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立新君父女合謀 除宦官陳藩獻策
永康元年十二月丁丑(注1),漢桓帝劉志駕崩於南宮德陽殿前殿。代表著皇帝駕崩的喪鐘已經響起,皇宮內外一片哀嚎之聲。當夜幕降臨,在德陽殿哭泣了一整天的皇后竇妙在宮人們的攙扶下終於回到了自己的寢宮之中。
她一走進殿內便屏退了所有的宮人,然後她輕輕的來到一面銅鏡前,緩緩地坐了下去。鏡子里的人既熟悉又陌生,從今天起她就要自稱為「哀家」,一個雖然尊貴無比,但本質依舊是寡婦的稱呼。
她凝望著自己在鏡中的花容月貌,不禁有些感傷起來。自己的青春就這樣結束了,普通人家的女子在喪偶之後還可改嫁,但她作為大漢的皇后從此卻只能孤獨終老。但是她旋即又對著鏡中人笑了起來,那個只能在內心深處怨恨的男人終於死了,壓在她心頭的一塊巨石也總算可以放下了。素服本是人們最厭惡的服飾,可此時的竇妙卻覺得它比當年入宮時所穿的喜服更加美麗。就是這樣一件代表著死亡與不幸的衣服將她心中所厭惡的那個男人所擁有的一切全部都轉移到她的手中。是時候向那些仗著劉志的寵幸,欺壓她並企圖奪走她皇后之位的女人們復仇了。只是欺負過竇妙的女人實在太多了,一想到要復仇的對象,竇妙陷入到沉思之中,那些陳年舊事立刻浮上心頭:
梁冀敗亡,梁皇后憂懼而死,梁家的勢力被徹底瓦解。初掌皇權的劉志迅速對宮內宮外進行了一次徹底的洗牌。滿朝文武幾乎全部換成了新人,與劉志共患難的鄧貴人也順理成章地被立為新的皇后。
所有人都認為黑暗已經過去,黎明終於到來,卻不曾想志得意滿的劉志在裝模作樣的當了兩天明君之後,很快縱情於聲色之中。在他看來被梁冀打壓的這些年,失去的是選擇女人的自由,現在他要把逝去的時間都補回來,後宮若無佳麗三千,當帝王還有何樂趣?
貪官依舊橫行無忌,百姓依舊生計困難,真正因這場權力變革而獲得幸福的人,除了好色荒淫的劉志也就只有他身邊的官宦以及被他召進皇宮的美女們了。
貧賤之知不可忘,糟糠之妻不下堂。梁冀得勢時,劉志與鄧皇后相依為命,生死與共。梁冀敗亡后,這份難得可貴的患難之情隨著後宮女人數量的增多而逐漸變淡。尤其是當明艷不可方物的郭貴人出現后,劉志與鄧皇后冷淡的感情開始出現裂痕。鄧皇后與郭貴人之間因爭寵衝突不斷,暗鬥迅速轉為明爭。公元一六五年,色衰的鄧皇后因爭寵被廢,劉志的這一舉動立即在朝堂之上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
封誰做皇后,雖說是皇帝的家事,可那也是國事。在君臣關係融洽、國泰民安的時候,若無必要,大臣很少會幹預帝王立哪位娘娘為皇后。可自從劉志命宦官參與政事之後,大臣們的權力被大大削弱,國家也因宦官們的巧取豪奪而日益衰敗。官宦亂政於公影響到國家大政方針的實施,於私分權的宦官嚴重影響到士大夫們的利益。劉志想立新寵郭貴人為皇后,這恰恰給了士大夫們一個借題發揮的機會。士大夫們需要奪回曾經屬於他們的話語權,拿這件事來做文章再合適不過了。
