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朱泚其人

第3章 朱泚其人

朱泚雖有太尉之榮,但彼時朝堂上下,人人知他閑賦家中。

這個出身幽州軍鎮的河北人,是代宗一朝時就已揚名的宿將。幽州盧龍藩鎮,在安史之亂后,位列唐廷最為忌憚的河朔三鎮之首,然而朱泚似乎是河朔武將中的異類。十年前,還在代宗時期,當他成為幽州盧龍節度使后,竟然主動領兵為唐廷效力,橫穿關中平原,來到大唐西部邊陲防禦吐蕃。代宗皇帝龍顏大悅,親自下詔嘉獎朱泚所部。

不久,河朔三鎮歸順唐廷,就在滿朝文武以為只是陽奉陰違時,朱泚又作出了驚人之舉。這年盛夏,朱泚上表,請求入朝覲見。代宗自是欣然應允,不料朱泚行至半途,身患急症。隨從們齊齊下跪,苦勸朱泚返回幽州養病,朱泚卻道:「臣屬之忠,死不可讓,某就算死在路上,爾等也須將我的屍身擺成跪拜模樣、面向西京方向三日,然後抬著我的屍身進長安、向陛下盡臣子之儀。

據說代宗當時聽到這個消息,於朝堂之上痛哭流涕,告慰玄宗與肅宗道:「先皇先帝,吾朝復得良將矣。」爾後速派太醫東行,為朱泚診治。

這一番君臣互敬的佳話,真真使飽受藩鎮戰亂的大唐臣民歡欣之極。朱泚病癒、率隊踏入長安時,西京滿城空巷,百姓擠在朱雀大街兩側,爭睹這位幽州節帥的風采。代宗皇帝更是親自於延英殿設宴接風,賜昭國坊官邸一座,並加封朱泚「同中書門下平章事」,以宰相待之。

彷彿為了堵住幾位疑慮重重的朝臣之口,朱泚竟再也沒離開長安,他帶來的三千步卒,也被他獻給代宗、編入效忠唐廷的京畿行營。他在幽州盧龍的軍力,被弟弟朱滔佔據,兄弟二人就是否歸屬朝廷一事,鬧得中原皆知。

從代宗朝到德宗朝,失去了幽州的朱泚零散地從天子那裡得到一些彌補,先後做過長安西北面幾個藩鎮或行營的統帥,但更迭頻繁,除了太尉這個榮譽意味的頭銜外,仕途暗淡無光。德宗皇帝對這位把自己的父親感動得淚撒朝堂的河朔系將軍,似乎始終有一絲戒備。一年前,弟弟朱滔在幽州終於造反后,德宗雖當著朝臣的面讓朱泚將一顆心放到肚子里去、唐廷絕不會無端猜忌,卻轉頭就免去了他鳳翔行營節度使之職。

皇甫珩第一次見到朱泚,是在數年前朱泚擔任涇原節度使之時。當時姚令言是節度使留後,常帶著姚濬與皇甫珩一起進入朱泚的帥府商量軍務。

有一回,朱泚命人提上來一個籠子,裡頭一隻大貓,腹下一隻小貓和幾隻小鼠。朱泚向諸將道:「貓鼠本為死敵,這貓兒卻能為小鼠哺乳,足見大義如山,堪稱本朝祥瑞,最適合敬獻於太后的生辰宴上。眾將以為如何?」

姚令言和姚濬沒有即刻作聲,眾副將則喏喏私語,唯皇甫珩出言道:「回節帥,末將以為,天地君親,倫常有道,便是飛禽走獸也不應有異,這貓鼠同乳,乃物反其常,獻於帝庭恐怕不妥。」

朱泚眸色一閃,盯著皇甫珩,片刻後向姚令言道:「姚將軍,虎父無犬子,皇甫將軍看得通透。此事便作罷。」

然而幾日後,朱泚還是遣使將這籠貓鼠送往長安。據說代宗皇帝饒有興趣,但當時的太子、如今的德宗卻直陳己見,辭令竟與皇甫珩一樣——「物反其常」,還多了不太客氣的四個字「何足賀哉」。

