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今夜難眠
四個人的牌局還在進行,不知何時開始,屋裡除了麻將牌拍在桌上的聲音,幾乎聽不到其它聲音,四個人都是上海灘一等一的高手,眼光敏銳而毒辣,出手乾脆而迅捷,摸牌,理牌,出牌一氣呵成,沒有絲毫停頓,沒有絲毫多餘的動作,甚至沒有思考的時間。
他們不是在打麻將,而是一場比拼,比拼的是手法、眼力、腦力還有耐力。青幫的二位殺手沒有以多欺寡,除了自己,牌局的其他三人都是對手。
陳功術的牌技自然比不上這些上海灘的大佬,在這不吃不碰全靠手氣的牌局中也吃不了虧,反而佔據東風之利,殺得風生水起,牌局怕的就是生人入局,勢壓一頭。
胡牌不喜,輸牌不惱,籌碼在幾個人之間來回聚聚散散。今晚,誰也不在意桌上的幾個籌碼,這是強龍與地頭蛇之爭!
麻將桌上的牌被迅速壘起,又被迅速摸走,再被迅速拍在桌上,節奏明快簡潔,而且這節奏越來越快,達到了某種玄妙的境界。
每個人都在咬牙苦撐,不讓這節奏在自己處紊亂,此刻,他們已經進入忘記上海灘的恩仇情緣,忘記了一路走來的腥風血雨,忘記了時間,甚至忘了今晚的自己,只有更快地出手,更快地出牌。
天下恐怕再也沒有比今晚更快的牌局了,汗水在每個人臉上流淌,後背早已浸透,座下也是一片水漬。
時間在一分一秒地過去,誰說殺手間的比拼必須動刀動槍。
一場牌局足以看出每個的實力。
『咚咚咚,』敲門聲響起,如晨鐘驚醒紅塵,四人同時停住手中的動作,相視一眼,哈哈大笑,笑聲中透著豪情。
「痛快!請進!」作為此次的東道王老五喊道。
待眾人起身的時候,才發現自己已經全身濕透,時間已是午夜時分。
汪星笑呵呵地推門而入。
「汪站長。」笑面佛和白無常同時打招呼。
或許是兩人已經習慣了這麼稱呼,或許是汪星也習慣被別人這麼稱呼,但在陳功術面前,就顯得別有深意。
「三位給汪某薄面,汪某感激不盡,如今陳站長才是上海站的站長,汪某不過是人人唾罵的漢奸而已,以後萬萬別這麼叫了,汪某承受不起。是不,陳站長。」
「陳某初到上海灘,早就想拜會汪站長,沒想到先領教了青幫響噹噹的三位高手,陳某自愧不如,上海灘果然是藏龍卧虎。」
「哪裡,哪裡,陳站長可是猛龍過江,不愧為軍統第一殺手。」王老五適時地稱讚一句,這一句意味深長,既表明自己站在青幫的立場,掩飾了自己軍統間諜的身份,又抬高了陳功術的地位和身份,更重要的,這是順著汪星的話說的,體現出對汪星的尊重。王老五不愧為上海灘八面玲瓏的人物,一話說出,湯水不漏。
「是啊,不管是英法,日本人來了,還是軍統來了,上海灘是搬不走的,上海灘真正的主人還是上海人的。」汪星明雖然是笑著說,分明是沖著陳功術來的,讓青幫的殺手聽起來非常受用。
「汪站長,日本人來了,我們沒有好日子過,不僅是上海人,而是全中國的百姓都不好過,上海死的人還少么?是,現在是日本人還沒進入租界,我們還有切磋的興緻。試問,在華界,青幫的勢力還有多少?試問,日本人如果在哪一天進入租界呢,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今日,我是念在多年的同僚面子上,前來赴會的。」
「好,陳站長,爽快人,汪某可不是胡俊傑,您這一手很漂亮啊。」
「胡俊傑是死有餘辜,那就奉勸汪站長,不,汪副組長,好自為之。也請青幫的弟兄們仔細考慮,我們共同的敵人只有日本人,只要領袖一日不退,軍統就一日不離開上海灘。」
「好一個死有餘辜!」汪星面色一暗,點點頭說:「汪某記下了,山不轉,黃浦江的水永遠在轉,如今陳站長踏足上海灘,對兄弟可要手下留情。各位青幫兄弟,今天給汪某面子,以後有用得著汪某的時候,儘管開口。汪某這就告辭!」說完拱拱手,推門走了。
屋內一時間,落針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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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汪星與陳功術已經提前謀划好的,表面上是給陳功術一個下馬威,實則,是軍統上海站在青幫面前立威,展現實力,震懾其高層。
王老五再從中暗通款曲,為陳功術獲得青幫的認可打下基礎,青幫是軍統站是否能立足上海灘的一個無法迴避的勢力。
老狐狸非常識時務,能屈能伸,他明白,此刻必須抬高陳功術的地位。
戴老闆能讓汪星打入特高課,自然也是識人之人。
