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三世鑄一劍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三世鑄一劍

姜國王宮裡的日子清閑散淡。興許是因為無波無瀾,連心魔都不再作祟。景天的七魄似乎完滿,但七情卻總是遲鈍。身處幻境,他如今依舊身無法力,他卻並不在意了。他現在對萬事萬物都不甚在意。

如今他終日飽食,無所事事。只有龍葵還陪伴左右。他從不會記得昨日景象,叫每天都嶄嶄新的,如此便可以一直與龍葵談笑,不論是耍六博,捉促織,還是投壺飲酒,奏琴謳歌,他不會煩厭,龍葵更不多言。

她永遠不會忤逆景天,只要他能在身畔,龍葵的笑顏不曾淡退分毫。

景天的前半輩子從不知道,原來什麼都不必做,就能吃飽穿暖。永安當的小夥計與姜國太子,宿命參差,都叫他領受了。

時日一天天,多是近似,昨日與今日,今日與明日,都似是能一眼望到頭的平淡。彷彿這日子沒有盡頭。

王宮的白天還有些熱鬧,夜裡就靜得很,宮人歇息得早,僅有值夜的甲士靴聲橐橐,景天抬頭望不見星月,環首也無一盞燈。姜國王室素來儉樸,連燈油也要省下,興許天上仙與神,也捨不得點起星辰。

漠漠太虛,空無一物。至大無外,至小無內。天地宇宙都靜寂在黑沉沉的寥落里,他已不知曉在王宮過了多少時日,因他沒有回憶,也不願回憶。他私心裡其實清楚得很,龍葵早已是身死了,如今她無非一個為幻境所造作的鬼魂虛像,她縱有千言萬語,百般悲喜,離了幻境,又付東流水去,轉瞬就空空如也。

景天便想再等等,等她把前世今生,所有想說的話,通通訴盡,他二人就再無遺憾了。

可話又哪裡是說得盡的?龍葵每次見了他,心中歡喜可曾有假?故而窮盡萬水千山,蹉跎海枯石爛,也道不盡一思一念。這別離的憂愁,永恆地要在尚未分別前纏綿不去,似一圍鐵柵欄,把景天捆縛在古姜國,不能解脫了。

「哥哥,你睡不著?」

空無一物的夜幕里,背後的長階跫音陣陣,景天知道來的是龍葵。

「怎麼不去休息?」

「我見哥哥獨自在這裡,想必有煩心事,故來看望你。」

「你該知曉,我不是你哥哥。」他轉過身,龍葵在夜裡放微微的光,藍衫絲綢端麗大方,姜國以織錦聞名天下,瀚海碧波一般的緞子系在她身上,尚不能映襯她蘭芝姿容。這一身藍裝,跨了千年,初見再見,都是這樣,龍葵倘或已不是一個俏生生的人物,倒似東海望夫石那般,在景天心中化作永恆翹盼的塑像。

「哥哥,你已累了嗎?」龍葵眸光如水,滿目青少芳華,又似婦人般哀愁溫婉。她無非一個戀棧人世間的幽魂,前世的願景已由景天償付,神劍自折,她已全然沒有挂念,又因何再續前緣?

景天此時方才徹悟,龍葵已放下往事,真正放不下的,反倒是他。

「我不是龍陽。我是景天。」

她粲然一笑,「可小葵永遠是小葵。」

景天悵怔道,「我知道的,我知道的。可你等了千年,是為了等龍陽,而景天不會是龍陽。那時我只當你糊塗,把我錯認是你哥哥。」

龍葵話語嬌柔,「哥哥,你就是你,哪怕變了一個人,小葵也還是最喜歡你。」

景天怔怔無言。

她緩步上前來,輕輕擁了擁景天,旋即告辭而去,臨她沒入王宮長階的暝影前,龍葵又轉頭說:「哥哥,時候不早了。」

彼時的景天,滿以為這只是一句普通問候。今夜過去,乃至今後的數晝數暝,王宮的生活還是流水一樣平淡。

直至古姜國滅亡之時來臨。

原來時日並非無窮盡,萬物萬事並非永沒有變遷,只是身在王宮,聽不到戰亂的消息。景天不知曉,楊國的大軍已然壓境,今日奪五城,明日奪七邑,待他知曉時,王城外已戰旌連天。