劉志是一個聰明的昏君,他的心裡很清楚,皇帝至高無上的權力來自於他所處的地位,而他所處的地位又來自傳統道德觀念下的尊卑貴賤。皇帝可以跟朝臣作對,但決不能跟道德為敵,尤其是當大臣們以道德的名義來發難的時候,他必須要慎之又慎。若在群臣的反對聲中強行封郭貴人為皇后,接下來他必然會成為眾矢之的,到時候群臣萬一捧出個梁冀一樣的人物出來,那再想後悔都來不及了。劉志發現苗頭不對后迅速妥協。他先將郭貴人封后一事束之高閣,隨後用最快的速度將開國元勛竇融的曾孫女,已經是貴人的竇妙封為皇后。大臣們的嘴是堵住了,可成為皇后的竇妙的噩夢卻開始了。
在入主長秋宮(注2)之前,竇妙的父親竇武曾特意進宮緊握著女兒的手囑咐道:「女兒啊,這宮裡比不上家裡,凡事要三思而後行。想要當好母儀天下的皇后,忍耐才是最重要的。」
「女兒明白,謝謝父親的教誨。」滿懷欣喜的竇妙嘴上答應著,可她的心早已飛進那座所有女人都夢寐以求的宮殿之中。她雖然知道劉志有無數佳麗,但只有皇后才能算作正妻,一想到以後皇宮裡除皇帝之外的所有人都要對自己頂禮膜拜,她都忍不住要唱出聲來。
白天冊封皇后的典禮舉行的異常順利,一身華服的竇妙在文武百官的注視下登上大殿坐在了皇帝劉志的身邊。謁者隨後宣讀冊封皇后的詔書,當那句「母儀天下,與民更始,欽此。」的結束語被宣讀完畢后,竇妙激動得心臟都快要跳脫出來了,而她身旁的劉志就像是一位古井不波的老人,他雙目無神,面無表情地觀看了全部儀式。待所有儀式都完成後,他站起身來僅僅說了五個字「眾卿家平身」后便在群臣的山呼萬歲聲中離開了大殿。
入夜時分,長秋宮內一片燈火通明。空置了大半年的宮殿終於迎來了新的女主人。新皇后竇妙在宮女的陪伴下大致將其參觀了一遍。它比竇妙想象中更加宏偉、更加寬敞、更加富麗堂皇。怪不得整個皇宮中的女人都想成為這裡的女主人,興奮之餘的竇妙已經迫不及待地去體驗睡在鳳榻的滋味了。
她剛在宮人的協助下脫去華服,殿外突然傳來皇帝近侍長長的聲音,「陛下駕到!」
皇帝來了?竇妙先是楞了一下,然後趕忙起身向殿門口走去,她剛走到一半。長秋宮的大門就已被推開,劉志在近侍的陪伴下走了進來。
「臣妾叩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竇妙飛快地向夫君下跪行禮。
劉志揮了揮手示意所有人退下,在宮人離開的過程中,他踱步到竇妙近前,緩緩地繞著圈子觀察著跪在地上微微發抖的女人。
當不遠處傳來關門的聲音,踱步的劉志停在了竇妙的面前。他躬下身子伸出右手,用食指勾起對方的下巴。一張美麗的面孔映入他的眼帘:瓜子臉、大眼睛,嫩的可以滴水的小臉蛋上在劉志的挑逗下瞬間浮起了兩團紅暈,好一位嬌羞無限的皇后。
竇妙緊張地說道:「臣妾伺候陛下更衣。」
「不必了!」劉志直起身來冷哼一聲道:「朕此時過來就是有幾句話想跟皇后說說……你起來吧!」
「謝…謝陛下。」劉志的話令竇妙大感意外,她實在想不明白劉志深夜來此目的何在,但也不敢發問。在站起身後便垂首而立,等待劉志的下一步指示。
