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小熊與耗子

楔子：有個小喝吧

臘月寒冬，剛剛下了一場雪。

雪如此白，天是如此藍。

坐標：夏戈。

這座摩登之城，有著時尚富奢，也有著與之相悖的事物。一座座高樓拔地而起，有繁華的街道以及霓虹燈彩，亦有破舊樓房和垃圾成堆。

一條不起眼的衚衕小巷，某處煙頭撒了一地，黑黑的煙灰與白白的雪對比鮮明。

一個男人坐在牆角，頭髮蓬亂且有些長，看著甚是頹廢。

冷風時而關照，隱約可以看到男人眼瞳黑得深邃，卻又明亮。臉上多道黑灰，身穿一件黑夾克和牛仔褲，有些舊卻異常乾淨。

男人前面便是亂撒的煙頭，身旁整齊擺放著一根根香煙，長短不一。很顯然，那是男人從旁邊的垃圾桶及其溢出的垃圾堆里找出來的。

男人手夾那髒兮兮、短短的煙頭吮吸著，不斷地吐著煙圈。從敞開的夾克可以看到，男人只穿著件薄薄的黑色毛衣，似是不畏寒冷。

旁邊整齊擺放的煙，一根一根的減少，男人就這樣不停歇地吸著，前面的黃黑煙頭也越來越多，而其隱隱約約間的眼瞳也越加明亮。終於在某一刻，他拿起身旁的最後一根煙，而此時，太陽也已隱去了半邊身子。

