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行動信號
4號線的號牌依舊處於跌落狀態,顯然,那邊的人,拿著聽筒一直在等她的信號。
她忙碌著其它線路,也在等,眼睛緊盯著特高課專線3號那個指示燈,她和那個一直拿著電話聽筒的人,都在等待這個電話的指令!
等待是漫長的,二十多分鐘,似乎是過了一個世紀。
3號線的紅燈突然亮起,也終於亮起。
號牌隨之跌落聲,讓她嚇了一跳。時間:9:25:05秒。
而就在片刻之後,雖然她的心依舊狂跳,但是,她覺得不是那麼怕了。
原來從未想到,不可知的等待是如此地可怕!
她抑制住狂跳的心臟,拿起一根塞繩,將答應塞子插進3號線路的插孔,並扳動電鍵,盡量平靜地應答:「喂,請問您要哪裡?」
這次用的是純正的京片子,特高課有規定,在中國,必須說中國話。
「小姐,喂,請接4433。」電話那頭響起一個毫無感情的聲音,準確地報出了暗號!
或許暗號本就沒有感情,或許那個人本就沒有感情。
是啊,做這種工作怎麼能有感情!
這個聲音劉悅欣聽過,而且不知多少次了,每次都是冷冰冰的,但是從來沒像今天這麼冷,冷得像一塊冰。
這個會是那個他么?不會的,他絕不會這麼冷冰冰!絕不會對自己這麼冷冰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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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這一定是一名小組裡的同志,原本期待的溫度被當頭一瓢冷水,讓她的心凍得有些受傷。
或許,這個同志會供出她,就像隨手扔掉一個煙頭。
那她會不會也供出他,就像拋掉包油條的油紙。她不敢保證,她最怕疼,打個針都怕得要死,一個小小的針就會讓她招供出一切。
「好的,您稍等!」劉悅欣,將4、4、3、3號碼一一按下,隨著一系列繼電器清脆的吸合聲,劉悅欣將插繩的另一端插入應答線路,然後將電鍵扳至振鈴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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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33是憲兵隊行動組三分隊的某部電話。
開始,她對電話號碼的數字很不敏感,每天數百個號碼進進出出,也從來沒有刻意去記住哪個電話的號碼。
就這樣,渾渾噩噩地幹了三個月,似乎就在某個早晨,她突然就記住了這些數字後面那些聲音,還有那些聲音對應的區域,就好象小孩子在某一天醒來,突然會說話了一樣。
既然是憲兵隊的,那麼她接下來做的就是將耳機服務線路接到4號,對著那個等了二十四分鐘的電話說了句:「先生,那邊一直佔線,你還要再等么?」這句就是開始行動的暗號!
「哦!」對方只有這一個字,依然毫無情緒波動,似乎接到的不是行動指令。接著那邊扣下電話,『咔噠』一聲,跌落的4號牌複位!
而就是這個「哦」字之後,就代表著開始行動,而她,就是這次行動中的一環。
於是,她開始記錄:9:01:01,接入5124,轉4786,佔線,9:24:20秒掛斷,男性,上海口音。
她故意將時間縮短一分鐘,避免與特高課的3號線,出現時間上的重疊。
這是她在行動計劃外做的擅自調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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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秒鐘后,憲兵隊4433電話振鈴停止,說明已經那邊接起電話,劉悅欣將振鈴電建搬到通話位置。
做完這一切,雖然還是春天的天氣,劉悅欣的手心早已濕漉漉了。
劉悅欣拿起檯子上的鋼筆在記錄本開始記錄:9:25:04,特高課3號線,轉接4433,男性,北方口音,三十左右,通話時間暫時空白。
寫完這些,只用了不到十秒鐘,由於心情緊張,右手握住的鋼筆尖還在微微的顫抖。
她必須如實記錄!
就在此時,伴隨紅燈亮起,旁邊的7號牌落下,5307,還是公共租界西區的,這應該是一部公共電話,因為這部電話每次接入的都不是一個固定的聲音,形形色色,男男女女。
「接6318!」對方說的很急促,似乎是一個孩子的聲音,沒有使用應有的禮貌稱謂。
劉悅欣知道,6318這是公租界北區新天安教堂的電話,這個教堂靠近蘇州河,透過話務課二樓的窗戶,就能遠遠地看到那個歌特式風格的,高高的,灰色的鐘樓。
那邊的電話接的也很迅速,迅速的只有一聲振鈴,她立即摘了服務線,還沒等她做記錄,這個電話就掛斷了,短暫的似乎只說了一句話。
略作猶豫,她將通話時間改為了45秒,這是她工作以來第二次篡改通話記錄,似乎是出自於女性的敏感,她覺得這次通話應該被隱藏起來。
9:25:20,接入6318,轉5307,9:26:05掛斷,男性,不到二十,上海口音
雖然特高課能力非常大,但是也無法要通過上海電話局複查某一個電話的通話時間。
通過短短的電話應答,她就能判斷出一個人的性格、學識、年齡、甚至相貌和味道。這次她預感到了這部電話里充滿危險氣息。
剛才的電話,是在指令發出僅十二秒的時間內撥入的,這個剛好就是進入電話亭,摘機,撥出第一個號段所需要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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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一分鐘了,三號線路的通話一直沒有掛斷,劉悅欣又瞄了一眼牆上的那座黑色掛鐘,純銅的鐘擺在做著往複擺動,劉悅欣能夠隔著扣在耳朵上厚厚耳機聽到『噠噠噠』鐘擺聲,秒針在默默地轉動,就在她的默念中,掛鐘黑色的分針猝然動了!9:26:00!