劉志皮笑肉不笑地說道:「朕在進來之前還在想,皇后真不能算作是外人,你們老竇家跟我們老劉家可是有好幾門親事呢,章德竇皇后(注3)就是你的姑祖母,真要是按輩分來說,朕還得稱你一聲『表妹』呢。」
竇妙不知該如何作答,只好小聲回道:「是。」
劉志突然收起笑容,冷冰冰地說道:「朕也就不繞彎子了,既然選你做了皇后,那就是親上加親。一家人不說兩家話,你的父親竇武還是有些名望的,回頭朕就會加封他的官職,讓他也來替朕分分憂。朝中的那些大臣們整天在朕的面前嘮嘮叨叨,快把朕煩死了。現在朕按照他們的意思辦了,可如果他們還不識相,就別怪朕不念親情。一群人朕處置不了,殺雞儆猴朕還是會的!」
在劉志的威脅下,竇妙聽的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她感覺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懼。新婚夜裡被夫君如此教訓,尤其是教訓的內容又是與她毫無關係的朝堂之事,受到莫大委屈的她再也無法抑制內心的悲痛,眼淚像斷線的珍珠一般從她的眼中湧出,一滴滴地從香腮滑落,「滴答,滴答」掉落在厚厚的地毯上面。
劉志毫無憐香惜玉之心,他反而有一種滿足感。尤其是看到竇妙哭泣不已,卻不敢放聲哭出來的這種神態。他把對大臣們的怨恨全部發泄到這位新皇後身上,他繼續開口教訓道:「哭什麼哭?這當上了皇后可是全天下的女人都羨慕不來的,你當著朕的面哭泣,是想告訴朕讓你當皇后是朕委屈你了?」
竇妙嚇得趕忙跪在地上,用雙手不斷擦抹臉上的珠淚,可是卻越抹越多。她的妝容也因為淚水的沖刷而變得凌亂不堪,她擦著眼淚解釋道:「臣妾這是喜極…而泣…喜極…而泣。」
「那就好…」享受到復仇喜悅的劉志心滿意足的說道:「皇后早點睡吧,郭貴人還等著朕呢。臨走之前,朕還有幾句話要說,在天下人面前你是朕的皇后,可在朕的面前你連朕喜歡的一個宮女都不如,可別真把自己當皇后了。」
「臣妾恭送陛下。」竇妙強忍著悲痛俯首送別劉志。
劉志再也不看地上飲泣不已的竇妙一眼,徑直走了出去,在他推開大門之前,他扭頭沖著竇妙的方向大喊道:「這長秋宮是朕借給你住的,如果你當不了這天下人的皇后,朕就找其他人來住!」
新婚之夜被新郎教訓,接著又被他當眾威脅。她突然想起前不久父親要自己忍耐的話語,原來他早就知道入宮以後自己會受到劉志的刁難,這當父親的怎能如此狠心吶。哭泣不已的竇妙捂住嘴巴生怕自己的哭聲被劉志聽到,直到劉志走遠,她才敢鬆開手,嚎啕大哭。這哭聲聽起來是如此的撕心裂肺,與她所在的宏偉宮殿是那樣的格格不入。這一天竇妙成為了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同時她也失去了自己全部的快樂。
