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 你的酒館對我打烊
洛陽宮城佔地甚廣,光是外宮城就有十道門戶,德猷門是其中最不顯眼的一個。
都是因為這門之內乃是宮城的含嘉倉城,簡單來說就是一大倉庫。
若非碰上罕見的大飢荒,根本無人會注意到宮城的這個犄角旮旯。
素日守在這裡的也都是內宮中最沒有地位的那些個老弱病殘宮人們。
這是一個被疏忽了許多年,也已經習慣被疏忽的地方,作為此地通向外界的門戶,德猷門常年緊鎖,基本就沒有開門的時候。
久而久之,既然從無人於此間通行,那守衛也就省了。
歷來都是由距此最近的龍光門值守巡看巡看。
除非戰爭爆發,洛陽被圍城,否則這種情況怕是改變不了了。
但誰能想到士兵居然就從此地進了宮中?
其實細想的話,這也怪不了武攸宜。
洛陽宮城太大,而他手下的人卻又太少。
要想以有限的人手將偌大的宮城封鎖的水泄不通,怎麼可能?
這時武承嗣手下一心腹驀然出聲道,
「宮中有內奸」
武承嗣狠狠盯了這官一眼,這不是廢話嗎,沒有內應,那常年不開的德猷門還能自己打開不成?
但他現在已顧不得呵斥這庸官,滿心滿念只有一個想法—戰還是不戰?
「士兵來的有多少人?」
「士兵入宮者當不下五千餘」
聽到這個數字,武攸宜臉色再變。
雖然他手下的人馬不下兩千餘。
且禁軍的戰鬥力遠勝士兵,但他這兩千人要分守內宮各處要緊關節。
能抽調出來參戰的至多五百餘,以一搏十,這仗還怎麼打?
怪只怪這些士兵來的時間實在太要命。
時機卡的太好。
若是再晚些時候,他一旦拿到兵符,只需再調來兩千禁軍。
這五千士兵何足懼哉?
武攸宜將當下的情形簡單敘說完畢。
靜候武承嗣決斷。
猛然從天上掉下來,且還是掉進了一個藏著吃人猛獸的深水潭。
這就是武承嗣此刻的感受,但於他而言,戰與不戰之間已經沒有選擇餘地了。
「為何不戰?」
武承嗣恨聲道。
「內宮地形複雜。易守難攻,你即刻抽調人手一宮一殿的拒敵,此事安排好后,即刻往建安王府取兵符,調兵來援」
武攸宜不愧禁軍出身,儘管敵我懸殊如此之大,他也沒有半點畏難之態。
領命之後當即轉身便去。
武承嗣目送他去后。
刻意和煦臉色向手下黨羽溫言勸慰。
然則,任他如何口燦蓮花,許多黨羽臉上已經有了掩飾不住的惶惶之態。
這與適才的群情振奮,以為天下唾手可得實有天壤之別。
目睹此狀。
一絲不祥的預感悄然浮上武承嗣心頭,但他強撐著臉色不變的遣散了眾黨羽。
著他們各按計劃行事。
一時間,眾人做鳥獸散。
唯有安定郡王武攸暨不曾離去。
不等武承嗣發問,安定郡王武攸暨先已走過來。
「今晚若天佑我王,武氏宗室除了傾力支持太子殿下已無其他選擇餘地。」
「下官聯絡宗室的任務晚一步倒也無礙,反倒是這內宮之中更為要緊。」
心神不寧的武承嗣此時也需要有人陪在身邊。
是以聞言之後也沒催他走,兩人便沉默的聽著外面的動靜。
並沒有讓他們等多久,外面已有喊殺之聲隱隱傳來。
聽到聲音距離此地尚遠,武承嗣心中安定了些。
此後之情勢正如他所料,內宮地形複雜。
士兵雖然人多,但展開困難。
優勢兵力難以發揮,兼且禁軍實在鋒銳。
是以那喊殺之聲便一直僵持在初起之地。
默默聽了許久后,武承嗣心中大定,轉身笑謂安定郡王武攸暨說。
「以此進境,士兵若想衝到天子寢宮,非天明不可得也,到那時,援軍就來了」
言至此處,武承嗣自負的一笑。
「況乃某更有阻敵妙策,只是顧念這巍峨宮城建造不易,顧念宮人性命不忍為罷了」
安定郡王武攸暨心中對他打的什麼主意清清楚楚。
只是臉上卻故作茫然狀。
「太子殿下計將安出?」
武承嗣仰天大笑三聲。
盡展睥睨天下之雄姿後方才以咬金斷鐵般的聲調蹦出了一個字,「火」
安定郡王武攸暨作恍然大悟狀,撫掌而贊道。
「只要保得這天子寢宮不失,外面火勢一起,那些作亂的士兵必定寸步難行!」
「太子殿下好計,太子殿下好仁心!」
武承嗣再振長笑,孰料他這笑聲未。