消息傳來,姚令言當下便將皇甫珩喚到身邊,憂心忡忡道:「珩兒,我們武將,馬上易逃死,馬下難為生。朱帥若再有議事,自有為父出面,你在他跟前做個啞巴便是。」

一旁的姚濬不以為然:「父親何出此言,太子那一番話,正表明珩弟料事如神,想來朱帥今後會更器重珩弟。」

姚令言喟嘆一聲,愈發正色向兩個兒子教誨:「漢末幾家爭雄,田豐本是袁紹謀士,頗得器重,袁紹南攻曹操前,田豐百般勸阻,紹不聽,結果大敗。有人對田豐說,先生所言得證,必為袁公重用,結果呢?」

皇甫珩幼時隨母通讀經史,自然知曉義父所說的故事,因沉吟道:「結果袁紹回師后,就將田豐殺了。」

偏那姚濬還追問:「緣何殺之?」

姚令言氣得不再多言,暗道自己這親生兒子真是愚不可及,這廿多年來,竟似只長力氣不長腦子。

皇甫珩忙找了個小由頭打岔開去,事後則努力回想,自己本不是愛出風頭的脾性,怎地當時這般唐突進言,似乎朱泚發問后正是望向自己,殷切溫厚的目光令他猶如見到記憶深處的父親,一時便侃侃而談起來。他出身罪臣之家,又少年喪父,本就是個心思沉重的兒郎,越是得姚氏父子傾力提攜,越是自省不得張揚,以免為父兄帶來麻煩。

如此惴惴不安了半月,朱泚卻並無異樣,只在軍士操練時視察得越發勤些,猶愛觀看皇甫珩與屬下比試箭法,有一次還合掌笑道:「皇甫將軍這百步穿楊之技,攻城上佳。」

不久之後,朱泚忽然被朝廷調往鳳翔,姚令言由留後轉為節帥,姚氏父子與皇甫珩便漸漸淡忘了貓鼠同乳之事。

今日,皇甫珩在京兆尹又遇朱泚,見暌違數年,這當年的藩鎮虎帥、如今的京城第一閑官,一臉波瀾不驚、和和氣氣的神情,幾番命運起伏仿若不著痕迹。

王翃於主位擊掌自嗔道:「老夫真是糊塗了,朱太尉領軍涇州時,我這外甥已然出息得很,太尉怎會不識。」因又滿面笑容向身旁那女冠道:「鍊師詩才,名滿天下,兩都傾羨,只可惜老夫粗通文墨而已,於這吟詩作賦是一竅不通。正發愁如何敬酬鍊師,倒是聖上賜了個好主意。」

女冠姓李名冶,字季蘭,江東吳興人,代宗時便已是大家,聲名不在「大曆十才子」之下。時人只道她與諸多名士高人結交唱酬,詩風又瀟然無雌聲,必是異於尋常巾幗的做派。但今日席中主客,見她樸素淡雅,眉目如佛家造像,絕無瀲灧之氣,便是禮部尚書李揆這樣的古板長者,也不由生出幾分嘆服,倒不覺得天子派下的這陪宴之責有何荒唐之處了。

李冶心慧,自知要配合王翃賣的關子,於是起身向王翃一福:「在下誠惶誠恐,請王府尹提點。」

王翃抬手示意,只見僕從魚貫而入,奉上烏檀托盤。托盤之上,除了酒樽匙箸外,主角是碼放齊整的越州艾色海棠闊盆。盆中食材色彩斑斕,膾絲如玉,時蔬如碧,酪漿如雪,櫻桃如霞。然則最令人稱奇的是,這些食材精雕細置,擺得竟好像一幅幅山水畫卷。

王翃道:「諸位請用輞川十景。」

眾人還沒明白過來時,李冶已嫣然一笑,道:「天女來相試,將花欲染衣。禪心竟不起,還捧舊花歸。」

她這一吟詩,禮部尚書李揆幡然醒悟:「妙極妙極,詩饌相得益彰。」

原來,李冶前日奉召入宮,與德宗君臣論詩甚歡,言及自己頗為喜愛王維的詩,德宗便令內侍將此節告知準備宴席的王翃。王維在世之時,曾居游於輞川山谷的別業,著有《輞川集》。王翃命人以各色食材做成輞川中的山水風景,李冶立時明白,遂以《維摩詰經》中的典故作答,蓋因王維字摩詰,其名與字均來自《維摩詰經》。