此前楊國與姜國連年征戰,姜國力微不敵,便尋齊國相助,齊王嘗聞姜王后離,其為刺繡巧手,天下絕倫,便令姜國兩年內獻上一副山川社稷圖,描繪齊國地理,如此方可派兵襄助。此後二年,王后離召集民間巧手,一同晝夜趕工,齊軍駐守姜國邊境,楊國不敢侵犯,故相安無事。只是山川社稷圖靡費甚巨,王后離耗盡心血,不等社稷圖製成,就此病逝。姜王鬱郁成疾,不理朝政,齊王怒而撤軍,楊國再度來犯,現至城下矣。

大軍圍城一日,朝野請戰不絕,又有義士糾集人馬,備齊械具,乃稱與國同死,與敵偕亡。圍城二日,群情激憤,人皆挎劍提刀,枕戈待旦。圍城三日,群臣唯唯,宮人奔走,百姓呼號,惶惶而不可終日矣。

景天目睹此情此景,仍舊無動於衷。

王宮裡的日子,無波無瀾。昨日比之今日,今日比之明日,隱隱有大廈將傾之感,但他依舊可以飽食,與龍葵對坐閑談。

「哥哥,黎庶與群臣都在等你。」

「等我做什麼?」

「等你發號令,姜人與楊人決一死戰。」

如今姜王病危,太子龍陽監國掌權,已是宮中說一不二的人選,更何況太子素有賢名,臣民歸心,合該執掌大統,值此兵燹塗炭之際,姜國存亡繫於一人,是戰是降,也該早做決斷。

景天登牆遠眺,見四野群山連綿,忽有所感,王都之舊址,地理之方位,似與渝州城一致。龍陽的魂靈跨越千年,竟又在此處輪迴轉世為了景天。

此時敵營里奔出一騎,直抵門前,在城下叫陣,呵命姜國速速歸降,獻上珍藏錦繡山川社稷圖,仍可保全城上下性命,如若不然,待城破之日,便叫姜國王室就此灰飛煙滅。

景天與那一員敵將遙遙相望。

彼此的面貌別無二致。

原來正是他的心魔,從未遠去,只是在幻境里改頭換面了,要把景天格殺,從此取而代之。

龍葵登高遠眺,也瞧見敵將模樣,低聲道,「哥哥,那城外的是你。」

「他不過是個心魔罷了。」

「哥哥是要戰還是要降?」

「我想讓你活下去。戰也可,降也可。」

龍葵聞言只是凄楚一嘆,「或戰或降,從沒有小葵獨活的時候。哥哥,不論城破與否,我都陪著你。」

如今景天文不能喝退來敵,武不能敗潰千軍,外不能御國門,內不能守朝野,實在已到潦倒難堪之境地。所謂窮途末路就是如此,今後恐怕不能善終。

「戰亦死,降亦死。這便是命嗎?」景天來到無面國前,已見得那屍骸累累,姜國滅亡實是有載於青史的悲厄,憑一己之力,如何能改?

「你還有一條路可以走的。哥哥,鑄就魔劍,你就能打敗敵軍。」

景天恍然回望,王宮裡已豎起冶鍛台,爐火熾熱,百金翻滾,柴炭灼灼青煙沖霄,寶光熠熠游弋騰遨,隱有一道劍影在台上浮沉不定,方士嗟嘆,匠人勞形,等那神兵出世,蹉跎了滿鬢華髮。

「這爐子是何時建起?」

「它一直都在。」

神劍谷珍藏密卷《塵煙浣兵錄》有雲,天成魔劍,古姜國君子陽命方士所鑄,神兵出世需以室女之血淬鍊其鋒,公主葵自願投爐,陽不允,及城破國滅,葵入劍爐。魔劍有缺,得室女之血,集眾怨靈而為天成之相。天雨血,暴斃者眾,乃稱天劍之變。

景天搖頭否決,「不許。」

「哥哥,你知道的,小葵早已經死了,你有你的命數,小葵也有自己的命數。若是你能活下來……再跳一次劍爐又有何妨呢?」

「沒有那把劍,我也能打敗敵軍。」

鑄劍爐內,神兵哀鳴自折。

……

無面國,戲台上,唐雪見乍然驚覺,眼前繪彩臉譜的面龐與景天別無二致。

這檯子上奏的究竟是個什麼曲?唱的又是什麼文?

