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今夕已歡別,合會在何時(二)
剛剛走下丹墀,迎面便碰到了一個身著黛藍色纏枝紋錦袍的高大男子。身量修長,面容白皙,高鼻深目,正是他的二哥,廣陵王拓跋適。兄弟二人素日便外表客氣,心有齟齬。廣陵王性子沉穩,城府心機皆不可測,是兄弟中最不好相處的存在。
兄弟相見,互相行了個禮。若按以往,便是擦身而過,不再多言。
可是今日,拓跋適卻出乎意料地停在他身側,笑道:「原以為九弟會遲些日子回朝,緣何早早便回來了?」
這一問,便有些明知故問。若不是他進獻妖女入朝,自己何至於匆匆回來,投身於這樣的亂局之中。隱忍著怒氣,笑得清淺妥當:「聽聞二哥剛剛升了車騎大將軍,特地回來恭喜。」
話語里的不滿不言自明,拓跋適卻絲毫不以為意,薄唇一彎,斜長銳利的眸子裡帶著審視的意味,道:「九弟的衣裳髒了,快回府去換一件,為兄就不打擾了。」說完,拱了拱手,走上了台階。夕陽斜斜照在漢白玉的龍尾道上,跨上台階的拓跋適背影中都寫著志得意滿,意氣風發。是啊,之前年少得志的人,從來都是自己。如今,也該輪到他了,先皇后嫡子,眾皇子之首,軍功卓著的廣陵王。
對於權勢,拓跋逸並沒有什麼眷戀,蠅營狗苟,勾心鬥角的日子,他覺得既疲憊又厭倦。但是他也是一個熱血男兒,由不得別人隨意欺侮,看不得黎明受苦,不願意安樂祥和的江山危機重重。
被貶斥到邙山守靈,他攜著滿腔的怨憤難平,朝局如此,讓他失望,離開去平靜片刻或許也好。
節氣已過小雪,眼看著一天天冷了下來。收拾好東西后,他來到了瑤光寺。曇靜法師是他的姑母,小的時候在宮中時常見面,那時她未出閣,總愛帶著他玩,因此現在見面也還是對他無比慈愛。他在大殿中禮佛片刻,又對著阿娘的靈位默哀了許久,才緩緩來到了後院之中。因寺中皆是比丘尼,他作為外男不好到處走動,便坐在法師安排的禪房中飲茶等待。
「璧郎此來,並僅僅是為了悼念左昭儀的吧?」曇靜法師一身緇衣,絲毫不減雍容氣度。聽聞她當年因為沈雲彥早逝,心灰意冷才來了寺中出家。聖上千萬個不舍,卻還是拗不過她死寂的心。想來寺中的日子如流水一般靜謐,這麼多年,她竟然比深宮的婦人們,氣色好得多,整個人慈眉善目,儼然一尊菩薩。
拓跋逸雙手合十,施了一禮,才道:「法師莫怪,今日借貴地,只為了見一個人。」他和妙華之間的事情,若能得個圓滿,少不了法師的幫忙。所以,他並沒有掩藏,直接表明了意圖:「那個人,法師也是熟悉的,正是之前寄養在寺中的沈氏妙華。」
這個名字一說出口,法師臉上的微笑僵了僵,思忖了片刻,才回了一句:「原來蓮奴之前所說的男子……竟然是你……」
這一句,好像帶著嘆息一般。她在寺中多年,塵世之中無牽無掛,只有妙華,這個孩子從寄養寺中第一天開始便與她有緣法。這些年,日日相伴,情分的深厚幾近母女。她真心不希望妙華與皇家有什麼牽扯,但是怕什麼便會來什麼,她到底還是沒有逃開這個網。
「法師莫怪,侄兒待妙華,實屬真心,神佛可鑒!」拓跋逸選擇了這個俗世的身份去說服法師,希望她可以理解他的情意。
門外陰雲密布,狂風亂作。他擔憂的神色做不得假,曇靜不是懷疑他的真心,只是就算是真心又能如何,皇室就像是一灘渾水,任誰捲入都會沾惹一身污泥,難得清潔。許多年前的事情湧上了枯如死灰的心中,她茫然望著窗欞外面的一片灰白天色,眸中浮上了深重的悲哀之色。
「實話說,貧尼並不希望妙華再與皇家有牽扯。很多事情,不是你一人能夠決定的,造化弄人,命運詭譎,我等眾生許多時候都是無能為力。妙華這個孩子,單純得很。她自幼生長在佛寺中,不知人心險惡,若是嫁入皇家,只會被蠶食的屍骨無存。璧郎,你有很多選擇,為什麼非得是她!」
話說到最後,聲音都帶著幾分哽咽。關於前塵往事,拓跋逸知之甚少,他不明白為什麼法師對於自小生活的皇室會藏著這麼深的厭惡,但是也能理解她話中的擔憂。妙華的確單純如紙,與深宮中那些面目可憎的女人有著千萬種不同。他會護著她,不讓她掉入污泥之中,一生讓她安寧度日,遠離塵世紛雜。
還欲多說什麼,卻聽到妙華的聲音傳來:「浣瑾姑姑真有辦法,我還以為再也出不了沈府呢……」
本來愁雲慘淡的二人同時噤了聲,收起了臉上的憂愁焦慮,換上了溫和的表情。在她進屋之前,十分有默契的選擇將方才的話盡數停滯,不讓她看出分毫。
看到相對而坐的二人,妙華驚喜萬分。她小跑了幾步,想了想,還是先來到了曇靜法師面前,跪坐在她身邊,清甜地笑:「蓮奴很想法師,法師可有想蓮奴?」說完,眸波一轉,瀲灧地看向了拓跋逸。一語雙關,她從來都是個會撒嬌的姑娘。法師慈愛的捏了捏她的肩膀,嗔道:「瘦了!」短短二字,關懷之情溢於言表,妙華的眼圈都紅了。拓跋逸坐在對面,看著這二人不是母女卻勝似母女的感情,心下覺得放心又安慰,便說:「侄兒離京的這段日子,煩請法師多多照拂蓮奴。」
曇靜知道她擔憂的是什麼,對於近日宮中的事情,她也知曉一二。妙華像誰,她從一開始就知道,個中緣由她也知道。不過是上輩人的恩恩怨怨,她並不願對拓跋逸一一說明。但是,她對於蓮奴的保護之心,並不因為拓跋逸是否囑託而有所增減。
然而妙華卻是什麼都不知道的,她只是聽到拓跋逸離京的消息有些詫異和不舍:「璧郎何事離開洛陽?」
幾人交換了一個眼色,都決定掩藏實情。拓跋逸拿起茶盞,微微躲避著她的眼神,說:「快到年下了,我去邙山看看阿娘的陵寢,不幾日就回來了!」
「臘八能回來嗎?」她膝行上前了幾步,彷彿是追問著一件極重要的事,曇靜法師扯了扯她的衣袖,方才覺得有些失禮,便羞赧補充,「臘八是我的生辰,又逢著成道會……所以……」
此次是受了斥責,被罰去守靈的,沒有聖旨自然無法趕回。他略有猶豫,可是不忍看到她期待的盈盈目光,只有微微一笑,安撫似的點了點頭。
門外彤雲密布,竟是再也不能耽擱了,只有在她留戀和失望的眼神中選擇告辭離開。仍記得那日的狂風和暗沉沉的天色,好像一個很不好的徵兆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