皇甫珩一心惦記將涇師軍資賞賜事宜的進展知會姚令言,因此被舅父臨時拉入這宴席,本有些焦躁無奈,此刻見達官貴人和文人雅士吃個飯也能吃出這般花樣,倒想起自己的母親來。母親最愛詩賦,若在場定會覺得有趣。驀然間,他揣測宋若昭似乎也會喜歡。

一念及此,他想起自己的「正事」來。而王翃倒也沒忘記這個外甥,待宴席中幾個回合過去,接著李尚書感慨如今這春闈一榜不如一榜的話頭,笑道:「閣老莫怪,老夫給你兜了個人情,珩兒,還不拿來?」

皇甫珩忙將宋若昭拜託的捲軸奉於李揆,恭敬地說了原委。

大唐自有科舉取士以來,行卷即為常事,就算在今日這官宴上當眾談及,亦無妨。然而未料到,李尚書展卷只看了幾行字,便臉色不佳,冷冷道:「龍章鳳姿之士不見用,宵小鼠輩之子乃求官。」

此話一出,眾人皆是一愣,席中一時僵住。始終飲酒不語的太尉朱泚,先向李揆笑道:「不知這子弟卷中的文章,何處冒犯了閣老?」

李揆悶哼一聲,不理朱泚,也不看王翃,徑向皇甫珩道:「這卷上有舉子的祖籍郡望和先人履歷之述,將軍可知這舉子宋若清祖上是何人?是則天皇后武氏的宮廷侍臣宋之問。」

皇甫珩與宋若昭不過見了兩次,暗生情愫卻未說得幾句話,哪裡就能知道宋氏姐弟是何處宋家後裔。他一時啞然,心裡卻嘀咕一句「宋之問又如何」。

李尚書來了意氣,朗聲向諸人道:「以老夫所見,士之可貴,才居三分,德居七分。宋之問雖文章錦繡,但貪慕官榮、附媚張氏兄弟,且因詩殺害至親,著實可鄙可棄。」

李揆說的因詩殺人,指的是世人流傳,宋之問的外甥劉希夷曾有「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的佳句,宋之問為了將這句詩佔為己有,竟以裝有黃土的布袋將劉希夷活活悶死。

李揆祖籍赫赫有名的隴西成紀,家中代代皆為冠族,向來便有些瞧不上寒門子弟。宋之問出身鄉閭,以寒門入仕,又風評不佳,正是李揆所厭。在座各位,皆是久居官場之人,怎會不知李閣老的脾氣,於是連忙不咸不淡地附和幾句,便想將這場面融圓了。

皇甫珩卻是心頭一急,他本以為能助宋家娘子一臂之力,未曾想弄巧成拙。現下宋若昭弟弟宋若清的名字定然已入李揆心中,進士應考又是不糊卷遮名的,如此一來,宋若清豈非再也別想求得功名?

他當下不顧舅父王翃遞過來的眼色,上前深深一揖:「李閣老明鑒,這宋若清的父親上庭下芬,乃澤潞李將軍最為器重的屬下,想來也是為朝廷出過不少力的。晚輩母親本為長安萬年縣官身女,曾以李閣老之言『大國選士,但務得才』教導子侄發奮苦讀,無奈邊關吃緊,父親又以身殉職,為著國讎家恨,晚輩才投了軍。於這些參加春闈的生員,晚輩著實羨慕,遂有替人行卷之舉。那宋若清無法選擇自己的出身,正如晚輩的祖先因結交朝臣獲罪、亦非子孫可知可控,但皇甫家的後人仍能為朝廷拼殺疆場馬革裹屍。這樣說來,那宋若清怎就不能以詩賦文章和經世之才為朝廷效力?」

李揆此人,雖為名門,也是仕途坎坷,此前因為得罪過權臣元載,很吃過些苦頭。元載伏誅后,他才又被朝廷起用,心氣也多少平和了些。他外放邊鄙小州時,帶著家口,連飯都吃不上時,曾得過駐鎮軍帥的資助,因此對帝國的這些武將倒頗存感念。此刻見皇甫珩以自己的遭遇作辯,且言語懇切,他臉上的慍怒之色也稍稍褪去一些。

