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臘月:寧妃芷蘭
那次從雲山下來李世默並未前往半山之隔的長公主行宮,凌風雖覺得奇怪,但也沒有多問。很快臘月將至,每月朔望之日是李世默可以進宮見母妃的日子,剛入十二月,世默就遞了進宮請安的摺子,坐著小轎從西邊的月華門入了宮城。世默生母是海陵蘇家的嫡女寧妃蘇芷蘭,就住在清泉宮裡。
寧妃早就盼著兒子進宮,一早就準備了幾樣他喜歡的吃食和點心。巳時剛過世默就從父皇那邊過來了,他本想進宮給父皇問個安,但是領事的夏公公說父皇正在休息不便打擾,他邊樂個鬆快向清泉宮過去了。
清泉宮在整個宮城裡位於西六宮,離皇帝的寢宮乾寧宮在幾妃中間屬最遠的。他最初不在意這些,只覺得這裡清凈,適合母妃讀書,他也喜歡這般清凈的場所。只是如今心態不同,風波庄莊主的回信他剛剛收到不久,莊主在信中特意囑咐他要多看多注意,現在看來,這清泉宮的住所怕是有心人安排的。
寧妃今年剛剛過三十九歲,雖年歲不饒人,但她那悠遠的性子,除了閑居讀讀書又不好什麼別的玩意兒,淡然之下保養甚好。諸妃爭寵,琴棋書畫詩茶花,她也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大概是不爭的人最有福氣,她一雙兒女倒是羨煞了宮裡不少人。
世默剛進宮便不知從何處竄出來個小姑娘撲在他懷裡,臉上笑眯眯地,笑得眼睛都快沒了。世默一把把她抱起來轉了個圈兒,寵溺地揉了揉她的碎發,「小語想哥哥了?」
「嗯!」這位年方十三的小丫頭便是李世默的同母妹妹李世語,當今聖上的第四女溧陽公主,「哥哥有沒有給小語帶宮外好玩兒的呀?」
「那是當然,」李世默示意身後的下人把拎著的鳥籠拿出來,「你看看喜歡嗎?」
李世語急急忙忙地從世默懷裡掙扎出來撲過去揭開那蓋著籠子的布,「好漂亮的鸚鵡!」說著便歡天喜地地抱起籠子,「謝謝哥哥!」
「你也不怕把小語寵壞了。」青青藤蘿中,一個淺碧色宮裝的女子緩緩走出。
「兒子給母妃請安。」李世默看見母妃出來,規規矩矩地跪下行大禮,鵝黃色的常服錦袍襯著他清雅、悠遠、又有說不出的寧靜。
母親哪見得兒子行這樣的大禮,走過去將兒子扶起來,溫溫地笑著,「快起來吧,這宮裡都是自家人,別拘束著。」
進了偏殿,寧妃屏退宮女下人們,拉著他的手坐下說,几案上擺的全是各式各樣精緻的小點心。「給你做了點好吃的,你看看還合不合你胃口?」
世默笑著落座道,「母親做的都合兒子的胃口,兒子在外時時刻刻可都想念著。」
寧妃也笑著數落他,「倒學會這般貧嘴了,真是母親教出來的好兒子,」一會兒她又問道,「之前去見過你父皇了嗎?」
「去了乾寧宮,夏公公說父皇休息著,不見。」世默喝了口松茸雞湯,不動聲色地帶了一句,「從乾寧宮過來可真是遠。」
寧妃抬頭盯了世默一眼,覺得有幾分奇怪,兒子是從不抱怨什麼的。不過她也不形露於色,「住了也有十年,怎麼今天嫌遠了?」又漫不經心地轉移了話題,瞭然點點頭,「陛下是有段日子閉門不出了,皇後娘娘也不見。」
世默也順著轉下去,「皇後娘娘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嗎?」
「看樣子是不知道的,」寧妃若有所思,轉而又輕鬆地笑了,「管那些事做什麼,你的事最重要,最近幾天可讀什麼書了?」
李世默放下手中的碗筷,緩緩抬頭看著自己的母親:「回母親的話,兒子最近在讀《史記》中漢文帝和薄太后的故事。」
太後母家諸呂被滅之後漢文帝非嫡長子即位,寧妃想到這裡似乎是察覺到了什麼,稍作掩飾地笑道,「好端端地讀那故事做什麼?」
李世默鄭重地站起來,又規規矩矩地在母親面前跪下,抬起頭,慎重而又堅定地說:「母親覺得,兒子仿效文帝故事可好?」
