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九幽台(五)
楚喬坐在囚車裡穿過長安城,耳邊滿是街頭巷尾大小百姓的議論紛紛,裡面竟還有不少妙齡少女們看到昔日玉樹臨風的長安五俊容貌之首的燕世子落魄,在那裡心疼、詫異、哭泣。
楚喬心裡也不知怎的,看著那一群迷妹,有些不爽起來。
斜眼瞥了一眼身邊的人,喲,這傢伙,人氣還挺高,挺會俘獲小姑娘的芳心嘛。都傷成這樣了還這麼招蜂引蝶,怪不得後來有那麼多妃子。
但更多讀過榜文的,明白的有心人嘆息,無心人叫好,看不懂和沒讀過的大多數老百姓則是跟著起鬨。
那哄鬧聲讓楚喬心裡一顫,不由一陣心寒,結合記憶,她已料到結局。
皇帝已經收網了,這燕北定北侯府燕氏,多半是沒能逃過此劫。
楚喬心裡抑鬱,這樣,莫非以後一切還要重蹈覆轍?
一天一夜不眠不休,且肉體與精神皆是高度疲勞,楚喬終是再撐不住,看著這樣子離到地方還得有上一段,便偏頭靠著囚車欄杆,打算小憩幾晌,也好養精蓄銳。
或許是真累得不行,楚喬這一向淺眠之人竟是一睡便暈了過去。
當她再睜開眼睛時,楚喬發現自己正橫躺在一間牢房的地上,她快速站起來,環顧四周,燕洵已經不在她身邊了。
楚喬心驚,第一時間竟是害怕燕洵已經棄她而去,心亂如麻了好一陣,聽到隔壁傳來燕洵的咳嗽聲,這才定下心神。
這時,她聽到巡邏的守衛漸近的腳步聲,楚喬趕緊又躺下,假裝還在昏迷。
待守衛離去,她再次爬起來,從靴口取出一把極小的匕首,開始鑿牆。
燕洵就在隔壁,雖說按她的記憶他應該不會有事,但是她還是要親自確定才能安心。
楚喬順著小洞望去,看見燕洵還在昏迷之中,正倚著牢房角落處的牆壁在地上躺著。
只見燕洵頭髮凌亂,衣衫也骯髒破敗不堪,整個人十分狼狽,雖容顏不減,卻無半點曾經皎如玉樹臨風前的富家公子、瀟洒美少年風姿。
楚喬不禁心疼,一陣愧疚,若非要救她,他也不會淪落至此。
燕洵啊燕洵,為我這麼一個不值錢的奴婢,你這又是何苦?
她人還沒回過神來,便已不由自主焦急地喚他:「燕洵!燕洵!誒,燕洵!」
宇文家那葯雖是珍品,但藥效如何她還是不清楚,不過冰雪箭威力如何,她卻是再清楚不過。
燕洵本就已經基本恢復了意識,只是還一直未能徹底清醒,楚喬的呼聲剛好將他喚醒。
燕洵睜開眼睛,胸腔的不適感讓他咳嗽出聲,他忍著傷口的疼痛緩緩爬起來,循著聲音找去。
「星兒。」
楚喬看他的樣子不是大好,連忙關切地問道:「你還好嗎?你的傷怎麼樣了?」
燕洵安慰她:「放心吧,我沒事的。」
看見牆上開著的洞,他不由驕傲,他喜歡的姑娘,就是聰明。於是他誇讚:「你真聰明。」
楚喬明白他在說洞,但是傲嬌的天性讓她總喜歡懟一懟這位世子,反正這也是他們日常的相處方式:「是你笨蛋。」緊接著又壓低聲音,提醒他:「小心別被別人發現了。」
燕洵知道她在擔心,關於人群們在吵鬧些什麼,他半昏半醒間也並非一無所知。
簡直是笑話,他燕家忠心耿耿,怎麼可能謀反?
他對楚喬說:「星兒,你別怕,我的父親,是一定不會謀反的。一定是有其他的門閥,見利忘義,從中挑撥離間,陷害我父親。」
楚喬聽到這裡,不由垂下眸,她已知結局,可是對著這樣信誓旦旦的燕洵,她如何告訴他?
