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火車一樣的教師生涯

在這個入學季節，校園外飄過來的悠悠穿林的風凌亂了我的頭髮，挾著深夏密密綠葉的氣息和湖塘上初秋爛荷的味道，拂過我清寂的臉龐。剛從校長辦公室走出來，茶水浸潤過的舌頭還微苦，精神上也沒有完全輕鬆。

「喂，前面的，小心球砸到身上。」我路過籃球架時，聽到粗魯的警告聲。緊接著，看見鮮紅的球服撲過來，在眼前一閃，原來是一個高大的男生搶籃球來了，結果不小心摔倒在我跟前。臨近的學生就揍了他屁股一下，籃球順勢滾了我一身，又聽見他們有意沖著我，對他口中胡亂言語道：「是你女人嘛，趴得這麼近……」

莽撞的男生也沒有向我道歉，而是很快跑開了，這些學生我都不認識，只是些零零碎碎的感官印象――男孩子們都是深黑的眉峰，高高的背影，跳躍的小腿，汗滋滋的手中里旋轉騰挪著八分新的籃球，當成寶貝似的……我過去從未進入這些男學生的「幸福王國」，可能因為不太喜歡體育運動，尤其動作幅度大的，譬如說，每次課間體操時，我必然站在最後一個，若偶有姍姍來遲的同學排到我後面，我就會往後再退，堅守班級隊伍陣線上的最後一名，其他同學看見就調笑道：

「你有病哪，非要排到最後，有本事考試也考個末名。(手機閱讀本章節請登陸wap.shouda8.com)」

「我也想啊。有次錯過了考試的時間，老師還是把我叫回去補考，連那次唯一做倒數第一的機會也失去了。實際上，不想做操哪，和眾人一起伸胳膊、踢腿兒很難為情……呵呵，我是很害羞的。」那已經是遙遠的夢幻般的中學時代的事情了，我差不多都忘了吧。每個人回憶起學生時代的自己，大概都不免覺得那時的他們似乎很傻。

「去日苦多，譬如朝露。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惟有杜康。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沈吟至今……」有學生在操場的蔭處拿著課本吟誦建安時代的古詩，讓我浮動的心緒也陷在一種青春的憂思中，茫茫不知職業何往。忽然就想，建安時代何嘗不也是我國封建王朝的青春時期，那時曹操雖老，對生命的憂思感嘆之情仍清新雋永，激昂豪邁，故而穿越數千年仍不被年輪雕朽。

果然開學過早，學生們躁動情緒很大，暑假無拘無束玩樂的情景尚未在他們腦海里退場呢――學生也有他們的「過度**」以及過剩的調皮勁，我聽昨天領我進校園的那個男教師說，去年婦女節，竟然有年輕女同事收到學生送的衛生巾，晚上校餐時領導又很隱晦地批評了她，回去后她就吐了一地……這些事，也莫名煩到我了，不平靜的心理情緒就像有人用茅草或蘆葦撩波湖面，使它生出細小的一圈一圈的漩渦，微波不止。

他又鄭重告訴我：「據我的經驗，女教師的衣服別穿得太緊身，否則那些沒禮貌的男學生會笑你『波濤洶湧』；盡量少穿短裙和高跟鞋，穿裙子上樓梯最好不要靠向欄杆扶手邊，高跟鞋太響，在課室里走來走去分明是製造噪音，學生會到教導處告狀……」

黃昏后，他到我的新宿舍處來探視，我那時站在陽台上，看著天空對未來感到茫然，就忍不住問他：「你的職業理想是什麼？」

他笑著回答，很誇張也很形象：「沒有理想……就像是一趟漸漸無知覺的火車，從高中一年級第一堂課始發，接受某種命令似地無意識前行，伴隨著長時間盲目麻木的情緒，盡量誤差不超過概率地恪守軌道，在上下課鈴聲的提醒中到站，最後完成全程，抵達高考這個終點站……呵呵，真想改名換姓叫做『寧瘋』，流浪到一個荒無人煙的孤島上，日日與野人猛獸為伴，感覺那種刺激的原始生活都要比我現在有意思很多。Tar電影《人猿泰山》的男主角泰山）。」他對著黑幕般的天空狠命地啜口長嘯一聲，彷彿在釋放自己的「原始野性」。

罷了，在間歇性星雲流轉的無垠長空下，他又扭頭問我，你不是語文老師嘛，會作詩嘛。呵，作詩？我知道推脫不了，便羞澀地搖頭又點點頭，看了看今晚的夜色靜謐地有點像跳著圓舞曲的氣氛，便脫口吟了一首《星空》道：

「誰拽著長線，在浩淼星海放飛我這朵最孤寂的雲彩

群星陪著時時刻刻咬噬自我的月牙兒，無語嘆息

黑色蒼穹下的夜王子以一襲深藍紫長袖攏著銀月公主

低吟著如蜜般愛語的信息，彷彿在說：

為愛，當甘願從此刻長眠我懷裡

為愛，當原諒暮雲嫉妒你最美麗

為愛，當在晨星到來時瘋狂逃避

為愛，當寂寥想起夜深情呼喚你

……」

「你的詩，讓我聯想起一對男女擁抱，在深夜裡呼喚著愛。但是情緒很孤寂，按我的理解――孤寂是一種毫無病痛特徵的深入骨髓的痛。」不愧是身為教師，「Tarzan」不僅有出眾的理解能力，而且定義精闢。這個對「孤寂」的定義，也奏響了今晚交談的終止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