隨著最後一根煙的緩緩縮短，直至火星蔓延至黃色紙片區域，男人慢慢將煙頭從嘴唇處移開，吐出一團煙霧。

與此同時，一陣冷風吹來，掀起男人額前亂髮。展露出來的是一雙異常明亮的眼睛，而在男人把煙頭隨意地扔掉的一瞬間，又倏地變暗。

男人眼眶一前一後，卻湧出了兩顆豆大的淚珠。

是的，他哭了。

醞釀了一下午的眼淚，終於在這一刻落下。男人仰頭望天，額前頭髮徹底分開，露出一張年輕的臉，如果捨去道道黑灰，應也是清秀的。

兩滴淚珠行於男人臉部臟痕間，也衝出兩道淚痕，顯出其有些泛黃的肌膚來。

太陽漸漸隱沒天邊，剩下一抹魚肚白。男人好像厭煩自己會哭出眼淚，雙手使勁在臉上胡擦亂擦，反而弄得臉更加髒了。

許是知曉自己的臟態，男人隨意抓了把雪。然後兩手放在一起搓啊搓，反覆幾次，竟也洗了乾淨。翻翻手看了兩眼，又從地上抓了把雪，如法炮製，不過這次對象是男人的臉。

不久，一張臉色淡黃又透著些許紅潤的秀氣乾淨臉龐顯現出來。

微微搖頭，嘴角微不可察地向上揚了揚，像是在自嘲。男人站起身來，習慣性拍了拍身，像是有著些許微塵。

他雙手撥了撥頭髮，使其理順了許多。還別說，看著跟剛才模樣幾乎是兩個人，至少不那麼……衰啦。

緊接著，男人向小巷外走去，想是坐的久了，其姿勢都有些扭捏。咯吱咯吱的聲音愈去愈遠，留在衚衕雪地上的腳印，慢慢延伸向前面轉角處，直至消失不見。

而原來的地方，兩塊磚和一地的煙頭，靜靜的躺在那裡。

……

城市夜色，白雪映著光，襯五顏六色。

一小店，門框上樹熒藍色招牌，顯有「喝吧」二字。門前側立熒光板書，上寫：

『本店提供各種喝的，茶、奶、咖啡、酒等等等等，應有盡有；只有你想不到的，沒有你喝不到的。敬請光臨小店哦！』

廣告詞倒也頗具新奇，店鋪卻不是開在人流量多的大街上，而是鮮有人往來的小巷子。

有一人，走至此喝吧門前，停住腳步看了看門把手掛著的牌子，正是「營業中」三個字樣。

這人嘴角上揚，發出一聲呵呵，接著自言自語道：「營業中？好像根本就沒什麼客人吧，那……這個牌子有什麼用呢？」

說到這兒，這人閉上眼，接著又輕輕地道：「自己……又有什麼用呢？」

嘀咕完，他搖搖頭，便走近店門。

店內柔和燈光照射出來，映在來人身上，著黑夾克、牛仔褲。再看看他的臉，泛黃清秀，赫然是那小巷裡抽煙的年輕男人。

拉開門，男人邁動雙腿走了進去。進去后，且見有另一人坐於櫃檯前，那人面前放著一杯橙汁。

那人一身得體黑色西裝，戴著金邊眼鏡，頭頂灰色氈帽，腳下鋥亮皮鞋交叉置於凳腳。

呵！好一個高端人士。

男人心下一怔，對這種情況有些吃驚。對於這樣的人士，竟然來到這偏僻無比的小吧，男人不由有些好奇。

高端人士聽到響動，轉頭朝男人這邊看來。起先僅是掃了一眼，便又回過頭去。下一瞬，卻是又快速轉過頭，定睛看了看，似是在確認什麼。

緊接著，高端人士展露白齒，向著走進店門的男人微笑。

走進吧內的男人一頭霧水，櫃檯前的高端人士對著自己笑，就好像多年的老熟人一般。可是男人不記得自己有什麼不窮的朋友啊！

想到這裡，他又突地心下一緊，這情況可是為數不多的客人到訪，而自己好像……

消失了大半天。

要倒大霉啊，男人悲哀地想到。

「這位先生您好，我是這喝吧的小夥計。請問我老闆……？」男人走近櫃檯，硬著頭皮向那人問道。

也不怪男人有些不自然，那位高端人士從看到他到得現在，都一直面帶微笑，最為關鍵的是，還一瞬不瞬地盯著他，生怕他跑了似的。

高端人士聽到男人問話，似是詫異什麼，微張了張嘴，不過轉瞬還是回答道：「你老闆在裡面，說是要拿酒。」

聽到老闆在裡面，還去拿酒，男人臉色頓時難堪到了極點。從他在這間喝吧，老闆別說去儲藏間了，就是看，怕是都懶得看一眼。而今天他消失了大半天，本以為像往常一樣，不會有什麼人來。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這不，那穿著時尚的高端人士正優雅地杵在那兒呢。

完了完了，男人心想。

怕是要遭受老闆那如唐僧念咒一般滔滔不絕的批評責罵了。

「剛才老闆還說，自家的小夥計不知道跑哪兒去了，等回來一定要好好教訓他。然後就說我真是好運氣，能得到老闆的親自接待。說完，就去了裡面拿酒。」似是為了印證男人心中所想，高端人士的話，如同炸彈似的一個接一個的砸進他耳朵里。

然後，轟轟爆炸。

似是要挖苦男人，高端人士攤開攤手，特別人畜無害地笑了笑，道：「不過，時間好像有點長，嘻嘻！」

男人焦急之下，正要火速跑向櫃檯裡面，以求一絲絲的挽回。卻見這位高端人士拿起面前那杯橙汁，伸展手臂遞向男人。

男人有些懵，竟也鬼使神差地接了過去，隨後獃獃看向高端人士。

「喂，小熊啊。怎麼？竟然還沒認出我來？」高端人士看著男人有些……額……呆萌的臉，不由笑道。

說著話，高端人士還配合著自己捂住胸口，裝出一副心痛的樣子，委屈巴巴道：「我心好碎啊！」

被冠以小熊的男人怔怔站著，有些摸不著頭腦。小時候由於體格瘦小，外加膚色泛黃，男人經常會被其他小朋友叫各種外號，譬如小不點、小黃黃什麼的。

而「小熊」這個昵稱則是限於僅有的幾人專屬，可看眼前這時尚身著的高端人士，再聯想記憶中那幾個身影，卻是怎麼也對不上號啊。

「你，你還沒認出我來？」看到男人愈加迷糊的神情，高端人士似是很失望。見男人仍在苦苦思索，高端人士也急了些許，摘掉金邊眼鏡瞪大眼睛，努力向男人展示自己，同時急道：「我，我啊！」

男人凝視那張臉龐，漸漸覺得有些熟悉。埋藏在記憶深處的某張面孔，與這眼前的慢慢相合了幾處。過了好幾秒鐘，男人才不確定道：「你，是……耗子？」

語氣裡帶著幾分欣喜。

「呼，你到現在才想起來我啊，真是……」高端人士吐出一口氣，語氣淡漠。到的後面，來了個大轉折，吐露壓抑已久的激動之情，狠狠道：「真是兄弟啊！」

男人也很是激動，兩人大力擁抱了下。濃濃兄弟情，溢於言表。

是啊，兄弟！！男人心裡默默感嘆著。

狠狠地錘了下對方胸口，兩人在櫃檯前相對而坐。被稱為耗子的高端人士上下打量一番男人，隨後調侃道：「你小子可是讓我好幾頓找，怎麼？相對我來說，看你過的並不怎麼樣啊！」