『咔嚓』,雖然她已經默算出準確時間,還是被掛鐘分針這個輕微的步進聲音驚出一身冷汗,心臟也伴隨這聲『咔嚓』,產生一次紊亂,讓她不由得皺了眉頭!
劉悅欣第三次用餘光觀察,好在還是沒有人注意她,她低下頭,回顧剛才的經過,明顯地能聽到心臟在胸腔中的撞擊聲。
劉悅欣臉色蒼白,她已經做完了她該做的一切,恐懼又重新佔領她的大腦,接下來又要熬過一次漫長的等待。這次的等待就是將自己的命運交給別人,交給那個表面和善,卻是陰毒狡詐的特高課機關長。
甩了甩頭,當她略作平復,再次抬起頭的時候,三號專線的原本跌落的號牌已經複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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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深深吸了一口氣,劉悅欣站了起來,目光越過高高的交換機,看向了值班長那邊。
那邊值班長也看到了她,放下手中的筆,走過來替代她。
她的起身,終於引起了小紅和孫姐的注意,孫姐對她微微一笑,小紅則是騰地站起來,討好說道:「欣欣,讓我先去,嘿嘿!」說完,不等劉悅欣有什麼反應,將小銼刀隨手放在檯子上,搶先去了洗手間。
似乎是值班長看出劉悅欣的臉色有些潮紅,問道:「小欣,沒事吧!」
劉悅欣勉強笑了笑「沒,沒」,說完,趕緊坐下。
值班長走過劉悅欣背後時,不由得多看了她一眼,顯然她覺得劉悅欣的這次回答,帶有一絲慌亂的味道。
當值班長與劉悅欣交換位置時,劉悅欣已經恢復了平日的神態。
「當、當、當——」遠處教堂的鐘聲悠悠傳來,這讓人聽起來讓人安魂的鐘聲,卻讓劉悅欣的心頭一震,這是新天安教堂的鐘聲,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響起鐘聲?這是喪鐘!難道,是剛才的那個電話的緣故?
快速走到洗手間,劉悅欣擰開水龍頭,讓水的冰冷給已經發燙的臉降降溫,當水澆在臉上后,方才覺得這水已經不再冰冷,淞滬會戰已經過去近半年了,上海的夏天已經悄然來到。
突然,「呯——!」的一聲槍響,她慌忙地將手從臉上拿開!
跟著就是第二聲槍響,十秒后又是數聲槍響,沒過多久,遠處傳來警笛和嘈雜聲響,耳朵聰慧的她,聽得真真切切。
難道這就是今天的行動,有自己參與的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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毛峰茶葉店,坐落在公共租界西區愚園路的一個十字路口,拐進巷子三四米的位置。
店面不大,卻裝修得古樸典雅,門頭掛一個綠色門匾,上書『毛峰』二個黑色的大字,挑出一塊方木的幌子,在風中晃來晃去,反正面,都寫著大大的『茶』字。
大門兩側有一幅對聯,原色的楸木板,綠色的篆書,上聯:尋味君子知味來,下聯:伴香雅士攜香去。
進得門來,有三個方方正正的箱子對著門口,綠、紅、白色三色,分裝綠茶、紅茶和花茶,櫃檯後面的貨架上擺著有竹質、木質、鐵質、筒形、方形和圓形的各式茶盒。
一柄別緻的小秤懸挂在櫃檯上方,棕色的秤桿、黑黑的砣、金色的星星、輕巧光亮的秤盤,透著歲月的痕迹。這是一種只有老字號才有的懸秤方式,秤砣和秤桿都無法取下來,代表這桿秤一直就在那裡掛著。如果短斤缺兩,任何人
都可以將它砸斷,顯然這桿公平秤經得起時間的考驗了,如今它就在那裡,看著就讓人安心。
櫃檯上擺放一摞包裝紙,一捆紙繩和一個不知歲月的算盤。
大廳左邊有一間品茶室,窗戶對著街道,能看到愚園路上很遠的地方。
因為不是在愚園主路上,光顧茶葉店的多是一些喝慣了這裡茶的老主顧。
店老闆叫老何,五十多歲,胖胖矮矮的身材,一副和和氣氣的樣子。
除了老闆,茶葉店還有一個十三四的小夥計,叫小向,瘦瘦的,整天也是樂呵呵。
毛峰茶葉店今日一大早就掛出了停業的牌子。
小夥計呢,樂得老闆放假,似乎又沒地方可去,就在愚園路的一處報攤旁前看人下棋,眼睛卻瞄著二百米外的茶葉店,似乎在等老闆回來。