為了不再重蹈前兩任的覆轍,竇妙決定安心做劉志的提線木偶,只在需要她這個皇后的場合才出現。作為政治妥協的結果,竇妙深知若有一個地方讓皇帝挑出毛病,那就是抄家滅族的結局。至於皇帝愛不愛她,是否寵幸她這些都不重要,保命才是第一要務。如果婚姻是女人一生的歸宿,那麼自從她成為皇后的那一刻起,她就已經走進了墳墓,劉志從未正眼看過竇妙,宮裡那些受寵的女人更是對她百般刁難。身為一國之母的竇妙受盡委屈,怨恨的毒草在她的心底生根發芽。她開始變得暴躁、殘忍、猜忌、多疑;但她也在兇險無比的環境中學會了機警與忍耐。她默默等待著,等待著復仇,她恨劉志、恨將她送進這個冰冷皇宮的大臣們,更恨那些欺凌她的女人與宦官們。
好色的劉志不斷地擴充他龐大的後宮,美人們一天的花費都是天文數字,帝國的國庫開始空虛,國家逐漸不堪重負,頻繁的加稅以令百姓怨聲載道,邊塞戰事不斷。帝國的有識之士深知長此以往,早晚會激起民變。每當劉志準備大興土木的時候,以竇武為首的大臣們總是會苦口婆心的進行勸阻,雖說劉志最終總能達到目的,可也會因為大臣們的反對而意興闌珊。雙方交鋒無數次,彼此的矛盾也越來越大。竇妙也從一個被冷落的皇后,逐漸成為劉志發泄怒火的對象。
大漢威名遠播,常年有周邊諸國的使者前來朝貢。外邦來朝,這是國之盛事,除了昭告天下普天同慶外,皇帝還會從外邦的貢品當中選出一部分來賞賜周圍。皇帝喜歡誰,不喜歡誰,從貢品的分配上就能看的一清二楚。適逢南越小國遣使進貢,就在使者到達都城洛陽前,劉志再一次因子嗣問題與群臣們鬧得極不愉快。竇妙入宮已有一年,始終未能誕下一男半女。原因不在於皇后,而在於皇帝,當大臣們在朝儀上委婉的指出皇帝應該寵幸皇后,劉志當場爆發,身為九五之尊的皇帝竟然連同哪名女子過夜都要大臣們操心,但在「無後為大」的觀念下面,劉志在發完一通脾氣后,也不能責罰上書此事的大臣們。這件事的另一位關鍵人物,皇后竇妙就成了劉志的出氣筒。
按照慣例,在後宮的賞賜應從皇后開始,並以皇後為尊。而這一次劉志為讓皇后的父親難堪,先將後宮嬪妃全部召集在一起,然後當眾將本該賞賜給竇妙的珠寶全部賞給新歡采女田聖,當眾令她這個皇後下不來台。當朝皇后竟被皇帝如此折辱,敢怒不敢言的竇妙只能派人送口信給她的父親竇武,希望身居高位的父親能夠幫幫自己。
小宦官一見到竇武立即把竇妙在宮中遭遇和苦難一五一十的說了出來,在陳述完一切經過後,小宦官言辭悲切地懇求道:「槐里侯(注4),皇後娘娘在宮中當眾受到折辱,長此以往難免不會重蹈鄧皇后的覆轍,故特命小僕來向大將軍求救。」
竇武聽后,心情變得十分複雜。他既心疼宮內受委屈的女兒,又覺得竇妙怎麼就不能體會自己這個作父親的苦衷。竇武一時間思緒萬千,竟忘了眼前這個小宦官的存在。
作為竇家子孫,竇武有太多值得驕傲的先祖。漢文帝時在平定七國之亂立下汗馬功勞的魏其侯竇嬰,光武帝時身為雲台二十八將之一的先祖竇融,漢和帝時期「勒石燕然」的大將軍竇憲。正因為這些傳奇般的人物,這才有了傳奇般的竇家。到了竇武這一代,竇家聲威已大不如從前。從記事起,竇武就被灌輸了重振竇家的思想,為了這一目標。他刻苦讀書、結交名士,養聲望於家中,施善行於鄉里,入朝為官后,他不畏強權、仗義執言。他的努力也終於得到了回報,天下人已將竇武與劉淑、陳蕃列為一起合稱「三君」。現在威望有了,距離位列三公只有一步之遙,復興竇家已指日可待,竇武想到興奮處嘴角都露出了微笑。
