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2章
但需要知道的是,這樣的作品它不辛酸,這有什麼可辛酸的。
舉個很簡單的例子,比如你看著哈哈笑,哈哈笑,一直笑底,越笑越機靈,越笑越聰明,笑到最後你也變成一個冷血動物了。
這也不行了,所以辛酸淚這個意思呢,它包含著一個意義,就是它非常真實,它非常可信。
而《紅樓夢》它有許多不可信的東西,並且《紅樓夢》裡頭有許多不可信的東西。
譬如說劉姥姥想來就來,來了就受重視,來則必勝,說什麼都特別合適。
這劉姥姥簡直神了,她用粗話,但是她都特別得體,特別合適,而且要什麼有什麼。
像是王熙鳳拿劉姥姥開涮,給她又是腦袋上插花,又擦粉,臉上又抹胭脂又給弄什麼。
別人就罵王熙鳳,說你別糟賤人家,你給人家塗抹成一個老妖精了。
劉姥姥說不礙事,我小時候就喜歡這個,就喜歡那些紅的綠的。
你看這劉姥姥簡直比公關學校畢業的研究生還強呢,如此之熟練,應付自如,裝傻充愣,哄得人都高興,這可信嗎,有很多東西不可信。
但是總體來說你又非常相信,為什麼,就是我說的事體情理,因為它有大量的可信的情節。
比如寫林黛玉的那些心理,寫賈寶玉跟她怎麼鬥嘴,你就覺得它可信極了。
像是最喜歡的一段就是描寫賈寶玉到處闖禍,先是為鎖啊,玉啊,把林妹妹得罪了。
得罪了以後呢又隨便說話,把薛寶釵得罪了。
怪不得旁人把寶姐姐比作楊貴妃,你到底是長得富態些。
這個賈寶玉真是罪該萬死,真是討厭,你怎麼能跟一個女孩子這樣講話呢,太沒有教養了。
然後他又跑到他媽那兒去,跟金釧在那兒死皮賴臉搗亂。
以及賈寶玉的這一面絕不是反封建的英雄,他是無賴呀,有無賴的一面呀。
把金釧害死了,然後回怡紅院的時候,開門開得晚了一點,一腳踹到襲人的懷裡,把襲人都踹出血來了,襲人都吐血了。
你看看他的這種行為,到處闖禍,到處搗亂,但是他本身又不是那種特別壞的人。
因此說老實話,這些地方描寫得何等真實。
它這種非常真實的人和人的關係,人的這些東西和那些不太真實的帶有誇張性的那些描寫結合在一塊,這才是小說。
你只有真實的一面的話,它不會有那些趣味,不會有那些吸引人的地方。
但它有些地方又有誇張,有些地方它又有牽強附會,有些地方它又有拉扯,還有些地方甚至於你感覺到是曹雪芹借著人物的口來講他要說的話。
比如說抄檢大觀園的時候,探春突然講了一段話,像我們這樣的家道要完蛋也還得有個過程,但是我們會自殺自滅,果然現在自殺自滅了,這說明我們這個家完了。
那段的綱上得太高了,這個批判太高了,你怎麼看,探春那個時候她不至於這麼刺激,探春並不是離經叛道之人,她敢上這麼高的綱,從根本上把榮國府的命運給否定了。
所以許多人怎麼看覺得它都是曹雪芹的話,不是探春的話。
小說家他是「假語村言」,它裡頭有許多東西並不是照相式的攝影式的對現實的記錄和反映。
但同時它的最根本的東西又是從人生的刻骨銘心的記憶感受到的,所以它叫做一把辛酸淚,都雲作者痴。
而需要說明,「痴」是兩個意思,一個是痴迷,一個是痴狂。
我們可以從正面來說,痴的意思它就是執著。
一個是藝術的執著,一個是愛情的執著,情的執著。痴並不是傻,並不是一般性的傻,並不是智商低。但它解不開,永遠解不開。
所以曹雪芹在《紅樓夢》裡頭經常陷入一種自相矛盾的地步。譬如他一上來就寫大荒山,無稽崖,青埂峰,他一上來就寫說這些都是虛妄的。
大家看著我這個書,茶餘飯飽之後,看著消遣消遣,付之一笑,也就不要再去追求人生中那些追也追不到,得到了也保不住的東西了。這些都是過眼煙雲,轉眼就過去了。
