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百六十九章 宴會2
由於只隔著一張桌子,胡宗憲可以清晰的看到陳四五拿著酒杯的手在劇烈的顫抖,以至於酒水都溢出來了,當他看到周可成與其相擁同飲時,一股劇烈的酸楚從胸中湧出。
「一介無知莽夫,竟然也能身居胡某之上,當真是蒼天無眼!」
周可成與陳四五碰了杯喝完了酒,卻沒有鬆開摟著對方肩膀的胳膊,大聲道:「遇吉,遇吉還不過來給我和你叔父倒酒!」
「是,父親大人!」坐在陳四五身旁的周遇吉趕忙站起身來,小心翼翼的先給周可成倒滿酒,又給陳四五滿上,周可成指了指周遇吉道:「四五哥,我這一杯酒卻是要謝你把遇吉這樣的好孩子送給我當義子,雖說他與我沒有血緣關係,但在我眼裡與親生無異,你我攜手創下的基業,早晚也要交到你我的孩子們的手上!」
聽了周可成這番話,陳四五已經激動的說不出話來,他當然不認為周可成會真的對義子和親生兒子一般看待,但蘭芳社的基業如此大,周可成又不是有二三十個兒女的,哪怕周遇吉只是義子也能分到一塊相當大的蛋糕了。
周可成拍了拍陳四五的肩膀,扶著他坐下。周可成酒量本就一般,連續喝了幾大杯酒已經有點酒意了,順著性子喝道:「今日不是請了金陵的余宛若余姑娘來嗎?在哪裡?」
「蒙大王召見,宛若拜見申王殿下!」
周可成話音剛落,便從屏風後面走出一名女子來,向周可成躬身行禮,只見其身著杏黃色道袍,話音輕柔婉轉,神態嬌媚,加之明眸皓齒,膚色白膩,實是個極為出色的美人。周可成見狀皺了皺眉頭,問道:「哦?為何余姑娘做這般打扮?」
「奴家出身時身子弱,自小便舍給道觀的!」余宛若笑道:「只是後來家中遭遇大變,才淪落到了秦淮河畔,平日里都是在家吃齋修行的!」
「原來如此!」當時江南婦女中崇信佛道的大有人在,妓女中尤甚,多為了來世福報,不再墮入煙花之地,像余宛若這般做道人打扮,持戒修行的雖然不多,但也不是沒有。周可成也沒有在意,笑道:「那余道姑可會彈琴?」
「略懂一二!只是不知殿下是要宛若彈那首曲子?」余宛若小心問道。
周可成取下頭上的紗冠,放在一旁,輕撫自己兩鬢嘆道:「古人云:人生不滿百,周某想聽聽《百年歌》,不知余姑娘可會彈唱?」
余宛若笑道:「殿下說的可是西晉陸士衡所作的《百年歌》,如何不會?殿下請稍等,待奴家取琴來!」
話音剛落,外間便有婢女送上瑤琴、蒲團、几案。余宛若在蒲團上盤膝坐下,擺好琴,指尖撥動了兩下琴弦調好了音,深深吸了口氣,便曼聲唱道:
「一十時。顏如蕣華曄有暉。體如飄風行如飛。孌彼孺子相追隨。終朝出遊薄暮歸。六情逸豫心無違。清酒將炙奈樂何。清酒將炙奈樂何。
二十時。膚體彩澤人理成。美目淑貌灼有榮。被服冠帶麗且清。光車駿馬游都城。高談雅步何盈盈。清酒將炙奈樂何。清酒將炙奈樂何。
三十時。行成名立有令聞。力可扛鼎志干雲。食如漏巵氣如熏。辭家觀國綜典文。高冠素帶煥翩紛。清酒將炙奈樂何。清酒將炙奈樂何。
四十時。體力克壯志方剛。跨州越郡還帝鄉。出入承明擁大璫。清酒將炙奈樂何。清酒將炙奈樂何。
五十時。荷旄仗節鎮邦家。鼓鍾嘈囋趙女歌。羅衣綷粲金翠華。言笑雅舞相經過。清酒將炙奈樂何。清酒將炙奈樂何。
六十時。年亦耆艾業亦隆。驂駕四牡入紫宮。軒冕婀那翠雲中。子孫昌盛家道豐。清酒將炙奈樂何。清酒將炙奈樂何。
……」
座上眾人來自各國,雖然多半都能聽得懂漢語,但不少人對於詞曲中唱的什麼卻聽不太明白,又不敢開口詢問,打擾了別人聽曲,破壞氣氛。但來自明國、朝鮮、日本、越南的飽學之士卻知道余宛若正在唱的乃是西晉時名士陸機所做的樂府詩《百年歌》,這《百年歌》分作十段,分別講述了人從幼年活躍跳脫到中年的穩重剛毅,再到暮年的老朽疲弱。詞曲悲愴,乃是傳世名作,但在這個時候選這首曲子有些怪異。
轉眼間,余宛若就已經唱到了最後幾段,瑤琴更是做金石之聲,有響遏行雲之勢。幾個識得其中妙處的更是拊掌捻須,暗自點頭。突然周可成從一旁的侍從手中取過雲板,一邊打著拍子,一邊合聲唱道:
七十時。精爽頗損膂力愆。清水明鏡不欲觀。臨樂對酒轉無歡。攬形修發獨長嘆。
八十時。明已損目聰去耳。前言往行不復紀。辭官致祿歸桑梓。安車駟馬入舊里。樂事告終憂事始。
九十時。日告耽瘁月告衰。形體雖是志意非。言多謬誤心多悲。子孫朝拜或問誰。指景玩日慮安危。感念平生淚交揮。
百歲時。盈數已登肌內單。四支百節還相患。目若濁鏡口垂涎。呼吸嚬蹙反側難。茵褥滋味不復安。
憑心而論,周可成的歌唱的很一般,但半百白髮之人,感嘆英雄垂暮,座上眾人紛紛為之悲戚,一時間屋內感嘆之聲不絕於耳。余宛若見狀,唯恐周可成覺得自己後面唱的那些是不祥之音,趕忙跪下道:「奴家唱的不好,還請殿下恕罪!」
「余姑娘你唱的很好,何罪之有!」周可成笑道:「你唱了這麼久,也有些累了吧,先退下歇息吧!」
余宛若磕了個頭,趕忙退下。周可成笑了笑,捋了捋頷下的鬍鬚:「臨樂對酒轉無歡!樂事告終憂事始!寫得好呀!諸位,這幾十年來周某為了朋友們活、為了妻兒活、為了蘭芳社活、為了天下人活,唯獨沒有為自己活過。如今我將要老了,已經挑不起這個擔子了,我打算把這個擔子交給年輕人,諸位以為如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