「槐里侯……槐里侯?」等候了許久的小宦官在見到竇武面有喜色便大著膽子問道。
「哦…哦…」回過神來的竇武胡亂答應了兩聲后,便向小宦官囑咐道:「你回去告訴皇后……為人妻者當恪守本分,一切都應聽從陛下的安排。身為皇后,更要為後宮做出表率,否則何以母儀天下。」
竇武算得很明白,如果他帶著群臣上奏分配貢品不公一事,那就意味著徹底同皇帝撕破臉面。萬一劉志孤注一擲,這樣不但保不住竇妙的皇后位,還有可能會牽連到整個竇家以及與他一起上書的大臣們。他不能冒這個險,竇家決不能在他的手裡敗落。兩害相權取其輕,竇妙只能自己忍氣吞聲扛過這一關。
「可是,小僕如何回話.......」小宦官無比為難地說道。
「好了,別說了,回去回稟皇后吧。」說著竇武就把小宦官連送帶趕的請出了大將軍府。
小宦官一返回皇宮,就將竇武的意思全部轉述給了皇后竇妙,想到自己目前的處境以及父親的漠視,她不禁淚如雨下:「什麼?我在宮中已經快被逼的走投無路,父親怎麼還能如此漠視,我.......」說到後來,竇妙再也泣不成聲。
「皇後娘娘切莫難受,越到這個時候越要忍耐,陛下終日縱情聲樂,太醫頻頻入宮……」
竇妙聽著趕忙止住哭泣,厲聲斥責道:「你不要命了,陛下聖躬安泰。」
「小僕知罪,還請娘娘責罰。」自知語失的小宦官趕忙跪了下去。
「好了……沒什麼事你就退下吧。」
「諾!」
小宦官應聲退了下去,就是他的一句話令竇妙看到了希望,劉志的身體越來越差,自己只要能熬到他駕崩,一切就都好辦了。想通了這一點,竇妙在後宮的姿態放得更低,別說劉志冊封的貴人,就連他寵幸的采女,竇妙都禮遇有加。很快,就連宮外的大臣們都知道后皇后竇妙的賢良淑德,漢桓帝劉志也只好打消了廢后的年頭。
劉志駕崩的很突然,他既沒有子嗣又沒有選定繼承皇位的人選。帝國的決策權一下子落到了皇太后竇妙的身上。過去受到的委屈一幕幕襲上心頭,仇恨逐漸蒙住了竇妙的雙眼,是時候向那些欺負過自己的女人們復仇了,竇妙鳳眼怒睜,從銅鏡旁站起身來,疾行數步來到門口處對外面侍候的宮女吩咐道:「宣中常侍曹節!」
朝局即將因為劉志的死而大變,以往作威作福的宦官們此刻正聚集在一起密議。他們名為商議皇帝的後事,實為討論自己的前途。已經成為太后的竇妙將入主永樂宮,在新君沒有登基前,永樂宮將成為帝國的權力中樞,如何巴結大權在握的竇家已成當務之急。
宦官們按東南西北四個方向席地而坐。所有的宦官都把注意力集中在北面的五個人身上。這五人的年紀都在三四十歲上下,高矮胖瘦各不相同,面部表情也完全不一樣。若論共性,他們都擁有一張娘娘腔的面孔。這五人乃是現在皇宮內最有權勢的宦官,從左往右依次是長樂太僕侯覽、中常侍王甫、中常侍曹節、黃門署長管霸、中黃門蘇康。
當宦官們的話題談及自身的時候,面有憂色的管霸向身旁又廋又矮的曹節開口道:「曹常侍,諸位當中就您在太後面前能說上話,大傢伙的未來可得全仰仗您了。」
曹節先是嘆了一口氣,然後才悠然自得的說道:「管兄這麼說可折煞小弟了,我們做奴僕的自當為主上盡心竭力,所以大家的未來可都在太后及新君身上,哪能說在我的身上呢。」
