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六十四章破軍(續)
轉眼之間,突厥迎上去的千騎又被打垮。軍陣兩側的一些雜胡部落開始躁動起來,然後喧嘩聲越來越大。
他們眼睜睜看著齊人的鐵騎越殺越近,那凌冽的殺氣隔著老遠都感覺得到。
一些部族的頭人,臉上已經顯露了明顯的畏懼之色。匍匐在強者的腳下,幾乎成為了流淌在他們血脈里的本能。
就在陣前盯著這一切的沙缽略臉頰忍不住抽動一下,深陷的眼窩裡泛出狼一般的凶光。
這些雜胡都是被東突厥王庭裹挾著南下的,打順風仗劫掠那自然是驍勇至極、順風順水,指望這些人打逆風仗,那委實是太過高看他們了,沒有臨陣脫逃都稱得上忠心耿耿。
歷史之中,草原上有無數部族興衰生滅,突厥只不過是其中一個時間段的勝利者罷了,突厥歷代大汗靠著鋒利的馬刀,將各部砍得人頭滾滾,這才坐穩了草原之主的位置。
這些雜胡,只不過是突厥登上第一把交椅時入伙的強盜罷了。可以同富貴,但不能共患難。
對面的齊軍兇悍程度,也出乎沙缽略的意料。這一支強軍,在被圍困之際,突然衝出,擺出不死不休之勢。
別說是雜胡了,就連身經百戰的東突厥狼騎一樣心驚肉跳,一旦被他殺到沙缽略面前,沙缽略的安危且不說,勝敗也暫且不說,軍心動搖是必然的!
兩軍對壘,一萬人好控制,五萬人也好控制,十萬人要鉗制住難度卻和登天沒什麼兩樣……這個時候只要有一個部族撤了,接下來就是一場災難般的大崩潰!
沙缽略神色幾經變幻,陰沉著臉,命令突厥帳下狼騎分撤兩邊,將邊上的那些雜胡裹挾在中間,防止他們逃跑。與此同時,叱羅藝要面對的敵人也更加的多更加的兇狠了。
沙缽略做為大汗,自然不能示敵以弱。
可若讓叱羅藝這樣不管不顧地衝撞下去,早晚是要讓他殺到陣前的。
於是他帳下的一些精銳狼衛也紛紛加入了截殺叱羅藝的戰鬥之中,這些狼衛的水準,和前面那些雜胡根本不能拿來比較,這是真正骨子裡流淌著狼血的戰士,兇悍之處不下於北齊晉州道百戰餘生的六鎮老卒。
他們渾身上下被皮甲包裹的嚴嚴實實,目光兇殘嗜血,彎刀揮舞過,人頭滾落、斷肢飛過。
叱羅藝剛剛脫離前面一波狼騎的糾纏,這些人就迅速纏鬥了上去。
叱羅藝架起長槊,不顧一切的衝殺,身上被彎刀砍出好幾道白痕,如果不是身上的甲太厚實,怕是早就命喪刀下……他也已經殺到發狂,平日里學的武藝招式通通拋到腦後,只剩下廝殺的本能。圍上來的敵人,越來越多了!
「將軍,他們快頂不住了!」裴世矩望著逐漸被狼騎吞沒的將士,焦急喊道:「再不讓叱羅榮去支援,他們就要死光了!」
對面是十數萬的狼騎,站在高處看一眼都望不到邊,豈是小可?!
區區五百人敢沖他們的本陣,與尋死何異?
「頂住!」達奚長儒的回答很簡單,也很堅決。
又過了一盞茶的時間,傳令兵再次來報:「叱羅將軍著我來請示將軍,叱羅藝的第一隊已經在前面衝殺了將近半個時辰,傷亡巨大,可否讓他頂上,他的人馬養精蓄銳多時,都是精銳,頂住沙缽略的進攻不成問題!」
「不成!」達奚長儒的聲音依然非常堅決,「還不到時候,叱羅藝距離沙缽略還差的老遠,他這個時候衝上去,就是給沙缽略送菜!這支兵馬是我向安德王借來的精銳,專門用來打硬仗的,只要叱羅藝能把距離拉近五十步以內,他再沖陣,能起到最大的效益!」
「我要他們壓縮狼騎可以活動的空間,而不僅僅是頂住狼騎的進攻!」
叱羅榮緊張地注視著殺成一團的戰局,頻頻朝後望去,目光似有哀求之意。
他兒子的身形已經被蝗蟲一般的突厥人淹沒了,要不是突厥人的戰線還在不斷的後退,他幾乎以為兒子已經死在了陣前。到底是親父子,叱羅榮表面端著父親的架子,實際是心如油煎,如果不是還牢記著軍令如山,他早就衝進去了!