他不停地重複他這些話,但是他真寫到這些東西的時候,你就覺得這東西不是空虛,這些東西它刻骨銘心,有這個經歷和沒這個經歷是不一樣的。
包括寫到秦可卿的喪事,和元春省親的這個大喜事,還有他們吃喝玩樂的,享受生活的那種情景,我覺得你可以從他的筆觸中看出來,曹雪芹寫到這兒仍然充滿著得意,仍然在炫耀。
別人你寫不了,你沒有見過那世面,你沒進去過,人家吃的人家喝的,人家的規矩,王熙鳳搞「智力支援」。
比如上寧國府協助辦喪事期間,協理寧國府,去的時候帶多少隨員,到了那兒之後怎麼站開,哎呀,真有派。那個你寫得出來嗎,咱們寫得出來嗎,所以他這是一種自相矛盾的東西。
他一方面說美人就是骷髏,可是你寫得美人在沒有變成骷髏以前她是美人,她不是骷髏。
你看你永遠不會覺得林黛玉是骷髏,你不會覺得晴雯是骷髏,鴛鴦也不是骷髏,就連小紅也不是骷髏。所以這裡他有一種痴,這種痴是對藝術的痴。這個也是很有意思的。
這個痴是用什麼作為價值標準呢,基本上是用實用主義,用利害的觀點。
但你的藝術有什麼用呢,你吭哧吭哧一輩子就寫一部《紅樓夢》,你有什麼意思,你的一生在當時來說不是毫無價值嗎,你連科級幹部都沒當上,是不是,你也沒有鐵飯碗,也沒有退休金。
寫了《紅樓夢》也沒有加入作協,也沒當理事。你有什麼意義,這本身就是一種痴,所以藝術永遠是痴人的選擇。
那麼第二個痴就是愛情,愛情你可以不這麼痴。
剛才我不說了嗎,愛情那是神經病,所以我們最容易責備一個人的痴的,一個是痴心於藝術,痴心於永恆,痴心於一種非功利的這樣一種精神的升華。看好書小說網www.khshu.com
第二是痴心於情,用一種與天地同輝的,與日月同在的,與江河一塊奔流的,這種情感來擁抱一個人,來愛一個人,來為這個人付出代價直至生命。
你有過這麼一次體驗,痴過這麼一次,我覺得挺棒。所以呢,都雲作者痴,這裡頭既表達了曹雪芹作者對藝術的痴,也表達了他對愛情的痴。
誰解其中味,第四,談一下誰解其中味,這個事情麻煩了。
「誰解其中味」這個話你可以把它從很多方面理解。就說除了表面的這些,因為《紅樓夢》是雅俗共賞的,一般的說有高小文化程度的人都可以讀,都有可能把它讀下來,初中沒上過都不要緊。
但是你能不能理解它的味道呢,就是說它的文本的後面還有一些什麼意思呢,誰解其中味,就是他還有很多話要說,不能說。
同時由於各種的原因,而且語言文字它有一種特性,就是在表達出很多東西來的同時,它又隱藏著一些東西。任何一個東西當要用語言說出來以後,它就局限化了,而且隱藏了。
譬如說你愛上一個人,你覺得無數的話要對她說,這時候她問你了,她說你愛上我了嗎,是。
你為什麼愛我呢,你想了想,我愛你能寫能算能勞動,我愛你下地生產有本領。
完了,你這麼一說你這個愛情就不像愛情了,他一清楚兩條,完了。所以語言是表達的最重要的方式,有時候是惟一的方式,但是語言有時候又是表達一個墳墓。
當它變成了語言以後,你自己把自己已經捆上了。而且最重要的那個內容,最重要的那個味,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
《紅樓夢》裡頭還有許多無法用語言來表達的東西,所以很多人探索《紅樓夢》,對《紅樓夢》做出各種稀奇古怪的解釋,各種精彩絕倫的深刻的解釋也有,稀奇古怪的解釋也有。
就是說人們一直有一種衝動,希望在現存的符號系統之外,或者之後,再尋找一個密電碼式的符號系統,就是人們老希望知道一個秘密,知道自己所未知的東西。
《紅樓夢》已經出了一百五十年了,那麼多人讀它,那麼多人評論它,那麼多人研究它,但是誰解其中味,我們解了它的味了嗎,我們解的這個味對嗎,後邊還有多少味可解呢?