管霸自知語失,急忙改正道:「曹常侍說的對,那從今往後大傢伙就跟在曹常侍後面服侍太后,鞍前馬後、任勞任怨。」
與曹節一向交好的王甫這時開口道:「昔日太后與陛下不睦,都是曹常侍與我在從中周旋。咱們當中又有多少人希望陛下廢了太后。昨日陛下大行,今日就要通過我等去巴結太后,這見風使舵的速度未免太快了點吧。」
蘇康不滿道:「王常侍此言差矣,陛下廢后與否那完全出自陛下的旨意,你怎麼能說是我等期望的呢?」
蘇康此言一出,在座宦官無不交頭接耳,其中有不少人將憤怒地盯著王甫,屋子裡瞬間充滿了火藥味。
曹節見此情景,先瞪了一眼王甫,接著打圓場道:「我看王常侍今天忙前忙后是累暈了,怎能說出此等不切實際的話來。要我說,大家還是想著如何侍奉好太后才是真,等太后搬到永樂宮,所有政令皆要出自那裡,咱們可得及早跟那邊的人打好交道才是。」
蘇康點頭稱讚道:「還是曹常侍深謀遠慮,不像某些人只知道翻舊賬。」蘇康說完又極為不滿的瞟了一眼曹節旁邊的王甫。
王甫見蘇康如此蔑視自己,登時就要反唇相譏。就在這時,一個小宦官在門外喊道:「曹常侍,太后宣您去長秋宮。」
眾人皆是一愣,這都什麼時辰了,太后竟然要召見曹節。在眾人羨慕又妒忌的眼神中,曹節起身致歉道:「不知太後有何吩咐,曹某隻好先行離開。諸位多擔待啊。」曹節說完就穿好鞋子向門外走去,等到了門口他又轉身對眾人說道:「諸位勿憂,若有好處,曹某絕不一人獨享!」
曹節一路小跑趕到長秋宮,此時的他心裡也在打鼓,竇妙這個時候找他能有什麼事情?嚴格來說,他根本算不上是竇妙的親信。他也只不過是在劉志活著的時候幫竇妙說過幾句好話,這麼做的目的也不過是以防萬一,給自己留條後路。畢竟皇帝的身體在那擺著,皇后一天不被廢除,再不受寵那也是皇后。曹節沒想到的是,劉志駕崩的是如此突然,竇妙會因為那幾句好話而重用自己嗎?
「啟稟太后,中常侍曹節已來到殿外。」
「讓他進來吧!」
兩名小宦官推開殿門,曹節輕輕地走了進去。當他看到一身素服的竇妙后便跪下行禮道:「奴僕曹節叩見太后!」
「曹常侍,平身吧!」
「謝太后!」
『她竟然稱我為曹常侍,這是個好兆頭』曹節一顆懸著的心也隨之落下。
竇妙不開口,曹節也不敢發問。大約過了幾分鐘,竇妙才欲言又止道:「陛下…陛下的喪禮都安排好了嗎?」
曹節答道:「回太后,就在奴僕來此之前,已經跟中宮的諸位大人們商議妥當,若太后不放心,我這就命人將其寫一份奏章供太后審視。」
「不必了……哀家相信曹常侍一定能將此事辦妥。」竇妙說完又不再言語。兩個人的影子在忽明忽暗的油燈照耀下不斷晃動,大殿的氣氛又變得凝重起來。
曹節雙眼上翻,竇妙正用充滿期待的眼光看著自己。太後用意何在呢?到底是什麼樣的事需要自己先開口?曹節的大腦在飛速的運轉,很快他就得出了答案。但答案太過離譜,為保險起見他試探性地問道:「啟奏太后!按照章程,太后應入主永樂宮,此事奴僕不敢妄自做主,還請太后明示。」
竇妙先是一愣,然後才一語雙關道:「是啊!從今天起哀家已不適合呆在這長秋宮內了,此事自然越快越好。」
