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離去

當余宸陌睜開眼睛的時候，映入他眼帘的是全然陌生的環境。穿著白褂子的姐姐端著搪瓷的盤子走來走去，沒人說話，連腳步都很輕，每一步似乎都生怕擦出了響聲。

他的左手被包的像個粽子，白色的紗布已經蓋住了手的輪廓，整個手成了一個圓球，右手的手背上，扎著一根針。擠壓管里的點滴一滴一滴落下，一會清晰一會模糊，讓他感到眩暈。他扭過頭不去看擠壓管，卻看見了不遠處一個床位上躺著的人，是慧子。她緊閉著眼睛，不是沉睡的那種緊閉，她皺著眉頭，就像是為了逃避這個世界而不願意睜開眼睛。

慧子旁邊坐著一個男人，那是一個余宸陌從來沒有見過的男人。他看著很壯實，留著平頭，麵皮白皙。他眼裡全是血絲，眼角還有沒有揩盡的眼屎。一身黑色的西服已經發皺，裡面的襯衫開著兩顆扣子，沒有打領帶，左邊的領子卷在裡面，一副落魄商人的樣子。

余宸陌似乎猜到了這個男人的身份，他，莫非就是傳說中慧子的父親？余宸陌用打著點滴的手撐住床沿，讓自己的身體往起抬了抬。

「慧子，慧子……」余宸陌輕輕叫著慧子。慧子沒有回應，她知道慧子還昏迷著，就像之前自己一樣，不知道怎麼到了這裡。

慧子床邊的男人走過來看了看余宸陌，「你醒了，我去叫人……」他關切中帶著幾分疲憊。一會兒余宸陌的奶奶進來了，紅著她那雙蒼老的眼睛，粗糙的手摸著余宸陌的頭。

「你嚇死我了，孩子，你嚇死我了，你終於醒了，你睡了三天呀。你爸媽都在回來的路上了，你很快就能見到他們了。」奶奶說完，掏出手帕擦了擦鼻子，又過去摸著慧子。

「造孽呀，這麼小的娃，她不該看到這些，菩薩保佑她快點醒過來吧……」奶奶雙手合十放在胸前，她眼望著天花板的一角，就像她真的能召喚神靈一樣。

聽奶奶說完，之前的恐怖畫面才又清晰地浮現在余宸陌眼前，他目光變得空洞，額頭開始冒汗。他的眼淚滾落，無休無止。余宸陌不懂他為何這麼傷心，是因為內心的恐懼，還是因為慧子，他搞不清楚。他只知道一點，慧子沒有媽媽了，而且她親眼看見自己的媽媽死去，親眼看見自己的媽媽的鮮血染紅了半邊院子。

聽到爸爸媽媽要回來的消息，余宸陌並沒有多麼高興。因為他實在沒想到，自己四年沒見的爸爸媽媽，現在能見一面竟然是因為慧子家的不幸。

慧子醒來是兩天後了，余宸陌的點滴還有停，但是他已經不用躺著了。他可以坐在慧子的床邊看著慧子沉重的呼吸，床的另一邊，坐的是慧子的父親。

慧子醒來的樣子很嚇人。她抽搐著，兩隻小手同時揪住了余宸陌和她父親的衣服。

「救我媽媽，救我媽媽……」嘶啞的聲音，招來了好幾個護士。余宸陌和她父親都抱頭開始哭。兩個男人，一大一小，沒法去拯救這個女孩的不幸。但就那麼一下，後面再沒有大的反應。

余宸陌的出院是他爸媽辦理的，這兩個陌生人，他完全不記得了，四年時間，他還多了個從沒見過面的弟弟，一個還抱在懷裡吃奶的娃。

余宸陌走出病房的時候，慧子問他：「你為什麼不救我媽媽，為什麼？」

「我……」余宸陌不知道該怎麼辯白，他承認自己的怯懦，可是，他雖然還是個孩子，但也知道，他和慧子衝出去，可能他們三個都得死在王瘋子刀下，不出去，至少保全了自己和慧子。可是他又哪裡知道，讓一個小女孩看到自己的媽媽在自己眼前被殺害，並不比自己死去輕鬆多少。

「我恨你，我一輩子都會恨你，你走啊……」七歲的慧子可能並不知道怎樣才是恨一個人，但是，那個讓她眼睜睜看著自己媽媽被殺害的人，再也不能讓她幼小的心靈安穩。他可能不是惡魔，但他是看著惡魔吞噬她媽媽的人，他和惡魔沒有什麼兩樣。這是七歲的慧子對昔日信賴的夥伴的重新定義。

余宸陌回到了黃柳，沒幾天他爸媽又走了。他沒有叫一聲爸爸，也沒有叫一聲媽媽，至於那個弟弟，哭起來的聲音都讓他感到那麼厭煩。

山上的臘梅花都開了，黃燦燦一片接著一片，比他知道的以往任何一年都要繁盛。

歐陽家的音響再沒有響起，慧子，再沒有回到黃柳。

當2003年新年的煙火在黃柳的上空綻放的時候，這個鎮熱鬧依舊。家家舊符換新桃，舊衣換新襖。唯有慧子家的兩層小樓灰暗閉戶，房后，是一座孤墳，花圈的錫紙還沒有褪色，鮮艷異常。

站在山崗上，余宸陌的心裡五味雜陳，他有很多話，但是不知道和誰說。他才七歲，但是這半個月以來，他卻好像經歷了幾年。他見過了死亡，也經歷了離別，一種十分特別的東西在他的心裡萌生來了。

慧子的話還在他耳際沒有消散——「我恨你，我一輩子都會恨你……」他不知道該怎麼面對自己的內心，但是好多東西，在他幼小的心裡，都有了想法，而且，他不會告訴任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