燕洵接著說:「等我父親知道我們被囚禁在此,一定會去向皇上解釋清楚。到時,真相大白,我們就可以離開這邊了。」
看著這樣的燕洵,楚喬不知為何心中突然升起一種懷念,想起記憶里最終的那個深沉冷漠的男人,這才是這少年原本的模樣啊。
心中更是五味陳雜,翻騰著說不清的情緒,楚喬無法告訴燕洵未來,她略帶憐憫和懷念地望著他,順著他說:「那就好。」
要是真是這樣,那就好了。
楚喬,既然上天恩賜,讓你多了一段記憶,那就再好好多看看這個少年吧。這個少年,還沒有被九幽台鮮血玷污前,最美好的模樣,最初的模樣。
很快,這樣的他,就會消失不見了。
如果她沒猜錯,燕洵全族如今早已被屠,九幽台慘狀,已無可挽回、無法避免,那種力不從心的感覺讓楚喬深恨自己的無能為力、深恨自己的弱小。
若她不是現在的這個奴婢,若她是記憶里的秀麗王,那該有多好?
那樣至少她就可以保護現在的少年燕洵了。
突然,她就越發理解燕洵為何會那樣恨。那恨的不僅是滿門被屠,更是自己的弱小、自己的無能為力。
楚喬原以為記憶中後來的自己是理解了燕洵的,可如今帶著記憶再經歷一次,她突然發現,自己根本未曾徹底理解。
她以為,燕洵恨的是那些加害他親人的人,卻原來,他最恨的,竟是他自己的弱小與無能無力。
楚喬以為,自己後來是理解了燕洵為何那樣渴望權力的,可如今,她卻發現,她曾經理解的還是很膚淺。
楚喬還以為,復仇不過是燕洵為了追逐權利給自己找的借口,可是如今才算明白,燕洵如此渴望權利的源頭,是當年對自己的弱小和無能為力的恨。
這份恨,成了他的心魔,讓他最後漸漸沉淪迷失在權力里,以至於最後,在追逐權利的途中,忘了自己的初心。讓他在最後,甚至把最初的源頭,當作了借口。
燕洵看著楚喬忽閃的眼神,問道:「怎麼,你不相信我?」
楚喬忽然心中柔情頓起,笑了一下:「我哪敢不相信你啊。」
雖然她是真不相信他。
燕洵滿意地笑出一口大白牙:「你放心吧,我一定不會棄你於不顧的。以後,你就跟著我,我來保護你。」
楚喬看著眼前的少年,不禁鼻子一酸:「好啊。那出去之後,你要帶我去吃好吃的,我現在可是快要餓死了。」
燕洵心中覺得他家的小野貓果然可愛,笑了一下,很慷慨地說:「說吧,你想吃什麼。只要你說的出口,我絕對能擺在你面前。」
楚喬笑了,這個人,到這種時候了,還是這個樣子。
她想了想,說:「天這麼冷,我就想吃紅燒肉。」
聽到楚喬說天氣冷,燕洵不由心疼:「你受了傷,又餓了這麼久,一定很冷吧。」
看著楚喬低頭沉默不語,燕洵想了想,把手伸進洞中,抓住了楚喬的手。
楚喬不由跳腳:「你幹什麼呀?別,別被人發現啦。」這人怎麼想一出是一出啊。
燕洵見楚喬掙扎,便送鬆了手:「被人發現怎麼了?等我出去,這裡的人,一個都別想走。等著瞧吧。」
楚喬更是只能低頭沉默。
燕洵又說:「星兒,把你的手伸過來。」
楚喬在情境中,一時沒想到記憶,疑惑地問道:「你到底要幹嘛呀?
而燕洵只是讓她別問那麼多,趕緊把手伸過來。
楚喬雖是困惑,但還是把手伸了過去。
燕洵握住楚喬的手,用嘴對著哈氣,為她取暖。「怎麼樣?你好點了嗎?暖和點了沒?」
楚喬輕輕「嗯」了一聲。
於是燕洵又繼續哈氣。
「星兒,宇文玥叫你星兒,這是你的本名嗎?」
楚喬感受著手上傳來的溫暖,心裡也是從未有過的溫暖。她對燕洵說:「我,我本命叫楚喬,我只告訴你一個人,這個名字沒有別人知道。」
燕洵想起曾經楚喬對他說,等到不用抬頭仰視他的那一天,再告訴他她的名字。於是他很開心,她終於不把他當主子了嗎?