以及還有多少《紅樓夢》之謎能夠破出它的謎底來呢,它只有一個謎底嗎,還是有好幾個謎底,就光僅僅一個銜玉而生,它的味道在哪裡,僅僅一個冷香丸它的味在哪裡,僅僅一個麒麟它的味在哪裡,很抱歉我們答不出來。
所以也許我們今天說了半天,離《紅樓夢》真正的味還甚遠甚遠。
還有就是許多人想問的如何理解曹雪芹的創作動機,也就是如何理解他本人的經歷、個性等等與後來文本的關係。
比如他是因為不甘於無材補天,故寫作以求自正,把寫作作為得到社會或歷史承認的手段呢,還是只為一吐胸中之氣。
對此,周汝昌先生回答說我們既有問必有疑,如果沒有疑就不會有問。
所謂「疑問」是連著的一個詞,這個事情是一切事業,不僅僅是什麼紅學考證,一切的學問、學識、事業都從這裡開始。如果沒有疑也就沒有進步、前進。
一切糊裡糊塗,你怎麼說我怎麼聽,也不動頭腦,也不打動心靈,那就沒有什麼疑可言。所以這個疑是非常重要的。
而說到根本,就比如他坐到這裡,好像是充當一個解疑答疑的人,其實不是。
因為他本人頭腦里裝著很多的疑,所以他此來不是冒充解疑者,而是與諸位朋友共同商量,是向大家請教。
就比如在老先生想來曹雪芹寫作《紅樓夢》不是一個很簡單的事情。
甲戌本開頭題的那一首詩最後兩句就是「字字看來皆是血」,血淚的寫作,不是鬧著玩兒,不是為了消閑解悶,也不是像某些作家為了自己作為一個著名的著作家,我必須要有作品不斷產生,或者說因為偶然的機緣我要寫一本書。
不是的,跟今天對於小說家、創作家的這種觀念、概念,完全是不同的。
曹雪芹開始寫作的時候大概年齡不是很大,甲戌本成型的時候不過是乾隆十九年,依照拙說的推斷他年紀很小,他的寫作,脂硯齋批裡面說得很清楚,說雪芹「舊有《風月寶鑒》之作,余睹心懷舊」。
我看見這個新稿了,我想起那箇舊作來,「故仍因之」。這「因」就是沿襲、不改。
這個就有兩個解釋,一個是有人說「故仍因之」仍舊是採用了《風月寶鑒》的名稱,讓它作為本書的別名。
另外一種解釋是說,我把《風月寶鑒》的部分也納入這個大的新稿裡邊,那這樣的解釋就是《風月寶鑒》僅僅是一小部分。
把它也拆穿加以巧妙的安排,成為新書新稿的一部分。這兩種解釋我們不敢做判斷,都有可能。
可現在要說的是,可見他開始寫的時候是《風月寶鑒》,如果這個判斷是正確的,也不敢保《風月寶鑒》寫的是男女關係,什麼賈天祥正照風月寶鑒,賈瑞看見鳳姐起了不良之心這一套。
這一套我們想一想,跟他後來,與十回以後完全不協調,那後面那個沉痛大家都有感覺,跟前邊不是一回事。
有可能前面是《風月寶鑒》,老先生的意思是說,作為一個年輕的少年,開始創作的時候受了一些明代小說的影響,比如說大家都曉得的《金瓶梅》,還有很多,那簡直是不可計數的,那一種的才子佳人是高一點的,低的就是風月筆墨很污穢,那曹雪芹太熟悉了。
所以開頭批評那些書壞人子弟,這裡面都有內容,有專指。所以他年輕的時候,受了這個影響,他也要寫一種比較高級的《風月寶鑒》,可能的。
但是寫來寫去,他隨著年齡、人生閱歷、學識的加深以及自己心靈的那種開發,對人情世故乃至宇宙、天地、萬物都有了感受,到這個時候當然跟他開始不同了,大大不同了。那個層次、那個級別、那個規格,簡直是無法作比,這是我個人的想法。
如果是這樣回答您這個問題,非三言五語可能說完。這裡頭包含著到了他後來說是「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
流著淚,血淚寫,那還是作小說,那已經超越了今天一般人,特別是西方觀念中的小說的那種性質、功能、題材。我認為差得太遠。
這不是一部小說了,貌似小說而非小說,我的看法是中華文化的文史哲無所不包。
您要是這麼一回答,又怎麼能夠用三句話來說,說它這是一部什麼書,他為什麼寫作,就很難。我這個回答是一種不一定是回答的回答。
這麼說一下讓您體會,這個不是一個簡單的事。而且後來甚至有研究者這樣看,說自從他和脂硯齋經歷千難萬苦後來重會,那脂硯齋發生的作用,說你不要再寫那種老形式的那種小說《風月寶鑒》,你應該把你整個心聲,今天的話就是生命靈魂,都納入其中。
曹雪芹大為震動,好,以後的筆墨完全不同了。
這也是一種我認為很有意義的解釋。但是是否如此,我們只能夠說我們都是推想、假設,我們看看這位偉大的作家,思考他的生平、經歷,只能夠是這麼一回事。這個是我這麼一點拙見,不成回答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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