寧妃完全愣住了,過了一會兒,她環顧四周無人,溫和而又嚴肅地問道:「你……想要奪嫡?」
李世默勇敢地對上母親探究的目光,前所未有堅定地說:「是。」
「可是為……薛家一事?」
「是,」李世默不想隱晦,「母親知道,這幾個月來,太子殿下明哲保身,想讓他為太子妃一家申冤,不知等到何時。只有得到皇位,才可能徹底查清薛家的事啊……」
「你如何知道薛家人就真是無辜的呢?」寧妃從來就沒有打斷過她兒子說話,然而這一次……
「因為,我相信瑤兒一家人。」李世默緩緩地,一字一句地說完這句話。
「說到底你奪嫡不過是為一個女人罷了。」寧妃看著兒子乾淨又執著的臉,一時不知道該是支持他還是阻止他,只得拚命勸住,「可是,她已經死了。」
「不……」李世默咬住嘴眼淚卻不可遏制地流了下來,他彷彿看到那時秋刑薛家上下上百口血流成河,他的瑤兒,可否在當時怨過他、恨過他,恨他怎麼沒來救她。他甚至能聽見瑤兒臨死的時候好像在說,「世默哥哥,你怎麼還沒來救我?」
寧妃看著兒子這般心疼不已,她蹲下去緩緩地抱住兒子,輕輕拍著他的背,柔聲說道:「默兒,你受苦了。」
「所以,我想給薛家一個清白,」李世默掙脫開母親的懷抱,「龍門薛氏滿門忠烈,為國建功無數,怎麼可能謀反?瑤兒地下有知,她何嘗不想洗刷他們家族的冤屈?」
「可是,」寧妃心疼地看著她這個兒子,「奪嫡之路九死一生,你向來閑散慣了,在朝中無憑無勢,太子是嫡長子即位順理成章,何況有衛皇後母家衛將軍的支持。蕭貴妃有子世諺,蕭家母族蕭相一家更是根深蒂固,麗妃有子世訓深得皇上寵愛,怡妃之子世諍也不差。一后三妃在前,默兒,你拿什麼去爭啊……」
「實不相瞞,前些日子,兒子上了一趟雲山找到了風波庄,」世默很快冷靜下來,「兒子想請風波庄的勢力從旁協助。」
「風波庄?可是當下關中地區一個俠義幫派?」寧妃把兒子扶起來坐到榻上,「我倒是聽見宮外荷妹妹說起過,只是,風波庄不過一個江湖幫派,能在朝堂上幫到你什麼?」
「兒子並不覺得風波庄僅僅是一個簡單的江湖幫派,」李世默邊回想邊答道,「一開始兒子上雲山的確是有試探之意,後來據兒子仔細觀察,發現著風波莊裡的有些東西,並非尋常有錢便可以得到的,恐怕風波庄背後的主,不僅富,且在朝中有勢力。」
「那樣,就更讓人難以放心了,」寧妃思忖了一下,「萬一和其他皇子有瓜葛,你這次上雲山豈非與虎謀皮?」
李世默想起了那封莊主給他的回信,信中說,「奪嫡之事殊為重大,願殿下多看多思。如殿下心意已決,來年正月初七長安城東市靈溪茶莊惜誓包間一敘。風波庄將不辭萬難,與殿下一心同功,死不旋踵。」李世默並非黃口小兒,不至於幾句話就將他唬住。關於風波庄,尤其是風波庄莊主的信義名聲他早有耳聞,更何況他那一顆君子之心,怎麼會懷疑那樣真誠的話語有假?
「因為相信,兒子相信風波庄,更相信,風波庄莊主絕不是不義之人。」
寧妃太了解自己這個兒子了,看似溫和無爭脾氣卻比誰都倔,他一心想做的事從未打過退堂鼓。可是前路茫茫,誰又知道會發生什麼,如果她這個做母親都不肯支持他,他又有誰可以真心託付呢?
寧妃長嘆一口氣:「既然你心意已決,那麼便放手大膽去做,你放心,只要你我母子同心,又何懼前方萬難?」
「只是,這樣一來,母親在宮中就艱難了,陳太后、衛皇后、還有麗妃一眾人等只怕會多方刁難。」
「無妨,」寧妃想起了她那位慘死的姑母,她的姑母蘇念清,先帝當年寵冠六宮的華貴妃,是如何的風華絕代,是如何才華傲世,卻終究是死在太後手里。她自幼和姑母相熟,心中如何不恨。只是多年隱忍,早已讓她心如止水。可又有誰知道這平靜的是外表,還是內心?
「你儘管去做,母親在後宮多年,必定能保你無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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