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三天子
東宮侍讀王叔文,今夜又宿在了平康坊北曲曹仙兒處。
晚膳前,假母曹阿奴特意裹著綠羅底蹙金綉菊的短襦,笑盈盈地走進曹仙兒房中,問道:「郎君,仙兒,老身穿上這襖子,阿年輕了些?」
她用跟著曹仙兒現學現賣的姑蘇口音與王叔文對話,已經成了一種習慣。
王叔文的目光從棋局上轉過來,一本正經道:「假母何時老過,但這宮裡的東西自然是好看的。」
假母笑道:「哎唷阿郎不光棋藝高超,這張嘴也是口吐蓮花般。你們慢慢下棋,我去準備準備,今歲朝廷榷酒,老身好不容易託人弄了一壇上好的新豐酒,真正稀罕物,仙兒阿要好好陪郎君喝幾盅。」
假母扭搭扭搭地走了。曹仙兒望向王叔文,眼中滿是柔情。
她本姓顧,祖籍蘇州,原是三吳富庶之地,家中承了祖傳的綉坊,算得小康。無奈父親好賭,家道中落,京中教坊來收小女子,她便被迫入了樂籍。她姿容平平,於舞樂上並無天賦,在備受冷落中倒是和教坊的弈師學得不少棋譜。也是機緣巧合,平康坊年老色衰的妓人曹阿奴,用經年所攢的纏頭之資盤下北里一進小院后,買不起絕色的教坊娘子,只得將這顧氏領了回來,改名「曹仙兒」。
長安平康坊的妓院分為北、中、南三部分。南曲住的多是名冠京城的花魁般的人兒,一院一鳳,極為幽靜精緻,只接待達官貴人或富豪鉅賈。中曲多為大型的妓樓,北曲最為寒微,多是曹家這樣的小戶。
曹仙兒來到北曲,與曹阿奴度過了無人問津、捉襟見肘的最初幾年,直到遇見王叔文。
王叔文此前喜歡來北曲,一半因為所費不多,一半因為北曲常能見到寒門貢舉。身為翰林院棋待詔的王叔文,以一種略帶悲憫的心思觀察著他們。科舉春闈,看起來為這些出生就棋輸一招的人,創造了飛黃騰達的機會。然而,行卷、場次、名諱等不可預測的因素,仍然使他們鯉魚躍龍門的道路充滿艱辛。
每年春闈后,他都能見到北里某家小戶門前忽然熱鬧起來,中了進士的幸運兒,揚眉吐氣地回來探望陪伴自己度過人生低谷的紅顏知己。然而更多的時候,透過北曲那些薄薄的寒酸的灰牆,他聽到的是妓人柔聲安慰放榜日這天跌入深淵的考生。
偶爾甚至有考生隱隱的泣聲。那一刻,王叔文沒有絲毫的隔岸觀火的閑情,而是喟嘆,男兒心性也是那麼脆弱。他想起前朝的那些翰林,也盤算著自己的將來,有一種物傷其類的感慨。也因此,他對北曲的倡家,懷有與情慾無關的好感。
在他的精神世界里,有一種不拘世俗意義上貴賤標準的敬意,留給她們。
後來,王叔文結識了曹仙兒,便再也不去別家。原因自然是,這身量單薄、眉眼尋常的女子,竟下得一手好棋,甚至不用王叔文讓子。巧的是,他與她同為蘇州人氏。萬里遇鄉親,王叔文覺得,無論是下棋時,還是對飲時,抑或是在行床第之事時,他們之間似乎從未有歡場做戲的生硬。
曹仙兒小心翼翼的品咂著這份真實的甜蜜。她年幼入教坊時,本以為老天將她揉成了泥團,扔在大雨中。她被曹阿奴帶回北曲,已然覺得好過許多,因為這假母著實算得厚道心慈之人,最艱難時,煮了米粥,也將稠一些的那碗推到她面前。及至王叔文出現,她常疑心自己是不是在美夢裡了。
