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始欲識郎時,兩心望如一(五)
沈雲禮眉角一挑,目光落到了悠然飲茶的清河王拓跋逸身上。他飲茶的姿態十分優雅從容,周身都是南邊推崇的清貴閑逸之氣。聖上的子嗣甚多,但是最被器重的只有二人,一個就是眼前的這一位,因為趙昭儀的緣故,萬千榮寵集於一身,加之他秉性持重,異常聰慧,所以被聖上視若珍寶一般,十五歲才放出來自己建了府。另一個便是先皇后的長子,二皇子廣陵王拓跋適(kuo,第四聲),他的身後是柔然鐵騎,年歲為現存諸皇子中最長,城府頗深,亦不可小覷。現下聖上身體康健,皇子們的爭端尚在暗處,將來若是……恐怕免不了一場腥風血雨。沈雲禮立身處世的本事便是永遠置身事外,只做好分內事,從不參與任何一派。可是他並不明白自己的岳丈有什麼想法,只好虛與委蛇,水來土掩。
這邊一直在猜測著對方此來的用意,突然忘了問自己女兒的下落,飲著茶思索著。拓跋逸也不著急,氣度悠閑,好像自己此來不是為了打探妙華的身份,只是來飲茶閑談而已。
終於等到沈雲禮回過神來,有些尷尬地笑了笑:「小女實在無知莽撞,想必是昨天衝撞了殿下的車駕?」他是探詢的語氣,卻裝作忽略了時間,刻意掩蓋著女兒一夜未歸的事實。
漢人重禮,拓跋逸如何不知道他的意思,所以微垂了眸,漫不經心道:「倒也算不上衝撞,只是犯了宵禁,差點落到子展手中,本王恰好經過救了她罷了。」
既然是救人,自然說得過去。加之對方身份卓然,他只有感謝的份兒。沈雲禮起身,鄭重行禮感謝,拓跋逸虛扶了一把,淺淺笑了笑,搖了搖頭:「舉手之勞罷了,何須客氣。」
他本就生得清雅,琥珀色的眼睛不笑時,自有一番冷淡之感,笑起來,也看不出任何情緒,只是客氣。他卻沒有說什麼時候送妙華回來,只是思忖了剎那,似無意道:「說起來,女郎生得與賀樓夫人並不相像呢……」賀樓夫人亦是洛陽城出名的美人兒,年輕時打馬過街,瀟洒不輸男兒,英氣勃發,是典型的鮮卑女子做派。
沈雲禮卻沒有隱瞞,直言不諱:「妙華的母親是我收的一房妾室,很早就去世了。說來也慚愧,這個丫頭自幼被寄養在瑤光寺中,不識禮儀,所以才有了犯宵禁的舉動,倒是讓殿下見笑了。不知……何時接小女方便?」
拓跋逸觀察著他的神色,看見並無凝滯,顯然沒有隱瞞。不知道為什麼,在失落之餘,居然還有一絲微不可查的喜悅。他說不出自己到底為什麼會有這樣奇怪的感覺,大抵縈繞心頭的是這兩張有些相似的臉,他好奇她的身份,卻並不希望他們之間有什麼更近的血緣。
這個女郎有什麼不同的呢?相貌美麗,但比她美麗的卻也大有人在,為人乖巧,但乖巧於她的比比皆是。但是這樣的亂世中,獨有她的笑容明媚如陽光,足以刺破所有的陰霾,像極了永寧寺中那些眉目慈善的佛像。
想到她的笑容,便不由想多說幾句,或許不合適,但卻不得不說。
「昨日她到了王府之後便生了病,如今高熱不退,過些時日好了再送回府上吧。沈尚書莫怪,本王有一句話需多言。沈尚書的家事若是處理不好,終究還是會累及清譽,女郎年歲尚小,前途未可知,還是珍愛一些好!」
直到他告辭離開后,沈雲禮仍然再回想著這句話。他混跡官場多年,最是會從字裡行間中解讀出更多的意思,方才的話中,愛護之意已無法隱藏,但是妙華不過是個尋常的女郎,何至於此。他害怕的是,這是一個暗示,清河王拉攏沈家,甚至是賀樓家的暗示。
若是妙華在場,她必然會對拓跋逸一本正經編造謊言還能面不改色的本事,佩服的五體投地。因為此時的她非但沒有高熱不退,反而玩鬧的很是開心。
凌波院真是個寶地,細細去發現,會找到許多好玩的地方。比如,湖邊的大槐樹下有一個很大的玄蚼①洞,一隊隊玄蚼扛著食物回洞,隊形整齊。她將腳放置在它們的必經之路上,猜想著它們看到這樣一個龐然大物后的反應,可是它們卻絲毫不理,漠然地繞過了她的腳,執著將東西送了回去。
這樣幼稚的遊戲,她卻足足玩了半個時辰,而且頗有意趣,浣瑾覺得這個女郎實在可愛的厲害。
其實這樣的遊戲她是自小都喜歡的,因為少人陪伴,所以她已經習慣了發現生活中所有微不可查的細節,能夠拿很多別人不以為然的小東西當做玩具。花草蟲魚皆是萬般,物換星移都能關情。
看著看著,一雙大腳卻踩到了眼前的地上,有幾隻小玄蚼不幸葬身在了這雙腳下,其餘則是飛快地四散逃跑。
「哎呀,你踩到它們了,真是罪過!」她雙手合十,默默念著,抬起了頭,正好對上了對方的眉眼。對方不是別人,正是剛剛回來的拓跋逸,他皺著眉看著妙華,就像是看著一隻舉止奇怪的怪物一般,挑眉嘲諷道:「你這是和玄蚼對話呢?看不出,你還有這麼多本事呢!」
妙華哼了一聲,撅著嘴不理他,又蹲了下來,用手中的木棍將那幾隻小可憐埋在了土中,就差誦經超度了。她的後頸暴露在空氣中,一大截的瑩白滑膩,又几絲碎發布在上面,彷彿抓撓著他的心。
①玄蚼:螞蟻的古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