之所以老狐狸半夜才來,是因為他帶著那個青年去了外灘公園,在確認好那個青年與程曉峰的衝突原因之後,老狐狸支開了所有人,獨自一個人在第三個長椅上摸索了一會,終於發現了那兩份憲兵隊簽發的特別通行證。
這個發現讓他震驚之餘,不得不重新審視一下這個程曉峰,這個程曉峰為什麼要在這裡藏匿兩份通行證,而且一個是貨物的,一個是人的。肯定是要交給什麼人的,會是交給誰的?走私?圈套?難道會是地下黨?汪星實在是無法認同自己的想法。
必須要摸一摸這個人的底,於是,他將通行證原封不動放好。
匆匆寫了張紙條,就在剛才的賭場,交給了王老五。上海灘的跟蹤的第一高手,除了王老五,他還真想不出別人,上海灘可信賴的人,除了王老五,也沒有別人。
在特高課,他沒有一名可信賴的人,也不敢培養一個下線,忠勇的都殉國了,投降過來的都不值得信賴,整個上海灘只有陳功術和王老五知道他的真實底細,再就是心照不宣的笑面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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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汪星無眠,安全屋出現了新的線索,他幾乎摸著了特五組的脈搏;程曉峰出現了新的動向,還有他的秘密,就如同獵手發現了獵物的蹤跡,與程曉峰之間的恩怨從見面那天起,便無法化解;還有,地下黨的行動也沒有脫開他的視線,順著跟蹤的一名醫生,遲早就能抓住真正的地下黨;陳功術與他的合作也步入正軌,如今的情報小組,他汪星還是可以支配的。上海灘的青幫是給他面子的,他還是上海灘的一號人物。
看來,一切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
這一夜,地下黨市高官呂曉無眠,收到那封神秘的電報之後,他非常清楚事情的嚴重性,組織這麼大的醫療援助行動,組織百餘名沒有地下工作經驗的醫務人員,本身就存在巨大的風險,他必須連夜召集有關人員開會,商討對策。
他對這個戰鬥在敵人心臟卻不知道姓名的同志非常信賴,上一次成功接頭,擊殺叛徒,這一次又發出警報並且提供通行證。這次援助新編第四軍的行動,這位同志可是立了大功,必須上報,為這位同志請功。
這一夜,豐惕無眠,感到手中這份日軍進攻計劃的電文無比沉重,這是他仕途上絕好的機會,苦心經營這麼多年,播下的種子終於到了收穫的季節。他想到了戴笠那陰冷的目光,想到了校長曾經送他的戎裝照,想到了重返權力中心的意氣風發,還想到了從前的那個青澀的李天旭。
重回決策層,贏得委員長的信賴,拿回屬於自己的權力,看來還是有希望的。
這一夜,國軍軍事委員的所有參謀無眠,從常德發來的這份日軍進攻計劃,讓他們的神經再度被繃緊,剛從第十四師團的動向上收回視線,目前又開始面對整個徐州周邊的戰略要衝,不少人開始懷疑這份情報的準確性,最讓人無奈的是,此刻已經是半夜時分,誰也沒有膽量去觸那些大人物的霉頭。所以他們焦慮者,慌亂著,謀划著。
這一夜,熊本俊二和鈴木一郎無眠,一整天他們都在逃亡,所能夠攜帶的只有那台小功率的發報機。軍統發動的大搜捕從今天清晨就開始了,小組三名人員落網,顯然是走路了風聲,不過軍統對他們的情況還是不夠了解,搜捕是全面展開的。
當聽到從城內逃出聯絡員的槍聲在附近報警之後,他們便立即轉移,然而國軍的部隊已經從四面圍攏過來,槍聲不斷,經過短暫的交火后,那名聯絡員殺到,將搜捕的國軍引開,他們才得以逃脫。
畢竟他們是訓練有素的特工,在鄉間的小路穿行,終於躲開了追兵,也避開了關卡。他們一路向北,脫離了第一戰區,目標是菏澤。那裡是十四師團南下的必經之地,也是靠十四師團較近的位置。
同樣在這一夜,薛岳無眠,因為他就要告別家人,飛往歸德。歸德堪比街亭,他會不會成為第二個馬謖,他能指揮的動第一戰區的部隊么?十四師團可是一個甲種師團,這個土肥原也不是一般的日軍將領,沒有誰比他更懂國軍了。
面對種種的不確定,支撐他接受第一戰區第一兵團總司令任命的動力非常簡單,那就是軍人的責任,保家衛國,不惜一死。
所有人的無眠,莫不跟一名間諜有著或多或少的聯繫,這名間諜的行動牽動了無數人的神經,多少人的命運軌跡因他的情報而發生了偏轉,他同樣無眠。
地下黨的事情辦妥,不知道那名特派員會不會平安轉移;日軍的重大戰役情報已經發出,不知道會不會像以前那樣毫無建樹;有驚無險地將幸子帶了回來,卻不知鈴木一郎在哪裡?熊本老師又怎樣了?
