」嬴延勝終於開口,「右相歸列吧。」
公孫啟只得欠身,站回隊列,緩緩壓下一口氣。
嬴延勝眯起眼睛,面露假意的微笑:「王兄自南郢遠道而來,來咸陽也算是重歸故里,故此不必拘禮,直接進入正題吧。」
將離對他稱自己為「王兄」沒有半點親切,反倒覺得惺惺作態。
便也用一個假笑回敬:「南楚的盟書已由先前一位使者送至,想必陛下已經看過,若是沒有異議,就請加蓋印璽以示盟好,自此秦楚兩國重歸和睦,互不侵犯,互融互通,惠及兩國子民,百利無害。」
嬴延勝看過那份盟書,他受右相影響嚴重,先入為主,總覺得南楚人一定有陰謀。
那盟書口蜜腹劍,字面說得好聽,內里處處表現出對天秦商業的野心,還想跨過天秦把生意做到西域。
若要真恢復通商、恢復先帝創造的東西兩條商道,天秦生意做不過南楚人,也沒有龐大的、成體系的商家氏族,不足以對南楚形成反制,一旦通商必然吃虧。
所以務必要收重稅,南楚運進境內的貨品也要嚴格管制,不能讓他們對天秦現有資源產生衝擊。
嬴延勝讓常侍念出一份右相擬好的新盟書,針對每一條都做了苛刻的修改。
將離聽得左耳進右耳出,他壓根就沒打算聽他們的意見,不管天秦對盟書做出什麼意見,就只有三個字:「不接受。」
「你不是來協商的么?」公孫啟慢聲責問。
將離搖搖頭:「不是啊。」
聽他這漫不經心的語氣,嬴延勝也有點惱:「嬴將離,是南楚主動要和我秦盟好,你來咸陽,不也正是為了盟約么?不然為何要大費周章地跑來?當是兒戲嗎?」
「呵呵呵。」
將離緩緩伸出一根手指:「第一,我是姜承,你們口中的嬴將離,在八年前就已經死了,當時,多少人想讓他死啊……」他冷眼看向左側的衛良,「……不是么?」
衛良臉色難看,壓著聲音清了清嗓子。
宗室子們也略感心虛地看向旁邊,唯有永寧君嬴昭盯著將離的小半個側臉若有所思。
「第二,南楚是戰勝國,我們陛下念及中夏全部子民,欲一匡戰後頹勢,先提盟好是展示合作的誠意。
「而這份盟約不是非簽不可,更不是求著你們簽,若是天秦條件不公、不願退讓,那就當姜承這趟是來兒戲的,天秦便也失去了一個快速恢復國力的機會。」
嬴延勝不知怎麼懟他,求助一般看向公孫啟,他輕咳一聲,嬴延勝當即意會:「對於此事,右相有何看法?」
公孫啟這才接道:「那盟書中提到的取消商稅、通鹽販糖、扶持楚商、海路通航等提議,皆對我秦現有商業頗為干擾。
「明知天秦人弱於商業,卻一而再再而三地得寸進尺,狐狸般的商人,想以南楚的奇巧詭詐來腐化我秦子民,滲透天秦根基,此份盟書居心叵測,南楚狡詐,陛下萬不能簽!」
將離亢聲呵斥:「既知是弱項,那就該去學習、去改進,而不是故步自封等著別人來下降標準去迎合於你。
「我再說一次,這不是協商,這是南楚給的一個機會,錯過這次,天秦五十年內都別想復起!」
公孫啟冷笑一聲:「這又豈是你說了算的?身在咸陽,你以為你還回得去嗎?」
話音剛落,常侍很有默契地朝旁招了下手。
殿外立時傳進極其整齊的長兵木杆頓地的哐哐聲,這是在用武力威脅。
將離笑著搖搖頭,側身看向公孫啟:「我回不回得去,也不是你能說了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