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8章 了斷
水雲山山勢不高,坡度平緩,半山腰的山莊距離山頂不遠,站在湖邊的石橋上可以遙望山頂那顆不知名的老樹。
眼看黃昏將去,老樹下那抹隱綽的白影仍舊一動不動,宣於祁有些著急了,變著法慫恿九歌上去把風兮音叫下來。
以前九歌有些怕和風兮音單獨相處。她不傻,有些事即使不說,大家也心知肚明,多少會覺得尷尬。可宣於祁說得對,她馬上就要走了,總該有個了斷。
懷著一絲絲忐忑,九歌緩步上山。
腳下是鬱鬱蔥蔥的草地,踩在上面舒適柔軟,走了一半,有些累了,想坐下來歇歇。
仰頭望著遠處的那抹白影,九歌心想,如果她真坐下來,順便再小憩一會兒,恐怕宣於祁會殺了她。
為了實現當年自己在這座山上許下的願望,九歌深深地喘了口氣,擦去額上冷汗,繼續走下去。
等終於登到山頂,再回首看自己走過的路,九歌哭笑不得。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短短兩里路,竟也能叫她走的氣喘吁吁。
直到這一刻,九歌想明白了一些事,突然覺得很對不起郁漓央。
這具身體,算是被她徹底糟蹋了。
事已至此,多想無益。
收斂好心緒,九歌抬眸,前面是一片寬闊的空地,那顆半榮半枯的老樹下,有一人巋立遠望,高天日落,大地蒼茫,他孑然一身。
察覺到身後的動靜,風兮音默然轉身,抬眼看見九歌,神情並不意外,似乎猜到是她。或許他孤身一人站在這裡,只為等她。
兩人相隔十來步,四目相對,誰都沒有說話。風兮音靜靜看著九歌,清冷的眸里摻雜著極其隱晦的情緒,九歌看不懂,只覺得哀涼。
雖然在上山前就下定決心把事情說清楚,可看到本尊后,又不知如何開這個口,木然站了會兒,九歌怯了,避重就輕道:「宣於祁找你。」
大概是上山消耗了太多體力,她站在山頂的斜坡上,晚風拂過,單薄的身子被吹得有些晃顫。
風兮音皺了下眉,沒有上前去扶也沒有要下山的意思,偏頭看著身側的岩石,低聲道:「坐。」
日薄西山卻遲遲不歸,顯然是有話要和她說。
也對,若無差池,這應該是他們最後一次獨處了。
九歌也想把事情說明白,就是不知如何挑開話題,見風兮音有意先開口,遂不再遲疑,緩步走到岩石邊扶樹而坐。
倒不是她聽話,而是身乏腿軟真沒力氣站著了。
沒人比風兮音更清楚她的身體狀況,她能獨自一人堅持走上山完全是因為那顆續命丹。
倘若九歌一直沉睡下去,風兮音有把握可以延她一年壽命。可是續命丹一旦服下,雖然可以在短時間內強行激發人體潛能,令臟腑重新恢復生機,但這種潛能並非無限,它消耗的是人體精元,物極必反,日中則昃,續命丹藥效一過,大羅神仙也無力回天。
續命丹是他給的,換而言之,是他扼殺了她最後一絲生機。
「當初在這裡,假如我......接受了,結果會不一樣嗎?」風兮音抬首去看遠處夕陽,臉上神情淡淡的,彷彿只是不經意地一問。
重回水雲山以來,他不止一次地站在這裡想過這個問題。
在這棵樹下,他會不自覺就會想起那個月朗風清的晚上。每個午夜夢回時那晚的記憶就越發深刻,驚醒時會覺得唇上似乎還有餘溫,一觸又是刺骨的冰涼。
兜兜轉轉又回到這裡,心裡清楚這只是一個無謂的假設,除了滿足他的痴妄,沒有任何意義,可忍不住想聽你說出那個繁花似錦的結果。
「會不一樣。」
如風兮音所想,他聽到了自己想要的答案。長睫微顫了下,他慢慢側眸去看九歌。
九歌坐在他身側,面向東方,遙望灰夜中的那座城池,忽然平靜地回道:「假如當初你沒有不告而別,和我一起離開京城的就不是君羽墨軻,沒有君羽墨軻我不會去塢城,不去塢城靈紫就不會死。」
不知是出於什麼原因,九歌突然想把所有可能的設想全部推演一遍:「假如和你在一起,我不會和君羽墨軻上靈回之巔,不是我手持靈霄令,君羽墨軻不可能輕易破解靈回之巔的護山大陣,他不舉兵圍攻山,楚大哥不會冒然興兵,楚天盟也不會解散。」
「不和他上山,君羽墨軻如何能用我換出太后?沒有和他在一起,我怎會見到太后。太后不知我真實身份,便不會有契風崖的圍攻,孟無緣不會死,我也不會墜崖。沒有契風崖一戰,宿月宮不會被滅門,卓清不會死,太后不會死,今晚我也不會坐在這裡。」
風兮音瞠目看著九歌,心中的震動無以復加。並非因為九歌的這些『假如』,而是震驚於這些『假如』從她口中說出。
寂然半晌,方平息心頭紛繁雜亂的情緒,悵然若失地挪開視線,幾不可聞地低聲道:「所以今日結局......是我釀成的。」
「不,與你無關,這是我自己的選擇。」靈紫的死,孟無緣的死,太后的死,都已成事實,誰都無法改變。