守在電台面前的他,心力交瘁,形容蕭索而無助,長夜漫漫難熬。
此刻就像當下的局勢,國家和民族正處於極端黑暗之中,他堅信,總有一天,光明就回來到,作為一名間諜,就該忍受黑暗,就該在黑暗中行走,為了國家的光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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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十一日的清晨,江面的薄霧散去,黃浦江上的輪船一聲汽笛,喚醒了這個沉睡的遠東第一大城市。
除了天氣比起昨天更熱外,這是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早晨。
程曉峰揉了揉發澀的眼睛,走出了密室,那個值班員耳機還套在頭上,不過已經趴在桌上睡著了。他沒有理會,而是踱步到櫻花電訊室的窗前,除了紅腫乾澀的雙眼還有滿臉的失望,伸了個懶腰,向大院望去,不由得呆住了。
特高課大院,兩個婀娜的身影穿過後門,手裡拎著一個食盒,正款款走來,在晨曦中,如同一幅溫馨的畫卷。
摸了摸鼻子,想要轉身退回,已經來不及了,佳美早就將目光投向這裡,舉起手臂興奮地向他揮手。
他也揮手,臉上堆起笑容,心中卻充滿苦澀。
幸子已經換上了報務員的制服,手裡拎著食盒,眼中帶著卑微和怯懦。536文學www.536wx.com
佳美推了幸子一把,幸子連忙將食盒放在桌上。
「程副官,這是幸子一大早起來做的壽司。」
「哈伊,程先生,食材不齊,不知道合不合您的口味,還請您多多包涵。」幸子一邊說,一邊輕啟盒蓋,端出一個托盤,一打造型精美的壽司,一碟醬油,一碟辣根,一碟小菜,箸筷和茶盞。
「太精緻了,做了很久吧,太感謝了。」程曉峰有些誠惶誠恐地說。
「是啊,天不亮就開始做,程副官,您看幸子穿我的衣服還好看吧。」
「好看,氣質與昨天大不相同。」雖然女譯電員不著軍裝,但也是幹練的制式服裝,添了一份颯爽英姿。
「是不是,還沒有鈴木君的消息?」
「幸子姑娘,鈴木君沒事的,在外執行任務,難免又聯繫不上的時候。」
「懂了,那就拜託程先生了。」
「噢,幸子姑娘,你已經被特高課特招,不妨就在這裡幫佳美做事,有事忙著時間過得就快,還能在第一時間收到鈴木君的消息。」
「哈依,幸子定當盡心做事,不當之處,還請佳美姐姐多多擔待。」
「幸子心靈手巧,收發電報很快就能學會的。」
「好,那就有勞佳美了,給十四師團發報,將櫻花小隊的聯繫方式發過去,讓他們聯繫櫻花小隊,一旦遇到緊急情況,他們可能只攜帶了微型發報機。」
「是啊,程副官,我這就去聯繫十四師團。」
吃著壽司,程曉峰心已經飛向了徐州周邊的各個戰場,從今日開始,那些戰場將迎來日軍瘋狂地進攻,關係到徐州會戰的最終戰局走向的帷幕,已經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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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晨曦中,奔波了一夜的熊本俊二,體力已經嚴重透支,當遠遠地看到菏澤的城牆,這個過了壯年的老探員已經走不動了,在附近的村子里,尋了一處無人的破房子,終於得以喘息。
電池還剩下最後三節,手搖式的發電機也沒來得及帶出,鈴木一郎和報務員兩人愁眉不展。
「開機吧,我們不能與總部長久的失去聯繫。」
「可是,我們的微型電報傳不了那麼遠,沒有聯絡回執信息,他們是不會發報的。」
「這裡距離十四師團不遠了,曉峰應該把聯絡方式告訴了十四師團。」
「哈伊,組長,您和程桑就是比我想得遠,這樣吧您在這裡休息一會,我出去找些吃的。」