奏得荒腔走板,唱得西皮流水。

此前那畫臉龐的武生張口念白,「我乃神界大將軍飛蓬是也,修行萬年法力足,金鑾殿上賜神劍,吾便把妖魔來掃清,天尊見得六界安,聖君龍顏笑開懷。卻叵耐,打遍天下莫敵手。喜相逢,得遇魔界真至尊。兩搏手,心相惜,今日閑著無事體,斗罷魔尊便回營,卻相逢,神樹枝頭。」

他話音一落,台上聽聽堂堂打了一陣板,拉弦聲一起,就該輪到唐雪見唱詞。

唐雪見卻不唱什麼鳥詞,她只嘆道:「你說你是飛蓬,我卻說我不是夕瑤。」

她既然不唱,台上拉弦打板的也停了下來,鳥雀無聲,台下倒是立刻沸反盈天。

唐雪見實在厭累這鬼門關里的習氣,紅塵濁重叫人不得伸張,她橫眉冷眼,徑自抓起那武生便朝台後走去。只是那酷肖景天的武生立地生根,竟怎麼也拽之不動。

「你不願隨我走嗎?」

「吾乃天將飛蓬是——也!」武生呆愣愣的,又開始念白。他一作聲,台下當即肅然,台上樂器班子再行伴奏。

看客們個個聚精會神,殘破的五官里透著譏誚與熱盼,倒不似在看戲,而是食客伸長脖子,探嗅些血淋淋的滋味,伸手捻些臟腑的破片品咂,把旁人的魂魄就這樣活生生吞進肚裡。

台上武生唱戲之時,臉上畫譜的粉彩殘蝕剝落,紛紛洒洒,飄散為煙塵雲氣,叫看客們吸進肚子里,都展現一副歡快的情態,連面頰上都浮現出更多五官的虛影,只是他們絕不肯饜足,還要更多。無面國人本非無面,只是通通叫這一批批的看客給偷去了。

唐雪見扯他不動,本擬就此放手而去,只是竟怎得也舍不開手掌,實是她自己不情願同景天別離。

「景天,你還不走嗎?在這兒又有何益?給人當一個戲子玩物,瞧你臉上的水粉,都快被這些妖魔鬼怪吃盡了。」

那武生抽出腰間花劍,「此乃神兵照膽!御賜之物,當以此斬妖除魔,肅清邪氛,可保爾無虞也——」

唐雪見劈手奪下他手裡的花劍,擲在台上,當即摔個粉碎。

這一下武生臉上的粉彩一下脫落乾淨,看客們把他的五官偷去,又盯上了唐雪見,叫嚷著「唱啊!」「唱啊!」

這樓宇之內,轟隆隆回聲,都是在說:「唱啊!」

唐雪見腳下的戲台,在這般眾聲喋喋里,忽地喀嚓悶響,卻是折斷了一根台柱。

……

徐長卿進了那青石雄城,眼前一景一物,竟與神劍鎮一般無二,他當下驚疑,莫非自己不知不覺,已走出了三世幻境?他暗暗凝神內照,依舊不能感應法力,這才放下心來。

眼前的神劍鎮已是入夜時分,街上清寂寥落,只一間酒館尚未打烊,他見左右房舍緊閉,沒有別處可去,也就順勢進了那館子。

店裡生意慘淡,大堂里八張酒桌,竟只有一位客人,櫃檯后蜷了個書生打扮的賬房,伏案酣眠不醒,除了這二人,西北角圍了兩扇屏風,燭光熹微,隱約透出一道人影,抱著琵琶寂然不動。