,外面的喊殺聲卻突然小了下來,僅僅片刻之後便已悄然不聞。
這突然的變故讓武承嗣心裡猛然「咯噔」一下,長笑就此戛然而止。
一連急咳了好幾聲后,才忙忙擺手道。
「你,速去看看究竟為何戰事猝停?」
武攸暨略一遲疑之後還是去了,武承嗣再也呆不住。
也跟在武攸暨身後向適才喊殺聲密集處走去。
但不等走近,卻又遲疑著不肯再上前,最後索性就停在了那裡。
沒過多久,安定郡王武攸暨便疾步而回,神色甚是倉惶。
武承嗣從暗影中出來叫住他后才知。
打著勤王之師的五千士兵隊伍里多了太平公主與張易之兩人。
而後,太平公主向正憑藉地利拚死抵禦的禁衛喊話。
直言他太子殿下弒君謀逆,也不知道他們用了什麼辦法。
竟讓張易之在陣前自承了他受指使弒殺天子之事。
張易之的自承一出,禁衛立時嘩然。
軍心再難穩定,現在別說抵抗了。
只怕稍後殺將回來亦是極有可能。
聽完這番緣由,武承嗣臉色灰敗,縱然站立亦難。
當今的萬騎禁軍乃是武則天登基之前從東北邊塞上千挑萬選的精銳之師。
這支萬騎精銳因武則天而成軍。
武則天給予了他們前所未有的榮耀與信任,以及物資錢糧上的厚待。
是以這支軍隊對武則天的忠誠是毋庸置疑的。
今晚就連武承嗣最初也沒想到他會有弒殺武則天的念頭與舉動。
那些禁衛自然更不知道了。
他們只是秉承上司武攸宜的命令封鎖內宮而已,根本就非自願加入謀逆。
這也是之前武承嗣闖進武則天寢宮時不敢讓外面那幾個值守禁衛一同進來的根本原因。
簡而言之一句話。
武承嗣從決定弒殺武則天的那一刻起,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瞞著禁軍的。
而今這一層被挑破后。
只怕第一個要殺他的便是萬騎禁衛了。
事情發展至此,彷徨無計的武承嗣後悔於適才為什麼沒放火的同時。
已是萬念俱灰,眼瞅著站都站不穩了。
就在他身子將要委頓於地時,安定郡王武攸暨搶前一步攙住了他。
「太子殿下勿憂,情勢至此。」
「天命雖已不可得,但性命可盡保無虞矣」
武承嗣雙眼中猛然迸出一團火光.
人還沒站穩,先已雙手緊緊抓住了安定郡王武攸暨的雙臂。
「事情果有轉機耶?計將安出?!」
......
勤王兵馬將這一整片宮城最為核心的地域里三層外三層圍的水泄不通。.
一時之間,無數宮燈與火把集中高舉,明紅的燈火耀亮了整片天際。
至此,順利完成合圍的數千勤王將士漸次安靜下來。
最終竟至落針可聞。
幾千雙眼睛從前方莊嚴大氣而又幽深滄桑的殿閣中收回目光。
最終著落到緩緩走到隊伍最前方的身上。
中間那人是個身量高挑貴氣逼人的女子,其人肌膚細膩、艷勝桃李。
一雙承繼自其母的鳳目因激動和內心的念頭太多而顯得璀璨奪目,飄忽深邃。
內廷自凝池上吹來的夜風颳起她背上那襲大紅風氅。
衣袂烈烈作響的同時,亦露出了風氅下長刀的一角。
便是這驚鴻一現的長刀一角,透露了女子心中早已沸騰咆哮的野望。
以及平息這灼人野望所需的淋漓鮮血。
李行周目睹重兵合圍成功后,他如釋重負的輕嘆一聲后,目光便再不曾著落在眼前據說是武承嗣與狄仁傑等重臣所在之地。
而是透過點點成片的宮燈與火把,落向了稍遠處的那一座院落。
那裡正是則天大帝的寢息之地。
身量頎長、縱然刺骨的夜風也壓不住其勃勃英氣的年輕男子就這樣久久的遙望著天子寢宮。
適才在與禁軍搏殺的陣前也不曾稍有猶豫退讓的眼神此刻卻是充滿了無盡的哀傷。
這如陳年老酒般的哀傷表現的並不激烈。
卻是深遠綿長,帶著濃濃的歷史風雲。
飲一口便足以醉一生。
「李行周」
太平的聲音很低。
因為心太火熱,竟使其聲音裡帶上了濃濃的顫音。
李行周從遠處的天子寢宮收回目光。
將那無盡的哀傷沉進心底最深處作為此生最可珍貴的收藏。
而後目光銳利的迎向了太平。
太平雖在與李行周說話。但眼睛卻沒看他。
只是死死盯住面前的這幾處殿閣.
「現在殺進去當怎麼殺?裡面的人……」
言至此處,太平驀然提手、
向下狠狠的比劃了一個下切的動作.