男人也不矯情，微笑點頭，算是默認。

耗子見男人，也就是小熊如此，忽然收起了笑容。他重新戴上那一看便價格不菲的金邊眼鏡，頗為嚴肅地盯著男人。

以男人對這位發小的了解，看這架勢，想是要說什麼比較重要的事情。聯想自己如今情形，縱是洒脫，面對眼前這位也不由得些許窘迫。

不自覺的，手中橙汁沿著櫃檯推向耗子那邊，如同一個做錯事等待黑道大哥訓斥的小弟。

「你啊，讓我說什麼好。」耗子見男人如此小動作，綳不住臉笑了笑，手指男人搖了搖頭。

端起茶杯喝了口橙汁，耗子咂了咂嘴，轉瞬間如同川戲變臉又板起了臉。

隨即，他向男人遞了個白眼，語氣頗為不悅道：「這麼多年過去，你也不聯繫我，像是人間蒸發了。我可是一直在找你。兩年前我就差點找到，不過你小子倒好滑頭，提前溜了，害我撲了個空，白歡喜一場。」

「我，我不知道。我還以為你不再理我了，也不想再麻煩……」男人似是沒想到耗子一直在找他，眼角濕潤，聲音中帶著一絲顫抖。

男人未說完，耗子便打斷了他，截口道：「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好啦，過去的就過去了。」

隨後，他又湊近男人，皺著眉頭說道：「話說有人告訴我，你在這兒出現過。嗯，看來是真的，只是沒想到你在這當小夥計。我可是屁顛兒屁顛兒地跑來，而你又讓我等了小半天，現在才出現。唉，命苦啊！」

「命苦？有我這麼一個大美女陪著你，怕是高興還來不及吧。」不待男人回應，且聽一銀鈴般清脆女聲從櫃檯裡面傳來。

兩人同時轉過頭，但見一婀娜身影翩翩而來，手提兩瓶已開了蓋的啤酒。

來人身著白色羽絨服，燈光撒下來反射微光，盡顯聖潔光輝。下身牛仔褲包裹一雙修長大腿。身材勻稱曼妙，多一份則肥，少一分則瘦，大概就是如此吧！

腳踩絨毛白靴，頭戴白色鴨舌帽，些許俏皮。

再看其容顏，膚白勝雪，瓊鼻朱唇，有著一雙黑亮汪汪的大眼睛。

許是因為尋找翻動東西，女人出了些許微汗，帽沿露出的幾縷秀髮帶著濕意，頗有一番風情。

「對對對，老闆娘說的是，在下失言失言！」耗子裝出一副受驚的誇張樣子，及時賠笑，又道：「有如此美女相陪，自是本人前所未有之榮幸啊。」

來人正是此間喝吧的所有者——老闆，哦不，準確地應稱為老闆娘。

「哎呦喂！帥哥就是會說話，不像我們家的小夥計那麼呆。」老闆娘嬌笑道。

不像耗子那麼大膽，看到老闆娘還能大方與之調笑。男人聽到她聲音，心便猛跳了幾下，其視線剛觸及女人，還未對視，便如同驚了的螞蚱瞬間跳向旁處。

老闆娘看到男人那不敢看她的小模樣，嘴角微掀了掀，卻也沒來由生出一絲惱意。表面上巧笑嫣然，偏頭看向耗子：「看來我家的小夥計終於捨得回來了呀，害得帥哥等了這麼久，真是……！」