「陛下英年早逝,太后請節哀順變!」
竇妙假惺惺地哭了起來,她哽咽道:「英年早逝……陛下若是能愛惜自己的身體,又何至於此啊!」
曹節進言道:「此事也不能怪陛下,都是宮裡去年進來的那些女子用美色誘惑陛下,奴僕早就看她們不順眼了。」
竇妙心中大喜,曹節終於說出來她想說又不能主動說出的話了,她用衣角擦乾了強行擠出的幾滴眼淚后,便迫不期待地說道:「曹常侍熟悉宮中律法,依漢律用美色誘惑陛下者該當何罪!」
「其罪當誅!」
「曹常侍可願為陛下報仇雪恨?」
「此乃維護國法,奴僕就是捨棄這條性命,也要為太后,為大漢伸張正義!」
漢恆帝劉志梓棺尚在前殿,大權在手的竇妙便命曹節帶人處決了田聖,後宮一片腥風血雨,人人自危。田聖被殺后,沉浸在復仇喜悅之中的竇妙接著就要下令誅殺另外幾位得寵者,但是中常侍管霸,蘇康等人卻以國喪期間不宜殺戮過重為由逼竇妙收手。立足未穩的竇妙不得不暫時終止她的復仇計劃,但在她的復仇名單上又多了那些阻止她的宦官們。
公元一六七年臘月,隆冬。處理帝國事務的尚書台已停擺多日,官員們紛紛稱病,避免捲入可能出現的帝位之爭。無論是在道義上還是在權力的分配上,宦官已經成為眾矢之的。宦官和黨人都在靜靜的等待新的皇帝,新皇的態度將決定他們的一切。而最終的決定權就在太后竇妙手中。
整個正月,竇妙被「選誰來當皇帝」弄得茶飯不思。她既不想宦官大權在握,也不願再出現一個梁冀式的人物。儘管自己的父親剛正不阿,名聲不錯。但父親是否表裡如一,有了上次的見死不救之事,竇妙心裡也沒有絕對的把握。許多年前被稱作「聖人」的王莽在掌握大權之後沒多久就篡了大漢的江山。思慮多日後,竇妙決定還是先詢問父親竇武的意見,畢竟身邊的所有人當中最值得信任的人也就只有父親了。
竇武一進入大殿來到女兒竇妙面前便頓首道:「臣槐里侯竇武叩見太后。」
竇妙趕忙扶起竇武說道:「不在朝堂之上,父親不必拘禮,今天女兒請父親前來是想商議由誰來繼承皇位,不知父親可有合適人選?」
竇武一聽心中不禁竊喜,趕忙回答道「解瀆亭侯劉宏適合繼承大統,此人乃孝章皇帝(注5)的重孫,河間孝王劉開之後,賢良有禮,足以擔此重任。」。
「他是劉萇的兒子吧?」竇妙在大腦中搜索關於劉宏的一切。
「是的!劉萇死後,劉宏就承襲了父親的爵位,這孩子最大的優點就是對母親特別孝順」。
「他今年多大了?」竇妙又問道。
「……已滿十二歲,雖然年紀小了點,但有女兒你在一旁教導,幾年之後他必成一代明君。」竇武稍微停頓了一下,又繼續說道:「依照大漢律例,若立劉宏為新君,他必須認先帝為父,從此以後,女兒你可就是他的母親了。」
竇武的話令竇妙大為心動,她明白自己此刻的權力只是暫時的,一旦新君登基,抉擇權就要交給皇帝。除非她能控制未來的皇帝,年幼並且孝順,加上認自己為母親,竇妙實在找不出任何理由來拒絕由劉宏來當皇帝。但他的年齡實在比較小,很容易被大臣操控。竇妙下意識的忘了一眼父親,從他迫切的眼神中竇妙感到了一絲不安:劉宏若被父親一個人掌握是否穩妥?
竇妙開始沉思起來..............