「說這些,只是想證明沒有假如。」九歌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神變得有些恍惚,「如果真要怨,只能怨我自己,愛上一個不該愛的人。」
風兮音身體一僵,整個人如置冰窖。知道她口中那個『不該愛的人』不是他,既然不該愛,還是愛上了。
他臉上帶了些近乎灰敗的慘淡,有些失神地問:「你,何時......喜歡上他?」
那個字太過繾綣情深,他說不出。
「不知道......」九歌輕應了一聲,抬眼望著山下的莊子,目光帶著絲絲迷茫。
恍惚間想起那個煙花滿天的夜晚,那夜眾人都在高歌作樂,唯獨他陪她罰酒痛飲。
「論樣貌氣度,他自是不如你,武功沒有楚大哥正派,行事作風都透著陰詭邪佞的,性格也不好,偏執霸道自負傲嬌嘴巴還毒,真要算起來,除了身份好像沒一處可取。」
「可偏偏是這樣的人,能讓我恨的牙痒痒,也能讓我因一點不足為道的小事而得意。有危險第一時間想到的是他,心情不好陪在身邊的人是他,置氣時他會放下身段,想打架他會遞刀,看誰不順眼他能幫著落井下石......儘管他目的不純,但下意識的舉動騙不了人。」
突然想起有一次君羽墨軻不知是哪根筋不對,說要帶她去山頂看星星,最後等來的卻是狂風暴雨,害她無緣無故淋了一場雨,當時是真的氣不過想暴揍他一頓,現在回想起來竟覺得有些好笑。
笑著笑著突然又覺得挺可悲的,原來有些事,結局早已註定。
她望著蒼茫大地,給故事的結局下了一個總結,「問我何時喜歡上他,不如說是緣何喜歡。大概因為我們是同一類人吧。」
如果在現代,她和君羽墨軻應該會過得很好吧。
長風從兩人間穿過,帶了起風兮音肩上的一縷白髮,他半個身子埋在大樹的陰影下,臉上的神色晦暗不明。
夕陽已完全被暮色吞噬,當天地拉攏世間最後一縷亮光時,他重重閉上眼,將所有的澀痛深深地藏在瞳孔中。
「你既傾心於他這樣的人,當初為何......」風兮音語氣輕緩,顯出一種心如死灰般的漠然,「山有木兮木有枝,為何要說這樣的話?」
不是責備,也無關埋怨,只是得知她對君羽墨軻的心跡后,突然想知道,像他這樣一個與君羽墨軻全然不同的人,當初如何能得她青睞。
九歌默然了下,坦誠道:「那時我剛來這裡不久,隨了現代的性子,輕慢狂妄,喜歡什麼就要得到,不可否認,說這話時我確實心動了。你是我一眼驚鴻之人,心悅君,不假。可是在我們那個時代,最開始喜歡的人往往走不到最後,中間會有磨合,當發現性情不投時就會分手。」
「兮音,其實那個『假如』還有一種結果。假如當時你應承了,之後呢?是你陪我住在京城,還是我陪你隱在梅林?你避世而居,不喜紛爭,在京城久住或是闖蕩江湖皆非你所願。我在墜崖前恣意妄為,喜繁華愛逍遙,偏安一隅非我所願,就算當時在一起,以後也會有矛盾,長此以往,也就好聚好散了。」
這番話藏在九歌心裡很久了,說出來顯得有些無情,所以她不知該如何開口,可一旦打開話閘就百無禁忌了。
坐了這麼久,身體恢復了些力氣,九歌扶著身旁的老樹緩緩起身,靜靜地看了風兮音一眼,順著他的視線遙望遠方天際。天際盡頭,夕陽已逝,大地一片荒涼。
「兮音,你是第一個知道我來自異世的人。初見時,我的行為舉止在你眼中也許與眾不同,大概是一種從未見過的新奇,會覺得是神秘,會好奇,會忍不住探究。可如果你到了我們那個時代,就會發現和我一樣的人有很多,見多了也就沒什麼區別。」
「之所以放不下,大概是因為我當初招惹了你,最後卻沒有結局......追根究底,其實是一種本該擁有卻不甚錯過的遺憾。」
九歌站在風兮音身邊,與他並肩而立,斑駁的樹影下,兩人之間有一種謝幕後的死寂。
風兮音沒有接話,更沒有看九歌,從頭至尾一直沉默不言地眺望著遠方夜空,彷彿在等著,聽她還有什麼要補充,等了一會,周遭依然安靜。
凌遲結束了。
他抬首,望著浩瀚星河,慘淡無光的臉色竟比時日無多的九歌還要憔悴些,「你見過流星嗎?」他忽然這麼問。
九歌愣了一下,不明白風兮音什麼意思,仰首望著夜空中的繁星,如實回答:「聽說過。」
是的,聽說過。原諒她活了兩世,只在電影照片里見過流星。
「漫天銀河,星辰璀璨;紫微主命,北斗導向。」風兮音回眸看了她一眼,凄寒如霜的臉上露出一點清冷絕艷的笑,「唯有流星,讓人刻骨銘心,見之難忘。」
九歌轉頭看向他,凝視片刻,緩緩地開口道:「流星雖美,不也轉瞬即逝?」
「你未曾得見,如何懂得。」風兮音的臉色依然蒼白,卻已經恢復了往日里的清冷漠然,彷彿與她再無話說,轉身走了。
九歌看著他的背影,沉默片刻,緩步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