尾語未吐，其意自現。

老闆娘說著，款步來到櫃檯，優雅地把兩瓶啤酒放到櫃檯上，平穩推向兩人。

「好啦，不影響你們敘舊情，我先閃了。」近距離看到男人愈顯慌亂的眼神，老闆娘不由嗤笑。

語畢，她便對耗子擺了擺手，娉婷離去。

轉身前，還對著正好看過去的男人微眯了眯眼，警告意味十足。似是說，待會兒再找你算賬。

男人看到這一幕，後背不由隱隱發涼。暗暗對天祈禱老闆娘能夠淑女些，哪怕一點點，自己也能少受不少煎熬。

回過神來，正見耗子一副「你有事啊」的賤賤樣子盯著自己，不禁有些發怵。不想讓其在此事上借題發揮，男人急忙道：「你別亂想！也別亂說。給，喝酒！」

說著男人把櫃檯上的酒拿起來，遞給耗子，算是堵了口。不然以耗子的嘴皮子，能把男人說的找地洞鑽。

「哈哈，我說你小子怎麼在這小地方待那麼久，有美人在側，嘿嘿。」耗子接過酒，和男人碰了下，大笑說道。

看到男人聽到他的調侃后變得委屈巴巴的樣子，耗子不由更加得意，眼眸一轉，又低聲道：「不過說真的，我待這兒半天，也算是領略到了老闆娘這潑辣性子。也就你能受的住。」

男人聽耗子如此說話，想是面前這位在老闆娘那裡，吃了鱉。

哈哈！能讓眼前這位吃癟，再想想老闆娘，也不是那麼「一無是處」嘛！——男人如是心想。

沉浸在相逢的喜悅中，卻也沒有注意，男人幾乎與所有人切斷了聯繫，耗子又是如何知道他在這小喝吧，還待了這麼久的。

如小人得志暗暗發笑，表面上卻一本正經，男人假裝的面部都要有些扭曲了。耗子見此，不由失笑：「你小子，想笑就笑，幹嘛憋著。」

男人如釋重負，噗的一聲，咧開嘴來，又轉念一想，自己怎麼那麼容易暴露，連忙喝口啤酒以期掩飾。

「咳咳。」耗子再次嚴肅起來，如同領導講話清了清嗓子。

明白對方有話要說，男人放下酒瓶，又正了正身體。

如此嚴陣以待的樣子，耗子心中也不由好笑，面上繼續板著臉道：「小熊啊，初中畢業后，你就失去了蹤影，可是讓我一頓好找。還記得我們曾經說過要一起做事，哥倆兒互相幫襯，闖出一片天來嗎？」

朝前俯身，耗子目光灼灼道：「現在，跟我走！」

男人聽完，很沉默。看著發小那一臉希翼，感受這不容置疑的兄弟情，男人心中暖流涌過。然而思緒紛飛過往，立覺好多道「坎兒」過不去。

不由心的，男人目光越過櫃檯，看了眼裡面就又立馬轉回頭，低頭沉思。

耗子見狀，也不打擾他，拿起酒瓶仰頭喝了一口。卻是突然白牙一咬連帶面目猙獰，心道這啤酒真帶勁兒，怎的如此冰涼，口舌都要失去知覺。

良久，男人抬起頭，錘了耗子胸口兩下，微笑道：「耗子，好兄弟！我在這挺好的，有吃有住，還很閑，你不用擔心的。」

言下之意，男人不想走，又或者說內心更深處當然不敢走出去。說完，男人對著耗子笑得更深了些，極力掩飾其中透著的一絲牽強。

正準備再說些什麼的耗子，對上那雙深邃中透著「堅毅」的眼睛，無奈嘆了口氣。到達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熟知男人脾性的他，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什麼硬性的話來。

因為他知道，只要男人決定了，十頭牛也甭想拉回他。

耗子自認是抵不過十頭牛的。

「也好，你先在這兒。咱們兩兄弟的時間多的是，來日方長。反正也知道你在哪兒了，我會常來的，你可不要煩我。」耗子眉頭皺起，歪頭想了想，又舒展開來，笑道。

「怎麼會！」男人也鬆了一口氣，轉而嗤笑道。生怕耗子會態度強硬帶自己走，雖然自己可能會迫於兄弟之情跟他走，卻會不知如何自處，到時反而會尷尬彆扭。

「好啦，天也不早了。看你這兒的窮酸樣兒，我也不留這吃飯了。」耗子看了眼腕錶，隨後調笑道。

同時他從口袋裡掏出一張製作精美的卡片，在男人眼前亮了亮，然後撩開男人敞開的夾克，將卡片放到里兜。

拍了拍男人的夾克，耗子站起身來語氣輕佻道：「這麼大年紀了，穿這麼薄，也不怕凍著，小心得老中風。」

接著，語氣又變得異常正經：「現在躺在你口袋裡的，是我的名片，上面有我的電話號碼。記住！有事兒，一定打給我，不然不認你這個兄弟，知道了嗎？我要走了，你不用送我。」

隨後，耗子彎腰，在男人耳邊低聲說道：「趕緊陪你的老闆娘去吧。嘿嘿嘿……」

聽得此話，男人一陣苦笑。兄弟之間，即使多年未見，依然那麼不矯情，依然如此不客氣。

「敬禮！」耗子陡然一喝。

「得令！」男人嘿嘿笑道，敬了個禮。

男人望著門外，耗子的身影已然消失。人已離開，可是其臨走前湊近男人耳旁所言所語，卻仍縈繞在耳邊，似生生不息，直達心頭，刻印其上。

「小熊，記住！兄弟擁有的，也都是你的。」

想起過往種種，「兄弟」兩字包含的太多。男人眼角濕潤，隱隱淚光，同時心裡默默祝福：

願你一帆風順，佑你此後無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