徐長卿環首四顧,瞧見飲酒客人的模樣,不由得驚喜莫名,那獨自飲酒的不是旁人,正是與他有幾面之緣的神劍門弟子景天。

「景兄弟,不想我們在此居然還能相遇,實在有緣。」

飲酒的白衣客抬起頭來,面容枯槁,雙目無華,更兼兩鬢斑白,一副憔悴潦倒模樣,叫徐長卿暗暗慨嘆。

「既然有緣,那便請坐,邀君同飲。」白鬢客排出一枚酒盞,給徐長卿滿上一杯溫黃酒。

二人對坐,相逢已有隔世之感。

白鬢客一杯連一杯只顧喝酒,半句話也不多說。

徐長卿心中亦是苦悶,便隨他一道痛飲。

有些話不必說,但酒總有喝盡的時候,況且是兩個人同飲一壺呢?

待壺中殘酒瀝干,店家睡得香甜,怎麼也叫不醒,自然沒人給他們上酒了。

徐長卿醺醺然,問道,「景兄弟,你是何時回來的?」

「回來?我何時走過?」白鬢客醉眼朦朧,面龐卻似鐵鑄,分毫沒有動搖。

「你?是了,你不是景兄弟。」

「鄙人姓十,名九。不是你認識的景兄弟,但你若有什麼煩惱,大可同我說說。」

「天下煩惱何其多,多說一個人的煩惱,多一份紛擾罷了。」

「酒已飲盡,自當飲愁,否則如何能醉?」

「那好,我煩惱只一樣。人生雙十,我自以為秉持正道,扶善濟弱,卻沒想到,轉眼成為邪道中人的弟子,你說,我究竟是正是邪?」

「行善則為正,你自然是正道中人。」

「可宗門對我恩重如山,哪怕如今淪為邪道,我也願拼盡全力將他們救出,這樣也算正道嗎?」

「秉忠持節,自然算的。」

「可若是我為此不擇手段,戕害無辜呢?」

「天底下沒有誰可以事事如意。」

屏風后那人撥弦兩聲,悄然奏起琵琶,弦歌低回,哀轉不絕。

徐長卿悵然一嘆,「這番話,可夠愁滋味了?」

「還差些。」

「既然差些,不如你來說說,你為何在此獨飲,又這般形容憔悴?」

「我與你不同。」

「是了,你我本不同,但你也有煩憂。」

「我是來尋一柄劍的。」

「尋劍?」

「不錯,我曾有兩柄絕世神劍,但如今都已捨棄,因為它們不是我要找的那柄劍。」

「你要找的是什麼樣的劍?」

「一概不知。只是在夢裡見過,怎麼也忘不了。」

「只是夢幻,何必強求?」

「不,我定然要找到。」

「照你的說法,這柄劍只在夢裡現身,對其形制又一無所知,恐怕這樣的兵器並不存世。不如你親手鑄一把,看看是否合心意。」

「我不懂鑄劍。你懂嗎?」

「我當然也不懂鑄劍,但天下最好的鑄劍爐,手藝最精湛的鑄劍師都在崑崙,你要鑄劍,我們就去崑崙吧。」

「你也要去崑崙?」

「不錯,我要救的人也在崑崙。」

「那好,我們這就結伴同行。只是還差一些。」

「差什麼?」

二人對坐而談,意興大作,已是陶然欲醉。

「既然要鑄劍,我總該看到那劍是什麼模樣,我要再進夢裡瞧一眼。」

「你要睡一覺?」

「不錯,我正是該好好睡一覺,只是酒喝盡了,我還差三分醉意。」

「我有辦法。你聽那琵琶聲聲斷絕,彈奏之人必然也有傷心事,不妨一問。」

白鬢客轉頭望向屏風,高呼:「樂師,你可聽到了?」

屏風后,幽幽嘆氣。琵琶聲稍停,旋即又漫手輕彈。隨那琵琶的啁啾里,一個女子悵然而吟,聲如銀磬,跨越三山。

「閱盡天涯離別苦,不道歸來,零落花如許。花底相看無一語,綠窗春與天俱莫。

「待把相思燈下訴,一縷新歡,舊恨千千縷。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酒客怔忡,愁上心頭,旋即二人昏昏而眠。