此時只聽李冶解頤一笑,音色柔婉道:「閣老贖罪,容我這樣的方外之人說些話。時人流傳,我六歲能詩,見著院中的薔薇吟誦『經時未架卻,心緒亂縱橫』,又說我父親聽到后大吃一驚,斷言我小小年紀就知待嫁女子的心緒,長大后必失婦德。這些事,紛紛揚說得活靈活現,卻是無稽之談。」

她抬手舉箸,將面前食盆中的「輞川風光」撥得凌亂,好端端山清水秀的佳肴登時失了本來面目,如泥湯一般。她微微嘆口氣:「紅塵中事,本如這山石雲樹,由人隨意編排。眾譽爍金、積毀銷骨,人心叵測,我不知何時得罪何人,竟遭如此污語,辯也辯不得,氣也不值得。想那宋之問,若真於任上殺人,大理寺或刑部怎會視而不見,多半也是後人胡說妄言罷了。」

座中除了李冶,皆為鬚眉,想不到她一個女冠,且為客者,倒有這般坦率通達的言談。朱泚抿了一口杯中酒,心道,這女子姿容秀雅,氣度見解亦不俗,難怪韓滉這樣的封疆大吏、國之股肱,亦為其傾倒。

皇甫珩與李冶的幾番話,辭色謙和,意思卻立得住,李尚書雖老頑固了些,好在骨子裡仍是高門大族的作風,不那麼小肚雞腸。他雙眼一眯,兩道白眉舒展開來,將宋氏的捲軸交給自己帶來的僕從:「好生收著,老夫回府細細閱看。若真是可造之材,禮部取士不得錯過。」

王翃見李閣老自己搭了台階下來,趕緊嗔令皇甫珩:「珩兒,李閣老給了恁大的面子,你這愚痴的小子,還不自罰三杯。」

觥籌交錯間,皇甫珩的醉意越來越明顯。他隱隱納罕,自己在涇原鎮軍中,每到防秋歸來,必要與眾將喝場大酒。涇原軍鎮地處河西,靠近酒業興盛的敦煌,將士們最愛喝一種河西人特別釀製的麥燒春,比尋常的粟酒果酒凶盛許多,皇甫珩卻從未醉過。

安遠酒肆的胡酒還未送到,席間所飲的據說是李冶進京敬獻天子的烏程縣若下酒,皇甫珩喝來並無甚烈意,怎地幾杯下肚,卻頭昏心慌起來。

恍惚間,皇甫珩只聽太尉朱泚向王翃道:「王府尹,著人扶令甥去歇息罷,服幾碗醒酒湯。本官鎮涇原時,記得姚公不喜子弟飲酒,皇甫將軍這個模樣去進奏院,只怕……」

皇甫珩踉踉蹌蹌地起身,似乎那兆尹府的主簿搶上前來,架住了他的胳膊。皇甫珩覺得頭頂沉重,雙目灼灼如被火燒。

他記得自己昏睡前最後的印象,是李揆和李冶望向他的目光,略帶詫異,但也無甚波瀾。

他被扶進方才更衣的耳房,兩個不良人將門一關,等著主簿示下。

主簿湊近皇甫珩,輕輕拍拍他的面頰,見他毫無反應,眼中露出厲色,對不良人道:「愣著做甚,還不趕緊綁了。」

手下照做后,主簿從後院出了門,拐了兩步,向一個民夫打扮的漢子道:「速速知會姚將軍,兆尹府的事情辦妥了。」

見漢子一言不發徑自離去,主簿忽然想起什麼,忙忙回到後院,找了一領帷幔,進耳房將皇甫珩的刀與箭囊包在一處。

他抱著東西往院中的柴坊走,薄雪初融的地面濕滑,這主簿大約正是辦完一件棘手之事後太也放鬆了些,一不留神,重重跌了一跤。

「嘡啷」一聲,包裹落在地上,刀和箭筒滾了出來。

恰是此時,安遠胡肆的酒食運了進來。

阿眉在一照面間,便已認出了那有著一道裂紋的鮫皮刀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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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唐暮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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