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二)

第32章 憶郎郎不至,仰首望飛鴻(二)

以前對於妙華而言,皇宮是個一生或許都不會踏足的地方。今後對於妙華而言,這裡是個終生都無法掙脫的樊籠。熙寧十三年正月初十,十四歲的妙華踏入宮禁之中,終此一生,再未離開。

猶記得那一日天氣尚可,天空明澈凈透,一絲雲彩也無。午後的陽光慵懶地籠罩著魏宮裡的雕樑畫棟。檐牙高啄,飛閣流丹,朱牆粉壁,列錢青瑣。這裡自然是人間寶地,富貴已極,讓人如臨仙境。妙華自千秋門入,早有幾個小黃門①守候在那裡,領頭的一位穿著絳色的衣衫,其餘幾個皆著青色,都笑得親切又和氣。

「大人讓奴婢②們好等,可算是來了。」絳衣宦者笑言,很有眼色的接過了浣瑾身上的包袱,又指了指身後的幾個道,「這幾個今後就跟著大人了,但凡有所驅使,自然是無所不從的。」

浣瑾自袖中掏出事先準備好的銀子,悄悄塞到那個人手中:「我家大人年幼,今後多勞中貴人③照顧了。」妙華看了看,心想這必是宮中的禮數,也就笑著看對方,一臉謙虛的樣子。然而那個人卻沒有伸手去接,向後退了一步道:「大人太客氣了,這些都是奴婢們的本分,哪裡敢討賞。」說完,側了側身,做了個請的手勢。看樣子是堅決不會接受了,浣瑾給妙華使了個眼色,妙華便立刻猜到此人正是拓拔逸安排給自己的。

「中貴人如何稱呼?」妙華一邊走,一邊問。她聽齊衍之說起過,宮中穿絳衣的小黃門是有品級的宦官,有一些人在深宮中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不可輕易得罪。所以照著浣瑾一般稱呼。

「奴婢叫劉瞻,是匈奴人,入宮十年,之前在左昭儀身邊當值。位卑粗陋,實在當不起大人如此稱呼。」他弓著身子答,腳步卻不曾停滯。

這個人,客氣得緊,言語……真謹慎!妙華想,可能宮裡的人都是這樣說話處事的吧。

一行人沿著細長幽暗的甬道一路向前,經過一處樓宇繁複的院落,隔著牆便能嗅到幽幽的梅花香。她抬頭,一枝艷艷灼灼的紅梅花爬過院牆,橫斜而出。映襯在碧藍如洗的天空下,嬌艷可愛。她還是未改孩子心性,一蹦一跳的想要去攀折。浣瑾微微拉了拉她的衣角,劉瞻依舊低垂著眉眼,好像沒有看到一般,口中卻淡淡解釋道:「此處正是左昭儀的集仙殿。」

雖然沒有見過她,但是她的名字卻總是反覆出現在自己的生命中。她是自己的姨母,也是璧郎的阿娘,這樣一想,便覺得連她住過的地方都帶著幾分親切。

集仙殿頗大,走了許久才繞了半圍院牆。牆上是精美的壁畫,細細看過,便知是佛經故事,或者須彌山等佛國景緻。像是繪製了許久,絢麗的色彩有些凋敝,蒙上一層灰暗的浮沉。但是那些佛像眉目慈悲,構圖精細,想來當初用了十足虔誠的心意。

她一面走,一面看,突然聽到前方有人聲傳來。一抬頭,幾個道士模樣的人從院中走出,低著頭竊竊私語,絲毫沒有注意到他們。

「在宮外就聽說聖上近來召集道士,僧人入宮,為左昭儀招魂。原來確有其事!」小因聲音雖然不大,但還是清晰傳入眾人耳中。

「招魂?真能招來魂魄嗎?」小緣又接著問。

「放肆,宮禁之中豈容你們胡言亂語!」浣瑾還未開言,方才一臉和氣的劉瞻便一下子沉了臉,重聲呵斥。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身後一個聲音冰涼涼響起:「誰這般大膽,敢公然妄議聖上?」