竇武瞧見此情此景,心想:不妙,女兒遲遲不答覆我,是不是發現了我的企圖?趕忙問道「女兒覺得此事可有何不妥?」
竇武的提問打斷了暗下思慮的竇妙,只見竇妙身體一抖,試探道:「若如父親所請,立解瀆亭侯劉宏為皇帝,需要將他從河間接至洛陽,路途遙遠,您看派誰去河間合適呢?」
「御史劉儵最為適宜」竇武答道。
「只派外臣前去怕是於理不合。」
「那女兒你的意思是?」
「天子登基,奉車都尉必須在旁,就讓曹節帶著虎賁軍、羽林衛隊一起去吧。」
「這……」竇武一時語塞,他本想竇妙答應立劉宏為新君后,再請求誅殺曹節、王甫等宦官。還沒等自己開口,竇妙竟要求曹節迎立新君,自己的女兒顯然是要藉助宦官來強化手中的權力。
「怎麼?有何不妥?」竇妙反問道。
「如此甚好……如此甚好……女兒,沒有其他的事的話,我這就出宮安排迎立新君一事。」
「父親慢走。」
看到竇武走時慌亂的樣子,竇妙心底出現了一個疑問:父親為何聽到曹節前去迎立新君後有些反常?
離開皇宮后,竇武急忙趕往曾任太尉的陳蕃府上。老太尉陳蕃字仲舉,汝南輿興人。雖已年近六十,卻依舊老當益壯。特別是那雙清澈的眼睛,彷彿已經看穿了這世間的紛亂,給人一種捉摸不透的感覺。
看到竇武慌慌張張的樣子,陳蕃急忙問道:「怎麼?太后沒有同意新君人選嗎?」
「同意是同意了,但出了些變故……我女兒竟然讓曹節那廝一同前去迎立新君」竇武回答道。
「什麼?竇將軍你竟沒有提罷免宦官一事?」
「我還沒來得及提及此事,她便提出此事」。
「竇將軍你糊塗啊,若由曹節前往,他將有迎立新君
之功,其權勢必將大增,到時候再想誅殺此人那可難上加難了!」陳蕃捶胸頓足道。
「想當初先帝要廢除我女兒而改立采女田聖為後,是太尉您據理力爭才保住她的后位。您若入宮,必能勸她收回成命」
「竇將軍你還不明白嗎?先帝因新歡冷落太后,她如今大權在握,一是要執掌後宮,二是要發泄心中的怨氣。她現在急需曹節等人的幫助,我此刻進宮只會適得其反。」
「那該如何是好?」竇武猶如熱鍋上的螞蟻。
陳蕃略一沉吟,開口說道:「竇將軍還記得名士李膺嗎?」
「怎麼不記得,當年小黃門趙津仗著先帝的信任為非作歹,被南陽太守成縉依法處決,結果宦官們趁機發難,將成縉等人陷害入獄。太尉你與李膺他們仗義執言,結果丟官去職,更被下旨永不敘用,這一晃都三年了。」竇武回憶道。
「是啊,新君登基必會大赦天下,竇將軍何不趁大赦上書恢復因仗義執言而被錮的李膺等名士。待他們恢復官職后,我們再起聯名上書請求新君罷免為非作歹的宦官。」
「太尉高見,竇某拜服!」
迎立新君的隊伍已經出發,權利的紛爭也將再起波瀾。
一方是太后想要掌控的宦官集團,另一方是以竇武為首的大權在握、優勢佔盡的士大夫集團。暗濤洶湧的朝堂與宮闈之爭,都將會隨著年幼無知的小皇帝入主中宮而變得更加激烈。
有了第一次黨錮之禍教訓的竇武、陳藩等人這次能除掉為禍朝廷的宦官嗎?」
注1:永康元年十二月丁丑,公元一六八年一月二十五日
注2:長秋宮,皇后所居住的寢宮。
注3:章德竇皇后,漢章帝劉炟的皇后。
注4:竇妙被立為皇后以後,她的父親竇武升任越騎校尉,封槐里侯,食邑五千戶。
注5:孝章皇帝,漢章帝劉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