……

巍巍崑崙,萬山之祖。

當初天星墜落,人界潰裂,爾來已有八百年。昆崙山自人界分離,漂浮茫茫太虛之間,如宇外孤島,遺世獨存,今日卻來了兩個意外之客。

徐長卿駐足山腳,身畔正是白鬢客。

「為何一覺醒來,我們就到了這裡?」白衣客驚疑不定,環首四顧,見那登山長階的首端立有一塊巨碑,上書「崑崙」二字,「這便是崑崙了?」

「不錯,這便是崑崙。」徐長卿記得這莽莽群山,「但這裡又不是崑崙。」

「為何這麼說?」

「我們要找尋的是當初神劍四宗之一,慕容祖師留下的崑崙法脈。相傳慕容祖師出身瓊華派,鑄劍之術冠絕人界,自崑崙八派一統,鑄劍一道更是在慕容祖師手下發揚光大。可如今這裡已經墜入太虛廣漠,鳥獸絕跡,人畜暴斃,哪還會有鑄劍師?」

「話不必說得這樣早。若真是人畜滅絕,我等如何能在此駐足?」白鬢客邁步登山,「究竟如何,還要親眼見了才知分曉。」

他二人拾級而上,山路崎嶇多怪石,此地受那無邊際的太虛陰風吹拂,台階殘損凌亂,往往需踮腳而行,不多時,已有些疲累。他們並不多言語,悶頭趕路。山腳一片黑黢黢,到山腰上,不知何處飄來一層爛銀碎紫的星霧,裹頭裹腦,更兼陽坡日頭熾盛,一時間周遭白亮炫目,叫他們看不清前路,只得更加幾分小心,以免跌倒。

待走出霧氣,徐長卿卻發現走丟了同道人。

他已不知何時走錯山徑,繞山腰行至陰坡斷崖前,那崖壁上多設棧道,往複盤旋,又有許多石窟,一個個都封了柵欄,上貼封條。徐長卿心下驚疑,尋得崖邊一塊方碑,上書「禁絕關」三字,立即知曉眼前這片懸崖,就是那崑崙石牢之所在。

徐長卿哀聲大呼,奔至牢前窺探,那一處處封條都已風脆,輕輕一觸便化作粉塵,那石牢里,自然只余枯骨。他一間間張望,一間間裡頭的屍骸都身著蜀山道袍,同門師弟,師尊長輩,盡歿於此。蜀山五老赫然在列,鶴氅羽衣,一副朽骨,依稀還是生前模樣,手捏道訣,恬淡清凈。

徐長卿痛心已極,霎時只覺天旋地轉,險些驚厥昏迷。

他跌坐在地,哀戚良久,總算驚覺此乃幻境,眼前種種皆是過眼雲煙。只是他知曉水空劍主神通蓋世,此境界既以過去、現在、未來三世為名,自然有盜取天機,通曉命數之奧妙,興許這便是蜀山的下場,而他徐長卿終究落得個孤家寡人。

道家以逍遙為要,徐長卿人生的前二十年,正是最愉快,最清凈的時候。他知人間悲苦,不若逍遙,但事到臨頭,卻又沒有莊周那般鼓盆而歌的洒脫。

蜀山派世代求仙,神劍門出世前,這本是每個修行人的夙願,無可厚非。但錯就錯在蜀山與神界聯繫太密,那鎖妖塔就是神界傳下,門中祖師多有登仙而去,派中風氣亦是崇敬仙神,對當今正道頗有微詞。

世勢如濤濤大潮,蜀山派既然選擇為神界驅策,自然會被這浪潮打作齏粉,須怨誰不得。

道理總是易懂,徐長卿比誰都想得明白,只是他不肯放手。

既然不肯,那便不得清凈。

他在此地久坐冥思,不知時日,忽聞洪鐘大作,驚覺起身,仰視山頂,彼處鐘聲連綿不盡。大鐘響,萬仙朝,崑崙法脈乃統攝正道之砥柱,有號令天下之權。如今崑崙已成天外孤星,自然不會再有正道群雄聚首的盛況。

洪鐘鳴嘯,必有異動。

徐長卿循聲而往。登山一里,見崖台上八百劍爐陳列如林,黯淡積塵,久不聞炭煙。登山三里,見澗底洗劍池裡銹鐵堆積,池干塘竭,仍銳光隱隱。登山七里,見藏兵閣外殘垣斷壁,人去樓空,唯餘一聲嗟嘆。