「雞犬不留」
她此言一出。
一個滿臉橫肉,須如鋼針的甲胄將軍應聲拔刀。
「鏗」的腰刀離鞘長鳴之聲如厲鬼尖嘯。
攝人心魄。
在這血腥的宮廷靜夜傳出極遠極遠。
隨著這一柄將刀斜舉向天。
數千士兵同時出刀,五千柄制式鋼刀的血刃在宮燈火把的映照下寒芒暴起。
剎那間無邊殺意如天際風雷,噴薄而出。
這是出兵之初太平就一再問及的問題。
到現在重兵合圍之勢已成后再也拖延不下去了。
此時的太平已被胸中野望灼燒的痛苦不堪。
逆沖的氣血甚至染紅了她那本該是艷媚的雙眼。
看著已經化身為母狼的太平,李行周深知對於他而言,此刻人生中最大的危險已經不是武承嗣。
而是身邊的太平了。
長長的一聲嘆息后低語道。
「你所謀太大。」
「但可惜在朝和地方的根基卻太過淺薄。」
「以有限淺薄之根基欲擎天下九鼎之重,何其難也?」
「這一場殺戮下去,屠盡政敵的同時亦是自造絕路。」
「最終能否登上至尊之位還在兩可之間。」
「即便能順利登基。亦將面臨數年,數十年。」
「甚至是窮你一生也無法平息的連綿叛亂」
「這樣的皇帝真是你想要的?」
言至此處。李行周伸手扳過太平的肩膀。
強使她那充血的雙眸迎住自己的眼睛,厲聲低語道.
「此刻後退一步,你可穩獲匡扶社稷的勤王首功。
但一步向前,便是萬丈不測之深淵。一朝事敗身死,你可準備好了?」
「一朝兵連禍結,你可準備好了?」
「一朝這如畫江山狼煙處處,復歸隋末亂世凄涼,你可準備好了?」
「一朝背負萬世罵名永受唾棄輕賤,你可準備好了?」
太平陷入了要使其狂暴的艱難抉擇。
粉嫩如春日嬌花般的唇生生被咬出血來。
就在太平陷入天人交戰的迷亂。
「吱呀」一聲響動傳來。
前面配殿的門戶從內向外緩緩開啟。
這扇開啟的門吸引了所有士兵的目光。
從裡面走出來的卻不是眾人以為的武承嗣,而是首輔狄仁傑。
狄仁傑完全無視那五千柄森寒長刀組成的刀叢。
在士兵前方面對著太平公主站定后,打開手中的明黃詔書高聲誦讀起來。
詔書裡面的文字雖然有些駢四驪六使得許多普通軍士無法全部聽懂,但其基本意思卻是誰都明白。
則天大帝臨終前傳位於相王太平公主了,也即是說方今天下又有了新的皇帝。
這個消息太過於震撼。
但對於這些最普通的士兵而言。
既然是狄仁傑捧出的明黃大詔。
既然這份詔書的內容是從他口中誦出,那麼就不可能是假的。
就如同當日在宮城城門處孤身一人面對禁軍刀鋒也無法阻擋的貢生洪流一樣。
狄仁傑憑藉數十年「聖人無常心,以百姓心為心」積累起的名望使一件本來很複雜的事情變得異常簡單。
大象無形,大音希聲。
有些人不說話則已。
一旦開口說了,別人——至少是這些民間百姓出身的士兵便會堅信不疑。
舉世滔滔,天下官員十數萬。
能做到這一點的也僅只狄仁傑與陸元方兩人而已。
眼見士兵們開始口口相傳這個消息。
李行周心頭一塊巨石放下,狄仁傑出現的太是時候了。
隨著狄仁傑的出現與詔書的宣讀。
士兵已是軍心搖動,剛才沒衝進去殺戮,現在再下令已是晚了。
就不說別人,你讓這些士兵去殺他們心中奉為神明一般的狄仁傑。
此令剛發,大軍馬上就會嘩變。
這在客觀上就等於是狄仁傑幫著太平做了一個決定名正言順的皇位。
而這個決定也直接關聯著李行周的未來。
他今晚與太平一起行動,兩人的關係始天下皆知的夫妻。
太平真要屠刀下去,其後果李行周也必須跟著承當,而這實在是承擔不起啊!
然則,李行周心頭的鬆快只維持了短短几秒。
驀然想到一事時,心陡然又沉了下去。
狄仁傑宣讀的這份詔書怎麼來的?
武則天根本無意讓太平公主繼位。
再結合此前內宮的情況。
這份偽詔就只能是出自武承嗣之手。
而其如此作為自然是見大勢已去后的保命之舉。
一念至此。
李行周對武承嗣更多了幾分凜惕,分明看他已是山窮水盡。
轉眼卻讓他弄出了這樣柳暗花明的局面。
這廝機變的太快,把握機會的能力也太強,萬萬留不得。
此刻他的心中就只想著一件事,一件必須在今晚要做的事情。
映著詔書的明黃與淋漓的血色.
太平公主在昏暗燈火中的這一笑驚心動魄、傾國傾城!
太平公主伸手接過詔書,只略略一看.
便即氣血逆沖而上,臉上的兩頰間平白多了一層粉膩。
人言觀美人當在月下。
燈下,花下,配殿昏暗的燈光下。
面呈粉紅的太平公主當真是麗色逼人
這時,身邊的太平長出了一口氣。
李行周也沒理會她,只是緊盯著配殿的殿門。
李行周的眼神猛然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