但她也知道,王叔文雖妻子早亡、一直未娶,但自己的倡家身份,就算是做妾,也是休想。等王叔文做了太子的侍讀,她更將那些荒唐的念頭狠狠抹去。她溫柔而洒脫地待他,只行樂事,不問將來。
倒是王叔文,在魚水歡愉后,感到她隱約的憂愁,將她瘦削的肩膀摟過來,輕輕地吻著她頎長的頸項,道:「我不會是李益,你也不會是霍小玉。」
他說的這二人是平康坊頂有名的故事。那霍小玉本是南曲的清倌人,與才子李益情投意合,以身相許,李益仕途得意后卻負了助她脫籍之約,以致霍小玉鬱鬱而終。
曹仙兒淡然一笑,道:「奴家不想那許多,只知眼下即是良辰。」
王叔文更領悟到她心性通透的好,來得也越發勤些。他與平康坊一個擅下棋的妓子來往的傳聞,飛進太子耳朵里,倒讓太子李誦覺得有趣,偶爾賞賜侍臣時,專門吩咐賞給王叔文一些女眷所用物什。
曹仙兒孝心拳拳,得了王叔文帶來的絹緞,總是想著先給假母做衣裳。那曹阿奴穿著貢緞在各裡間行走,真真體面得緊,連平康坊的都知也對這曹家高看起來。
燈燭掌起,曹家的小廳房雖然簡樸,卻也酒菜飄香、暖意融融。假母陪了一杯新豐燒春,淺淺說了幾句家常話,便識趣地離開。王叔文口含醇釀,目光落處是曹仙兒因微醺而泛出可人紅暈的面頰,舒坦而滿足。
「鐘鼓饌玉不足貴,但願長醉不復醒。李太白此言誠不我欺。」他聽著遠處咚咚的坊鼓,想著今夜反正也不出平康坊了,竟是說不出的鬆弛而心寧。
他於功名本無甚執念,以為做個逍遙散官便也罷了。
然而他如何能想到,命不由人,他人生的轉折就從今夜開始了。
四更時分,曹家被幾陣低緩卻分外堅定的敲門聲喚醒。王叔文和曹仙兒朦朧間,聽得假母似乎已將什麼人迎了進來,接著便是一聲驚恐的呼聲。
「奴家去看看。」曹仙兒起身道。
王叔文常來常往,實在已將自己當作了曹家的男主人般,聽著動靜不對,如何還能安睡,當即也掀被下榻,紮好衣袍,想了想又提上佩劍,將曹仙兒擋在身後。
他輕輕啟開屋門,見到院中情景時,著實大吃一驚,三步並作兩步地跨了出去,喊道:「小殿下!」
只見一位渾身濕透的中年婦人緊緊摟著一個四五歲大的童子,踉踉蹌蹌撲到王叔文跟前:「阿彌陀佛,王侍讀你果然在這裡!」
王叔文識得這婦人是東宮的保姆順娘,她懷裡瞪著大眼睛一聲不吭的小兒,乃當今太子李誦的長子,皇長孫李淳。
假母在一旁道:「啊喲,郎君和仙兒昨夜可是喝多了,外頭恁大的動靜,你二人似也不省得。天塌下來哩,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她一邊叨叨,一邊脫下棉袍想給順娘披上,靠近時聞得一股血腥氣,忙忙摸了一把順娘的後背,湊手一看,滿掌鮮血,登時嚇得一跤跌在地上,張著嘴巴只知喘氣。
順娘不理會她,使盡氣力將李淳往王叔文懷裡推,斷續道:「王侍讀,涇原軍打進宮裡了,陛下和太子不知所往,蕭妃和王良娣也找不到,老奴在東宮聽得那些甲士高喊要將皇室宗親找出來,老奴怕遭遇不測,慌亂間只得帶小殿下出宮。」
她到底是宮中當差之人,見過大場面,頭腦機敏,性子也格外堅韌些。大亂當前的須臾間,她想起自己的金蘭姐妹曹阿奴,又知太子侍讀王叔文貫與這曹家往來密切,且平康坊離皇城最近,當機立斷便往此處奔來避難。
彼時丹鳳大街兩側包括崇仁坊在內的各坊已布滿將卒,順娘穿坊而來,在永興坊附近正遇一隊甲士。情急中,她托著李淳藏身於街邊水溝,方躲過一劫。她一心逃亡,身上又浸了冰水,竟不知自己從東宮奔出之際,背上已中了流矢。