當年明月曾照,而今人物兩非。徐長卿稍作徘徊,觸景生情,心中哀戚大有緩釋。

臨近山頂,道路盡頭立有一塊影壁,上書文字,寫道:金鐵鑄劍剛而易折,木石鑄劍頑而易朽,晶玉鑄劍柔而易碎。下士鑄劍以形制器,中士鑄劍易體養氣,上士鑄劍納神煉意。形劍終歸腐土,氣劍有時而殆,意劍生滅若一,故可推江海,倒五嶽,星摧月缺而不銷其色,時過境遷而不改其鋒。

徐長卿讀罷文字,隱有所悟,又覺這影壁所書,不過泛泛之談,故而不作苦思,抬步繞行。

及至山巔,他見那白鬢客於一顆垂朽枯木之下盤膝入定,頭頂樹枝上以爛麻繩拴一門碩大銅鐘,高可丈許,底寬能容四人合抱,無風自動,震鳴不止。

那栓鐘的麻繩細長,搖曳不定,徐長卿憂心斷裂,不由驚呼,只是鐘聲甚宏,白鬢客決計聽不到他呼喊。他邁步向前,那洪鐘推來擠去,每每把他迫開,他若是俯身弓腰而行,那鐘口里吐出巨響,又令他頭昏眼花,動彈不得。

正當他一籌莫展,此時天外太虛聚來千朵魔雲,尚未接近崑崙,便傳出陣陣聒噪之語,便是鐘聲亦不能掩蓋。徐長卿聞聲遠眺,瞧見那層層魔雲上,現出數萬個無面國人,舞刀弄劍,叫嚷不休,言稱滅絕崑崙,這便朝山巔掩殺。

如此驚變實在猝不及防,徐長卿正欲覓地躲藏,暫避鋒芒,又擔憂白鬢客遭殃,只是他呼喊不動,近前又為洪鐘阻遏。這樣左右為難,眼看魔軍殺到,徐長卿悵惘一嘆,正欲閉目等死,忽見那方影壁背後隱有清光迸射,旋即石壁斷碎,顯出一柄紫穗寶劍。

這正是天助人成,徐長卿上前握住寶劍,便覺心中安定。那無面妖魔浩浩湯湯,叫他單人獨劍,攔在山巔,不得上前半分。寶劍揮動,便是人頭落地,清光濯耀,便可奪敵膽魄。

如此鏖戰,那天邊魔雲層出不窮,徐長卿殺得千軍,魔血染赤崑崙,劍客心中五味翻騰,人世愛恨喜怒憂懼一齊上涌,忽而收劍在手,立定原地。

群魔宵小怯懼神威,不敢近前,又在遠處作弄眼色,躍躍欲試。

昆崙山頭,洪鐘駐鳴。那一股栓鐘的麻繩早已斷碎,大鐘懸於白鬢客頭頂,兀自旋轉不休,鐘口彩霞隱隱,仿似孕育仙胎。

山巔無風無雨,萬籟寂寂。

眾魔見徐長卿雙目無神,不由大喜,正要一擁而上將其分屍萬段。

值此時刻,洪鐘迸裂,仿似太虛里打了億萬霹靂,其聲洞徹霄冥,仿似龍吟。

白鬢客長身而起,頭頂一團霞光乍然明滅,當空落下一隻錦繡劍囊,教他輕輕接住。

群魔肅然,劍客回首。

景天沉吟片刻,忽而舉起劍囊,朗聲道:「蓮花去國一千年,雨後聞腥猶帶鐵。」

劍囊內飛出一道龍影,騰空而舞,咆哮聲斷,天降湖海之雨,沛然洗盪人間。

姜國都城外,群敵為大水所淹,一夜覆沒。

昆崙山巔,龍氣亢盛,光影倒轉,遍地芝蘭玉樹,萬千魔頭沐雨褪色,重獲人身。

無面國內,戲台坍圮,鐘聲大震,那權貴看客面如土色,五官迸裂,紛紛恐駭奔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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