「好,那我日後,該怎麼叫你?小喬,小喬可好?」
楚喬面無表情:「不好。」
燕洵享受著小野貓的倔脾氣,很好脾氣地說:「喬喬。」
「難聽死了。」
燕洵笑了。「我叫你阿楚吧。」
楚喬覺得也就是這個還算不惡寒:「行,那以後就叫這個吧。」
「阿楚,阿楚阿楚。」燕洵輕喚她的名字。
「幹嗎呀?」
「阿楚,阿楚。」
「煩死了。」
燕洵看著有點像在撒嬌的楚喬,笑著說:「阿楚,另一隻手。」
楚喬於是又伸給他另一隻手。
燕洵抓著她的手就放進了自己衣襟里,貼著自己的胸膛。
楚喬不由惱怒,這人怎麼得寸進尺耍流氓啊:「你幹什麼啊。」
燕洵逗她:「你這便宜可佔大了吧,心裡可美著呢吧。」
楚喬更是無語,明明是他在耍流氓好嗎,什麼叫做她佔便宜啊:「胡說八道什麼。」
燕洵笑出了聲:「阿楚,等這所有的事情都了了,你跟我一起回燕北吧,帶著你的兩個妹妹一起,我會讓人幫你找的。」
一句話又說到楚喬的擔憂上:「我都不知道她們現在是不是還活著。」
燕洵說:「外面現在這麼亂,你若這麼出去了,上哪去找她們?別以為你老是兇巴巴的,別人都怕你,那是因為你沒遇到真正的惡人,你若遇到了,還是會吃虧的。」
「我第一次在人獵場上見到你,就覺得你與眾不同,你明明那麼弱不禁風,可是看到你為了一線生機去奮鬥,我就狠不下心來了。」
「阿楚,燕北很美,很少會有打仗的,到了夏天,到處都是青青的牧場,我們可以去秀麗山騎馬。到了冬天,燕北每年都會下一個多月的大雪,我們全家都會搬到朔北高原上,那裡有回回山,又高又陡,但是山頂上有好多溫泉。」
「阿楚,燕北不像長安,父子、兄弟姐妹、夫妻都能相互為仇,到處都是冷箭暗算。富貴門閥的院中,歌舞昇平,可是在那高高的圍牆之外,卻是寒風疾走的餓殍屍骨。人人都能吃得飽、穿的暖,按自己的意願活著。」
「阿楚,和我回燕北,再也不會有人拿冰冷的箭指著你,我帶你去草原,我帶你去秀麗山獵馬,我帶你去輕輕的牧場,帶你去回回山看我的母親。她很溫柔,她一定會喜歡你的。」
「阿楚。」
楚喬聽著少年流著眼淚笑著給她講燕北有多好、有多美,給她講他的家人,不禁淚流滿面:「你說的是真的嗎?你可不要騙我啊。」
「你答應我了?」
楚喬點點頭。
燕洵,即使我已經知道你說的都是假的,我想,我也還是願意的。天大地大,卻偏偏沒我楚喬容身之地。我不和你走,我便是無處可去。
你的誓言,是那樣的真誠,無論未來你是否真能做到,但至少你現在是一顆真摯的真心。
這就夠了。
人活著,誰不是向死而生?可是又見有誰因此就放棄生命?
難道一個人因為知道明天就要死,所以今天就要活在死亡的恐懼里嗎?
記憶里她最後曾問自己,如果早知道結局,是否還會選擇和他攜手?
當時的她並不知道,可是現在她可以回答:「是的,我還是會選擇和他攜手。」
明天的事情,誰都不知道,今天,她就要順遂心源的活著。
她楚喬這麼多年,從沒有人對她這麼好,也從沒有人,對她說過這樣的話。
即使是拚死保護她的臨惜,都沒有給過她這樣的安心和諾言。
心中漸漸堅定,楚喬不知自己對燕洵現在存著什麼樣的感情,也不知自己如今對宇文玥又是如何,她只知道,自己的心中翻騰著感情,無論是恩情、是愛情、還是仗義,九幽台一行,九死一生,她都絕不會棄他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