王叔文一邊聽她急述原委,一邊分心傾聽坊外音響,果然北邊皇城方向人聲嘈雜。此時他已來不及細想旁枝,念頭閃爍中只在盤算如何保全皇孫。
那順娘著實有些臨危冷靜的氣魄,似是看穿王叔文心中所想,咬牙忍痛繼續道:「侍讀萬不可回到家中,叛軍若一心要拿小殿下,必去東宮各位近臣的宅子搜人。老奴來平康坊,說不得被人見到,小殿下亦不可藏身平康坊。老奴只怕命不久矣,侍讀若信老奴,可設法去懷德坊南三里大榆樹下的宅子,找一位宋家娘子,閨名若昭。她是澤潞節度使幕府宋庭芬之女,老奴年輕時曾做過她的乳娘,前日在長安竟遇著她。」
王叔文敬她如鐵的意志,但仍追問:「此人如何信得?」
順娘道說話越來越虛弱:「王良娣是宋家娘子五服內的阿姊,因了這層機緣,老奴才得以進宮侍奉王良娣,又成了皇孫的保姆。何況目下這番境況,老奴也只能想到她了。」
順娘終於力竭,昏死過去。那始終不發一言的李淳回身撲到順娘胸口,將頭埋在她泥漿與血水交融的衣襟上,嗚嗚哀哭,風帽下的小腦瓜一顫一顫,看來甚是心酸。
王叔文心知耽擱不得,當下將李淳抱起,拿大氅披身一裹,沉聲道:「殿下莫哭,臣縱是萬死,亦要護得殿下周全。」
假母和曹仙兒遽然遭逢駭然之事,此刻漸漸從驚懼呆傻中回過神來,見王叔文行止鎮定,她二人便也利落地把順娘抬進東廂小屋。曹仙兒又出來時,王叔文已尋來布條,將李淳綁在胸口,立於宅門廊檐下。
夜色將散,天邊一顆啟明星,閃爍如燈。曹仙兒望著她的情郎,見他雖一介斯文書生模樣,卻像戲本里勇救小主的常山趙子龍一般,心間陡然漫上一股英雄氣。雖然大難臨頭的預感攫取住她周身,可是王叔文這告別的深情目光,如醍醐灌頂,令她釋然。
身逢亂世,與此良人相伴過一程,她覺得此生知足了。
王叔文出了北曲,悄然行得幾步,遙望一眼,發現往常應該因宵禁而緊閉的平康坊坊門早已洞開。昏暗中,十字街上間或有三兩匆匆趕路的男子,顯見得都是從煙花柳巷出來的,得知出了大事,巴巴地快些趕回家去。
王叔文貼著溝渠邊緣,慢慢往西走。那李淳本是幼童,一夜生死勞頓,方才又哭了一場,真真累極了。他已初識人事,認得王叔文是父親近臣,又有順娘囑託,便不再警惕,乖乖地伏在王叔文懷裡,竟自熟睡過去。
順娘提到的懷德坊在朱雀大街西邊的長安縣,自東邊萬年縣的平康坊過去,要穿越好幾個街坊。此時門吏早已不知去了哪裡,坊禁形同虛設,但或許是叛軍都湧入了皇城,王叔文潛到崇義坊時,發現街上並沒有軍士。偶爾,那宅門向街而開的高門府第中,出來幾個家僕模樣的,也不過匆匆打望一眼,老鼠般地迅速溜了回去。
王叔文本想冒險穿過朱雀大街,但懷抱李淳,萬一撞上叛軍,實在無法裝作狎妓歸家的浮浪士子矇混過關。他猛抬頭,看到眼前赫然一方端嚴秀麗的塔頂,立時有了決定。
安仁坊薦福寺夜不閉門,也並無僧人住宿,王叔文借著屋宇的陰影閃進寺去,在小雁塔邊的樹叢后伏了下來。佛寺莊嚴,又無佔領的必要,叛軍當不會衝進來。王叔文謀划,乾脆等到白日再往懷德坊尋去。看起來長安雖遭大變,宮內也不知情形如何,但當太陽升起時,偌大京城,總不會像死了一般。屆時他就算抱著稚兒,混在行人間趕路,也不過是普通百姓的模樣。
