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 走向大涼山
1
學霸一直怪張定堅把他嚇到了涼山。
現在張定堅回憶起來了。
學霸下鄉去了,愛寫些詩歌、散文和小說,由於大家傳閱,他的一個文稿未能收回,也不知道誰拿去的,他總是害怕被追究,張定堅出於對學霸的嫉妒,卻幸災樂禍火上澆油,極力渲染後果的嚴重性。
學霸主要害怕在本地出事讓年邁的父母擔驚受怕,在本地下鄉六年後去了大涼山。
多年以後,他用一首敘事詩記錄了下鄉和走向大涼山的過程及對家鄉河流的眷戀。。
他沒有給張定堅看,所以到現在張定堅「回憶」起這首詩來,才想起當年為什麼要去大涼山。
2
學霸那首敘述走向大涼山前後經過的敘事詩長這樣:
知青之河
河啊,
我家鄉的河啊,
還記得我渡河去到遙遠的鄉下嗎?
那年我下鄉,
去了與沐川連界的峰門山,
我十八歲。
我一個語文老師送的我,
直送到生產隊。
河啊,
家鄉的河,
還記得此前我在您身上游泳嗎?
是的,
我參加學校的編隊,
手舉紙做的三角形小旗,
保持隊形,
保證小旗不被水打濕。
當年我這學霸,
我這被美術老師選出參加畫展的,
語文老師叫我投稿的,
體育老師選我入游泳編隊的,
從來沒有想到我會上山下鄉啊!
啊啊!
六年以後,
我更沒有想到,
我會再次扛著房間一樣大的包裹,
從您身上渡過,
到更加遙遠更加遙遠的大涼山去!
河啊,
我家鄉的河,
那涼山的河沒有您這樣清澈見底啊!
河岸上也沒有蔥蔥蘢蘢的竹和樹!
生產隊寨子里,
為我騰出一排羊圈裡的一間。
水很缺,
滿生產隊只一個浸水眼!
每天排隊到深夜。
此前在漢區,
挑糞種地、栽秧打穀,薅秧薅包穀,
到這裡除了插秧薅秧薅包穀,還打蕎子。
而且插秧、薅秧是女人才幹的活。
挑糞則改為背糞。
別人出工只扛著生產工具如鋤頭連枷,
我還得背著一個圖書箱子,
到工間休息的時候給彝族同胞們發連環畫。
是的我們語言不通,
薅包穀列隊行進的時候我不時仰望藍天。
收工回到家裡,
回到我的羊圈,
我匆匆做飯吃了,
就走去打開生產隊隊部的門,
點起馬燈辦夜校,
教認字,
讓彝族同胞們唱歌、舞蹈。
完了我回家,
我絕不提走生產隊的馬燈,
我摸黑或者打著火把回去。
點亮床頭倒扣著的背簍上的小油燈,
我到那唯一的泉眼去排隊接水。
有一晚上太疲倦,
沒接到水就回了家呼呼大睡。
第二天早上眼看出工的人們逼近,
舀了污水坑裡的黑水就煮麵!
有一天從深山打蕎子回來發現沒有米了,
買又來不及,
於是返回,
從路兩旁茂密的蘑菇里找那最不鮮艷的拔了一抱,
——據說鮮艷的有毒
——回到家裡煮了一鍋吃,
管他會不會毒死啊!
第二天我下山買米被狗咬了不是這麼多年沒有發狂犬病嗎?
河啊,
家鄉的河,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我把您想念!
在夜深人靜的時候,
我躺在陌生的彝族床上,
床前是那倒扣著的背簍上的小油燈,
拳頭寬的土牆裂縫那邊,
傳來羊們老年人咳嗽一樣的聲音,
我突然想起我怎樣來的這裡
——涼山彝族自治州甘洛縣
玉田區赤虎大隊赤虎生產隊。
記得我扛著房間一樣大的包,
包里裝滿菜刀、彎刀、菜板、
鍋碗瓢盆,
筲箕、刷把、甑子,
衣物被褥枕頭,
一床寬大的破了的蚊帳。
一個綠色大郵包里裝著
我的書籍、日記和「作品」,
……
綠底白葡萄圖案的兩張塑料布把這一切包起來,
然後用繩子捆紮。
那包在我印象里房屋一樣大啊!
我扛著,
從生產隊出發,
走了幾十里到達縣城車站,
把它放到客車頂上去。
車到樂山某不知名的車站,
(不知是不是叫張公橋車站?)
我又爬上車頂,
把包放下來,
扛著這房屋一樣大的包裹,
走向中心車站。
滿街是驚異的目光啊!
怎麼這麼大一個包啊?
怎麼扛著而不是用架子車推著?
這人又不怎麼健壯?
是的我父親16歲考省立師範成績全省第一我出身書香門第我小升初考試全縣第一,
我不是幹活的料!
我羞愧!
到中心站我再次扛著包爬上客車車頂,
車到沙灣站我再次爬上車頂扛下來。
我扛著,
到沙灣火車站我辦了託運。
我乘著成昆鐵路的列車到達峨邊,
時間已是深夜,
記得有一點點星光。
我從火車站朝縣城走去,
我不識路,
我朝著大方向亂走,
記得穿過一片又一片木材堆布下的迷魂陣,
就想起東風木材廠就在這峨邊。
在深夜裡四處亂串,
終於到達峨邊縣城。
我不願在峨邊做農村戶口的民辦教師,
我要通過勞動徹底回到城裡去,
於是我第二天到了甘洛,
落戶玉田區赤虎公社赤虎大隊赤虎生產隊。
那年我二十四歲,
已下鄉六年。
由於我勞動好,
發圖書,
辦夜校,
寫改田改土的通訊,
奴隸半奴隸開會推薦我,
會上我不知道他們說什麼,
後來我知道了:
他們推薦我上大學。
我家庭成分不是很好,
在漢區我勞動也好就是因為這個成分問題政審總是不過關,
為了保險,
我選擇了讀中等師範。
河啊,
故鄉的河啊,
從此我再也回不到您身邊,
哪怕我現在就在您身邊走動。
我在中師,
被抽調到涼山州展覽館寫寫畫畫,
我吃飯在老師的伙食團,
我沒上幾天課啊!
後來我考上省出版社,
可是我沒有大學文憑,
推薦我的作家給我支招,
讓我「強調家學淵源」,
可是沒用,
社會已從鄙棄知識、文憑轉型為唯文憑。
河啊,
家鄉的河啊,
就在此時此刻,
我在您身邊回憶起一切,
從而似乎明白了一切,
我終於回到您身邊。
但所有時光已經消失,
一去不返!
我淚流滿面。
3
張定堅在頭腦里讀了學霸這首詩,越發覺得學霸的人生實在不好玩。
想想在建築社混了一輩子,大鍋飯吃得滿香,建築社解體之後賣油炸豆腐乾、卡絲餅就發了財,誰像他學霸車去車來倒霉!
他掙扎著,掙扎著,極力要變回去,不做學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