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恃愛如欲進,含羞未肯前(三)
似乎一入了秋便多雨起來,前些天還熱的發悶,這幾日卻總是涼颼颼的,尤其是入了夜,呼嘯著的風,瀟瀟而落的雨,還有外面花木散發出的悲傷氣息。妙華披著一件衣衫,坐在許久不彈撥的琴弦之前,說起來,她的琴還是和拓跋逸學的。曾經他喜歡將她圈在懷中,纖潔的手指停在她的指上,隨意一撥便是清音繞樑。後來先帝不喜歡她彈琴,她便也少去觸碰了,如今想來此生確實也沒有太多真心喜歡的東西,先帝喜歡看她跳舞,然而卻只加重了她對舞蹈的厭惡,拓跋逸教她彈琴,她卻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音律天賦,就連讀佛經,也不過是慰藉寂寥的手段罷了。所有的喜歡都不是真心,除了他……
伸手一拂,指尖流淌的確實一曲《子夜歌》,記得裡面有這樣一句:「始欲識郎時,兩心望如一。理絲入殘機,何悟不成匹。」年少時便覺得相思不可得,便是痛徹心扉的經歷,如今只覺得傷感寥落,卻也無從言說了。
「殿下,夜深了,該歇息了。」浣瑾上前,勸道。妙華回頭,勉強收起了疲倦和落寞。不過就靜坐了片刻,此時卻覺得整個身子都涼的厲害,妙華攏了攏身上的衣衫,不禁打了個噴嚏。
前些日子去了趟瑤光寺,卻發現遁入佛門的比丘尼越來越多,僅僅一個瑤光寺便有人滿為患的煩憂。著人去打聽,才知京中伽藍皆是如此情況,就連城郊的蘭若亦搶手異常。
「連年戰亂,田地早就荒廢,所以也算正常,」曇靜法師神態溫柔地看著妙華,一面吩咐人端來新做的點心,一面回答妙華的困惑,「而且越是亂世,遁入空門的人就越多,大約都不想去面對今生的苦難,渴求來世的太平吧。從前朝幽帝之亂起,這天下已經離亂了近百年,到了崇文帝起才勉強安定了北方,可是先帝最後的那幾年,竟然又亂了起來……「
妙華的臉色忽然蒼白一片,內心夾雜著難以名狀的苦澀和羞愧。在法師面前,她不是太后,仍然還是那個在她身邊長大的俗家女弟子,所有的脆弱和無措都在她面前暴露無疑。此時,更是連眼圈都紅了,長長的嘆了口氣,道:「別人都說我是個禍國妖姬,如今想來著實是罪孽深重。雖然入宮不是我的意願,可是那麼多的事情,或多或少都是我造的孽……法師,我……」話未說完,已經哽咽地說不下去了,只是用手捧著臉,全然沒有在宮中時的端莊,彷彿還是當年那個少不更事的小女孩。
曇靜法師面色悲憫,輕輕拍了拍妙華的背,無比慈愛溫柔。半晌沒有說話,只是在妙華的情緒稍稍平復之後,才開了口:「傻孩子,怎麼能怪你呢。這麼多年你的一點一滴我也都是看在眼裡的,說實話,連我這個遁入空門的人都覺得心疼。你自小就長在寺中,若是我有女兒的話,想必也如你一般乖巧懂事,誰能忍心看著自己的孩子受這些苦楚呢。可是我不過是個方外之人,幫不了你半分,不過是徒有擔憂罷了。「
妙華止住了哭泣,抬眼看著法師。法師一身緇衣,仍如往昔般慈悲溫柔,然而眼神里少了平日的淡然疏離,沾惹了紅塵的複雜傷感。
「我如你一般大時,也沒有想過有朝一日會遁入空門,那時候喜歡一個人,便覺得整個世界就只有他,他高興了我便無邊歡喜,他失落我也會跟著難過。誰知道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才覺得除了生死,其他的都不重要。「
「都以為我是看破了紅塵才出的家,其實恰是因為看不破,所以才覺得躲在這裡便可以躲開所有的傷心難過,才會不那麼痛苦難抑……「
言及此處,她的眼睛里盈盈有淚。妙華恍惚以為自己看錯了,這麼多年來,從沒有見過法師流露出這樣的情緒,她似乎一直都是淡淡的,彷彿世間萬物都落不到眼中,除了虛無還是虛無。
細細端詳間,發現法師的眼角出現了深深淺淺的皺紋,原本美麗的雙眼,此時全是滄桑與疲憊。經歷了這麼多的人世浮沉,就連她也沒有得到歲月的眷顧,逐漸蒼老了。
妙華輕輕將頭靠在了曇靜法師的膝上,像是曾經無數次做過的那樣。她自小便沒有了阿娘,法師在她眼中和阿娘是一樣的,給過她這個世上最難得的溫情和關懷,陪伴著她長大。她從別人的口中了解過法師的過往,卻從沒有親耳聽她自己說起過。想必也是一個經年的傷疤,卻不知現在說起還會疼痛。
「當年……我叔叔是怎麼……」這個問題困惑了她許多年,那個早逝的沈雲彥不僅耽誤了法師的一生,也因為他左右了自己的人生。如果不是當年密不可宣的過往,如何她便會入了宮呢,從而開始了陰差陽錯的人生。
「我兄長崇文帝親手賜死的……」曇靜法師嘆息著說,短短几個字,卻埋藏著過往的所有愛和恨,仇和怨,絕望和痛苦。她說得淡然,然而說完后,卻還是有霧氣瀰漫了雙眼。
「他犯了何罪?」妙華追問。
「喜歡上了一個不該喜歡的人。」法師也沒有諱言,只是嘆了一聲,說道。
是左昭儀么?她從過往的經歷和宮中依稀流傳的隻言片語中,猜測著當年的事情。記得當時崇文帝初次見她時的反常表現,還有聽到「沈家」這兩字時,控制不住的慍怒,都隱隱勾勒出當年的輪廓。只是愛一個人有什麼錯,就算那個人不是他應該肖想的,也不該落得那樣的下場。
像是猜中了她心中所想,法師的聲音里多了幾分無奈:「人言可畏啊,一個人永遠也猜不出,在別人的口中,自己會是怎樣的面目全非。」
人言可畏……妙華像是被戳中了痛處,腦海里一片混沌。
手指忽然的刺痛,將她拉回了現實。低下頭,才發現指尖已被琴弦所傷,滲出了殷紅的血跡。最近總是心緒不寧,也不知道是為什麼,或許是因為法師的身體吧。那日法師的氣色很差,雖然勉力和自己說了許多話,但是期間氣力衰弱,咳嗽不歇,還是讓她擔憂。
「姑姑,你明日派個太醫去瑤光寺,替法師看診。」妙華吩咐浣瑾道,然後又想了想,道:「天氣見涼,法師緇衣單薄,你明日再送些衣物過去。」
浣瑾應了一聲,繼而笑道:「也是清河王殿下細心,早料到殿下放心不下法師,所以早早命人在咱們桐羽宮和瑤光寺之間修建密道。這樣一來,殿下若是思念法師了,便可通過密道前往瑤光寺,又快捷,也可掩人耳目。」
密道之事她亦有所耳聞,原以為是他為了來往宮中方便而修的,氣惱之餘也覺無可奈何,卻不想是這樣的用途。
沉默了片刻沒有說話,準備安置時,卻聽到外面有腳步聲驚慌傳來,宮人的低語聲帶著焦急和猶豫。她看了一眼浣瑾,浣瑾點了點頭,轉身而出。不出片刻,帶回來一個噩耗:「殿下,淮陽王殿下……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