回頭一看,劉騰的臉色瞬間慘白,立刻便跪伏在地上。他一跪,眾人紛紛跪了下來。妙華不明就裡,雖然也隨大家一起,但還是忍不住抬頭去看。

玄衣錦帶,腰懸玉佩。再往上看臉,面容白皙,鼻樑挺拔,眼睛……銳利如鷹。她忘了什麼,也忘不了這雙眼睛。此時,這雙眼睛正停在她的目光注視中,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那日瑤光寺雪地里見過的那個郎君。

俗話說,無知無畏。當別人都跪伏於地,大氣不敢出一口時,妙華卻抬著眸子一臉專註的審視對方,不可謂不大膽,不可謂不惹眼。

正在猜想對方究竟是誰,為何出現在宮中時,眸子的主人皺了皺眉,語氣如此時刮在臉上的寒風一般:「沈妙華?大難不死,還升了女官……呵呵,有趣,著實有趣!」

他明明發出了類似笑的一個聲音,口中也直說有趣。但是那樣陰惻的感覺,妙華只覺得後背發冷。突然想起那一日,他亦在瑤光寺宴會之上,認識自己便不再奇怪。想來他也是個皇子貴胄。

不知道該回答什麼,只是他的眸光過於銳利,身量又太高,俯視著自己頗有威勢。妙華終究在對視中落了下風,垂了眼,不再看他。

「劉瞻,你是宮中的老人了,沈書史不懂該說什麼,不該說什麼,你也不知!嗯?」最後一聲,語調微微一挑,大有責備之意。

身後的劉瞻聲音顫抖:「奴婢該死,殿下恕罪。」

「去領二十板子,」他語氣狠厲,殺伐決斷,「胡言亂語的那兩個,杖斃!」

此言一出,小因和小緣早已癱倒在地。剛入宮便有此劫難,妙華冷汗連連。眼看著他身後的侍從就要將他們帶離,妙華揚起了頭,不怕死地辯駁道:「我佛慈悲,她們就算是奴婢,也是兩條活生生的人命,怎能說殺就殺。更何況,不知者不罪,她們剛剛入宮,今後不再犯便是。殿下……上天有好生之德!」

她聽劉瞻喚對方殿下,想來也是一位親王。她不是不怕,只是不忍兩條性命就此斷送。也不知胡言亂語了些什麼,直到說完后,空氣安靜到詭異,她才聽到慌亂的心跳,一聲一聲,震動耳膜。

浣瑾嚇呆了,低了頭,反反覆復地想對策,料想今日之事,難以挽救。誰人不知廣陵王性子冰冷,最是無情,妙華一進宮便遇到他,實在運氣不佳。

許久,在以為對方會有雷霆之怒時,拓跋適卻微微俯下了身。伸出二指,勾起了妙華的下顎。冰涼涼的觸覺,深不見底的眼眸,薄唇未啟,語調低沉:「你認為本王這麼做不對?」

妙華不喜歡這樣近距離的對話,屬於陌生人的氣息,突兀流連在自己的面龐上。

她微微閃避,點了點頭。

「想放了他們也行,本王只有一個要求。」聽他有所鬆動,妙華鬆了口氣。

「殿下且說,只要是我可以做的!」她眨著眼睛,一臉誠摯。

儘管只是唇角一彎的清淺,但眼裡卻藏不住笑意。拓跋適突然覺得,這個拓拔逸心儀的女郎,確實有幾分有趣。

「她們還是沒教會你,進宮后,該自稱為『妾』。」他不急,像是猛獸逗弄著到手的獵物一般,先糾正起了她的言語。片刻后,在她不安地注視中,緩緩說道:「今日便放過他們,至於你答應的,今後再說吧,先欠著。」

說完,徑自走進集仙殿,聖上此時在那裡傳召他,他沒有必要再繼續逗弄區區一個剛入宮的女官。就算她是左昭儀的外甥,是那個人的心上人。

①小黃門:對宦官的統稱。

②奴婢:清朝之前,宮人宦官的自稱。

③中貴人:原指皇帝近臣,后變為對有身份宦官的敬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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伽藍皇妃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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