「還是我去吧,你一開口就會露餡。」熊本俊二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腿腳,休息了一會,體力恢復了一些,饑渴便如附骨之蛆,驅之不散。
鈴木一郎羞愧難當,沒辦法,早知如此,當初就應下苦工過語言關。
「沒事,注意安全,幸子應該已經接到了特高課。」說完,熊本俊二走出了破院門。
鈴木一郎如被雷擊一般釘在當場,旁邊的話務員好奇地問道:「鈴木隊長,幸子是誰?」
「與你無關,趕緊發報!」
「哈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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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火就要蔓延到這裡,村裡的不少人家已經躲進了城裡,還有的向西面逃離,菏澤城是守不住的,這是很多百姓的共識,濟南城、泰安城和濟寧城這些重兵把守的大城都被日軍輕易攻破,小小的菏澤城又能支撐多久。
熊本俊二連敲了幾家院門,都沒有人應聲。
本來就已經疲乏睏倦到了極點的他,索性地坐在一塊青石上,打算歇一歇。
就在這時,對面的一個院門吱扭打開,一個老漢探頭向外看,顯然他聽到了附近的敲門聲。
「這位大哥,這是什麼村啊?我是躲兵災的,路過此地,實在是又累又餓,您有吃的么?我這裡有錢。」
「俺們庄叫大丁庄,唉,這年頭,兵荒馬亂,你說這小日本不好好地在家呆著,到我們這瞎折騰。什麼錢不錢的,鄉下人家也沒什麼好吃的,你稍等一會。」
「謝謝!太謝謝啦。」
老漢回過身去對屋裡喊:「採蓮,拿兩個玉米餅子和兩個地瓜,再端碗水來。」
熊本俊二連忙掏出兩塊銀元,往老農手裡塞。
「別,別,碰上了就吃,俺們這又不是開飯店的,一路上用錢的多了去。」老漢說啥不要,手勁還挺大。
「老哥,您一定收著,我還有兩個學生也餓著,您不收,我就不好意思要了。」
「哦,還有兩個啊,我家一早也沒做那麼多飯啊。」
「所以,老哥,你先拿著錢,給我們準備點吃的,過一段時間我再來,行么?」
「好吧,一個銀元也不少了。」老農將留下一個銀元,另一個銀元說啥也不要。
正在兩人相持不下的時候,一個姑娘提著一把瓷壺和一個籃子,籃子蓋著碎花布,上面扣一個瓷碗。
熊本俊二只得將另一枚銀元收下,老農接過籃子,那姑娘扭頭跑開了。
老漢在接籃子的時候,順勢將收下的那枚銀元塞到碎花布下面,做的很隱蔽,但是沒有逃過熊本俊二的眼睛。
這個老探員呆了呆,接過老漢遞過來的籃子。
「庄稼人,沒啥好吃的,您擔待著。」
強忍住鞠躬的衝動,熊本俊二拱了拱手,接過水壺和籃子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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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熊本俊二回到那處破舊房子的時候,鈴木一郎和報務員已經與十四師團取得了聯繫,十四師團的酒井支隊即將到達,十六師團已經分兵開始攻佔鄆城。
酒井支隊明日就要進攻鄄城,接應十四師團主力過黃河,過了黃河。十四師團渡過黃河,第一個攻擊的目標就是菏澤,必須在進攻前,搞清楚菏澤的城防和兵力部署。
「吃飯,吃過了飯,你留下看守電台,鈴木,我們去一趟菏澤成。」
「不,組長,我去就行了,您一路奔波。」
「吃了飯,緩一緩就有力氣了,我沒那麼嬌貴,再看看菏澤城有沒有電池。」
「哈依!」
「組長,這籃子里怎麼會有一塊銀元?」
「這裡的人,良心大大地好。」熊本俊二說這話的時候,掩飾不住心中的無奈和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