達奚長儒冷冷凝視著戰場的每一縷風吹草動,他的表情沒有一絲一毫的變化:
「告訴叱羅榮,只要叱羅藝再往前沖半里,把突厥人的狼騎逼了過去,他就可以沖了。直接往那一面金狼旗沖,衝到了,我的大軍立即掠陣決戰,沖不到,他父子二人就給我死在前面!」
「遵命!」傳令兵知道這大概就是將軍能做出的最大讓步了,大為感激,朝將軍拱拱手就匆匆下去。
達奚長儒忽然站起身來,向東北側張望,略帶怒氣地問道:「大賀世雄在搞什麼名堂?!本將命他率隊繞后,扼住沙缽略身後的退路,便點狼煙示意我軍,天還沒亮他就出發了,為什麼現在都還沒有動靜!」
「回將軍,北面有一座陡崖,登山無路,大賀世雄只能一邊開路一邊前進,地滑難行,速度緩慢情有可原。」裴世矩恰當時機的出面打圓場。
「我不想聽這些,要是在規定時機之前,他還沒有完成我下達的軍令,哪怕是皇帝發出來的聖旨攔著,我也要斬了他。」
不知道為什麼,鄴城的那位高家天子似乎特別熱衷於把北方的蠻族納入自己的麾下。
早在北齊武平二年,皇帝就不止一次遣使和契丹等部落修好,在契丹背棄突厥,投靠北齊之後,為了將契丹和索頭奚的優質兵員榨出來,皇帝不光對這些虜酋許諾以高官顯爵,賜予他們京城的宅邸,更是放開了北鎮兵員的限制,讓大批的契丹青壯得以充作兵員。
朝中大臣不是沒有人覺得陛下對這些胡人優待太甚,沒少勸諫皇帝當心五胡亂華故事重演,王叔高湝更是對聖上當面直言道:「陛下欲移中國之民於塞外,以啟窮荒;遷四夷降者於域中,以資駕馭,自是長遠之規,然遠圖不易速成,彼輩臣服於我朝,不過是畏懼突厥,一旦突厥被削弱,難保其不生異心。」
天子卻微微一笑,一句:「朕知道了。」就給打發了。
皇帝心意難測,但對塞北各族的推恩之舉,卻是毋庸置疑的,一些小部落暗地裡已經稱呼大齊皇帝為天可汗了……
裴世矩搖頭,把腦子裡一些雜亂的想法丟掉,對達奚長儒進言道:「我們從達頭那裡拉來了兩萬人馬,將軍再不令他們前進,時間長了,恐怕軍心躁動,不利於我。」
這老將冷冷瞥了裴世矩一眼,好似裴侍郎問了一個蠢問題一樣。但他心裡清楚,不光是裴世矩,諸將其實也都不明白,憑什麼我們的將士在前面拼死拼活,這些胡兵胡將反而跟老爺一樣坐在後面?
這些突厥人被忽悠過來,不就是給咱們大齊的將士做炮灰的么?
心理早就有想法,不敢說出來而已……老將軍捋了捋長須,說道:「你看沙缽略,叱羅藝都要殺到近前來了,他為什麼不讓那些雜胡做他的前驅,加以抵擋呢?」
「因為……雜胡靠不住?」裴世矩下意識回答,而後若有所思,閉上了嘴。
「是極,因為沙缽略信不過他們!」達奚長儒目視前方,黑漆漆的瞳仁似有火焰升騰:「草原的胡人,凌虐弱者,而屈從強者,打順風戰,一個個都驍勇至極、悍不畏死,如果逆風,那情況就會截然相反……我讓五百人沖他十幾萬人的陣,首先他士氣輸了,這種時候他怎麼敢讓雜胡上?」
「萬一他們臨陣退縮,往自己的方向沖了怎麼辦?」
「他們有十萬狼騎……」
「烏合之眾罷了,他被燕北邊軍揍得鼻青臉腫,卻想來老夫這裡找回場子,老夫是那麼好欺負的?什麼狗屁的十萬狼騎,老夫還從來沒有將這些未開化的野人放在眼裡!一支生拉硬拽出來的大軍,真正的敢死之人、敢戰之士又有幾人?你不用害怕,只要老夫的壓上全部兵馬,沙缽略也就吹燈拔蠟了!」
「……」裴世矩居然無言以對,他也不知道,自己來這裡到底是對是錯了。
人說老而彌堅、老奸巨猾,有的人卻是越老越彪悍,不管碰上什麼敵人,他都只有一種打法,那就是上來直接將對方對線打崩為止。
實話說,跟在這樣的大佬屁股後面撈軍功舒服是很舒服,但一顆心卻也跟著七上八下,半天落不回原地……早知道就跟蘇威換一換得了。
裴世矩忽然冒出這樣一個想法。
「將軍快看!我們的人殺到沙缽略面前了!」有人驚喜大叫。
達奚長儒豁然回頭,死死地盯著陣中。一直牢牢豎立在陣前的金狼旗忽然挪動了!準確來說,突厥的整個方陣都亂成了一片,如同亂糟糟的蟻群,簇擁著金狼旗倉皇後撤……
亂軍之中,一個渾身血淋淋的身影忽然竄入了人群。
他趴在馬背上,忽然挺身而起,獰亮的刀光如匹練般掃過,那桿幾乎數十年未曾損毀過的狼旗便在所有人的矚目之中轟然倒塌!
所有的嘈雜的聲音似乎都在這一刻安靜了下來。
「幹得好!!」達奚長儒第一個反應過來,他甩了甩馬鞭,目光掃過諸將的臉膛:「叱羅藝說到了,也做到了,不管他能不能活下來,咱們也不能讓晚輩小覷!」
這個老將這一刻終於撕去了所有的偽裝,他的眼神冰寒嗜血,「給我把那幫狼崽子的頭擰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