快到九點半了,似乎是喝酒睡過頭了的老何從裡面推開了店門。
小夥計眼尖,就在老何推開門的一瞬間,就被他發覺了,他立即跑到報攤後面的公共電話亭,拿起電話、投幣、匆忙撥號要線路,等到電話接通,小夥計急促地喊:「老闆,老闆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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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山,上海本地人,文質彬彬,27歲的他,三年前留學歸來,應該是受到了神的感召,持英國主教的推薦信,來到新天安教堂擔任了一份執事的神職工作。
今天星期三,本應是教堂最清閑的日子,可是新天安教堂的設計師是英國建築師道達爾在前天去世,英國那邊的訃告以電報的形式跨洋越海傳到了中國上海。
昨天,蕭山就在著手準備這位偉大建築師的悼念工作,寫了安魂悼詞,也將教堂的神仆和附近一些教眾請到禮拜堂,悼念活動就定在今天上午九點半左右。
一早,很多教眾就趕到了了新天安教堂,與往日不同,在牧師和修女的引導下,他們參觀了新天安教堂建築的每一處結構,談論著高高的尖塔、雙十字的布局、拱形的廊道、長條的玻璃窗,藉以緬懷這位出色的設計師。
九點多了,所有人都安靜地坐在西禮拜堂,等待鐘聲的敲響,祝福這位一生設計建造了28座教堂的神仆前往天堂。
蕭山換上了最隆重的禮服,在鏡子前反覆地整理,讓前來催促的修女感到很好奇。
「蕭山,從來沒見你這麼在意這套禮服啊!」
「你不知道,我在倫敦曾有幸見過道達爾,深深地被他的學識所傾倒,算是對故人的緬懷,因此要莊重!」
「嗯,懂了......」
此刻,桌上的電話鈴聲響起,蕭山臉色略一猶豫,還是立即拿起電話。
電話里只說了一句話,甚至蕭山都沒來的及應答,那邊就掛斷了。
修女投來疑惑的目光,蕭山很英國地聳聳肩,一副莫名其妙的樣子,然後與修女一起走出門,前往禮拜堂,宣讀悼詞,悼詞很精簡,也很煽情。就在眾人沉浸在悲痛中,蕭山莊重地登上了鐘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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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源,樣貌平常,不胖不瘦,不高不矮,走在路上也沒有東張西望的習慣,看起來還有些木訥,是那種在人群中最不引人注意的那一種。
早晨,八點,馮源就溜溜達達出了門,晃晃蕩盪過了山西路的盆湯弄橋,然後沿著蘇州河一直向東,一路觀看沿岸的風景。又從北江西路向北,再穿過了一片弄堂。當他看到路邊的餛飩攤,他笑了,走了一個小時,也該餓了。
擺餛飩攤的是一對憨實的中年夫婦,原本在這裡已經經營了十來年的,戰爭爆發,這對夫婦也躲進了租界,後來時局安定了些,又回到這裡。他們捨不得以前的那些老主顧,不過經過那場戰火后,原來的老主顧也不多了。
不知誰出了個主意,老闆就在餛飩攤支了一個報紙架子,每天報童都會送來兩份最新的報紙,一份是朝日新聞中文版,一份是日佔區的新聞報。
於是這裡的新主顧多了起來,收的錢的樣數也多了,法幣、大洋、銅板、日元和軍票樣樣都有。
不過,最近法幣越來越不值錢,日本在上海開設的銀行更是竭力打壓法幣的匯率。
馮源要了一份加大碗的餛飩,又裝模做樣拿起一份昨天的報紙,翻來翻去地看。
就像其他的幾位一樣,既享受夏初日光的祥和,又看著免費的報紙。
這個時候,餛飩攤的生意已經開始清淡了,老闆也不在意幾個人占著位置。
就在這時,就聽的遠方傳來『當、當、當』的鐘聲,眾人紛紛抬起頭,又站起身子向遠處望去,連餛飩的中年夫婦也循聲望去,那鐘聲應該是蘇州河那邊的新天安教堂傳來的。
不是聖誕,也不是禮拜天,也沒到中午,這教堂為何敲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