李淳腦袋上毛絨絨的髮髻拱著王叔文的下頜,娃娃陽氣足,這小小身軀將熱量傳遞給王叔文,令他心中一暖。他將將鬆了口氣,準備閉目養神時,兩個武侯忽然從寺外走了進來。
王叔文有些吃驚,怎地這兩個武侯跑來此處。
只聽其中一個高些的武侯道:「這凍煞人的天氣,還要干半夜給那些軍漢開啟坊門的苦差,且歇上一歇。」
矮些的那個勸道:「阿兄莫嘮叨了,吾等小差,不過螻蟻一般,抱怨個甚麼。王府尹、源少尹和那朱太尉此番起事,涇原軍還真聽他們擺布。你說這大唐的氣數,是不是真要完了。」
高個武侯冷笑道:「與你我有何干係,任誰做了天子,咱們也還是在長安城的土路上巡更而已。」
他二人正說得起勁,王叔文懷中的李淳大約是睡夢中嗆了一口冷風,驀地咳嗽起來。
「樹后何人!」兩個武侯駭得同時跳起來,大聲喝道。
王叔文覺得天靈感「嗡」地一聲,但此時又往何處躲去,只得起身走了出來,又作出兩股戰戰的模樣在二吏面前伏下身子,不敢說話。
「何坊何戶,怎地抱個稚兒在此處。」矮個武侯斥問。
「官爺恕罪,草民乃永平坊南里崔三郎,因與妻子爭吵,一氣之下抱著幼子離家,想嚇唬嚇唬那悍婦,誰知誤了坊禁回不去,今夜城中又似不太平,草民唬得沒了主意,慌張間進了這薦福寺。」
也虧得他平時愛邊逛街市邊復盤棋局,於這長安一百零八坊的布局爛熟於胸,脫口說了個遠在城南的永平坊,想必這北邊安仁坊的武侯多半不知詳情。
二吏將信將疑,但昏暗中看王叔文身架文弱,不像蹊蹺之人,正斟酌是否打發他滾蛋,李淳卻哇地哭將出來。
小兒被驚醒,最是有氣,李淳一時也像未記起幾個時辰前的各番緣由,一邊哭,一邊奶聲奶氣道:「吾乃第三天子!」
原來,德宗得了這皇孫李淳后,甚是寵愛,一次幸東宮時,將李淳抱於膝頭,逗問他:「汝為何人?」李淳答:「第三天子也。」答得這般伶俐,德宗高興得當即厚賞太子。自此,李淳常將這句話掛在嘴邊。
禍從口出。二吏臉色一變,高個武侯已打亮火石,照向王叔文懷中。他見李淳穿著錦衣,項間一塊虎形玉佩,風帽下的面龐肥白紅潤,打扮和面貌都與王叔文很不一樣。
這高個武侯素來是個心竅狡黠之人,品咂了一下李淳那句話,聯想到城中巨變,電光火石間,便猜到了大半。
他周身的血液登時沸騰起來,隱隱覺得眼前這皇家宗親或許可以給自己帶來從天而降的榮華富貴。
「拐帶小兒,將他捆起來。」他急促地招呼身邊的矮個武侯,雙手已向王叔文抓去。
剎那間,只聽「啊」一慘叫,矮個武侯直挺挺地倒了下去。高個武侯大吃一驚,放開王叔文,上前一看,見矮個武侯雙目圓睜,前額一個大洞,裡頭深深插著一支鐵鏢,鮮血汩汩湧出,眼見得喪了命。
還未等他反應過來,又一支鐵鏢飛來,自他後腦穿入,剛猛的力量將他「嗵」地推倒在地。高個武侯雙腿抽搐了幾下,也不動了。
這接二連三突如其來的變故,讓王叔文的精神再也支撐不住,跌坐在小雁塔前。李淳若不是被縛於胸前,只怕也要滾落於地。
微明的晨曦中,王叔文看到,小雁塔另一邊的樹叢里,站起來兩個人。他們如貓一樣迅速而無聲地趨步而來。等到了近前,精疲力竭的王叔文終於認出他們來。
安遠酒肆的薩罕和阿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