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5 探望
這一日,櫟陽如故終於被她的老父親給放出來了。她急急忙忙去找南宮彥青,剛好遇見他捧著棋子,打算去找「南宮舒青」下棋。
櫟陽如故一怔。
對他先前的說法愈發覺得不可信了。
但她也沒有明言。
你知道……他第一次誇獎我,是什麼時候么?
南宮彥青沉默,他並不知道。
好在南宮舒青也沒有要等他回答的意思,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是我第一次見到你的那一次。那時候我還不知道你的身份,也不知道你是我的弟弟,更不知道你是他真正捧在心間上的兩個人。
否則啊,那時候我肯定不會救你。」
但並沒有如果,他彼時看到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娃兒掉入了水中,下意識地就跳了下去,將人救了上來。
彼時南宮彥青雖然落了水,但嗆入口鼻的水並不多,他的意識還是清醒的。
看到眼前的人,一雙黑溜溜的大眼睛盯著他看,問道:「你是誰?」
說來可笑,彼時南宮舒青已經十三歲,就連南宮彥青也有四歲了,但他居然還不認得自己的四哥。
不過那個時候,南宮舒青也不知道面前人的身份,聽到他問自己,遲疑了一會兒,並沒有回答他,而是帶著調侃笑意反問道:「你又是誰?」
「啊……我叫南宮彥青,你呢?」南宮彥青想了想,居然忘了自己排行第幾,但好在他還記得自己的名字,立刻把自己的名字報了上去。
南宮彥青……
南宮舒青當然知道南宮彥青是誰。沒想到隨便救了一個人,竟然是他的九弟。
南宮彥青備受寵愛,南宮舒青對他的印象並不好。
他面色忽然一沉,有些後悔將他救上來了。他看著眼前少年天真的模樣,不由得突發奇想:「我把你丟回去怎麼樣?」
南宮彥青卻沒把他的話當一回事。先救了人,再把人丟回去,誰那麼傻啊。
他一本正經地說道:「不行。你知道我為什麼會在水裡嗎?」
南宮彥青費力想要湊到南宮舒青耳畔,但對方實在長得太高,還是南宮舒青配合地蹲下了身子,他的計劃才得以實施。
「因為有人要害我。」南宮彥青道,「你剛剛如果沒有救我,父皇派人去查,也只查得到那個人身上。但是你救了我,再把我丟回去,你猜父皇會不會知道?」
孩童一本正經地眨著雙眼,那模樣有幾分逗趣。
面前的少年長得與自己有幾分相像,南宮彥青便想,這或許是他哪位哥哥吧?可是其他的幾位哥哥都見過了,所以這一個,多半是他的四哥。
他微微眯起了雙眼,又道:「不過四哥,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
「父皇!」南宮彥青的話沒有說完,高高興興地朗聲朝著那快步走來的人叫了一句,下一刻就被皇帝擁入懷中。
若不是他識破了這調虎離山之計,他最喜愛的兒子可能就……他馬不停蹄地趕過來,有幾分風塵僕僕的模樣。
南宮舒青從未見過他這般模樣,回過頭的時候,一時間竟然有些看呆了。
「父皇。」他跟著低低叫了一聲,並沒指望能得到什麼回應。
「父皇,他是誰呀?」南宮彥青眨著眼問,「剛剛如果不是他把我從水裡救上來的話,父皇可能就見不到我啦!」
皇帝這時才給南宮舒青一個正眼,道:「哦?」
他頓了頓,又道:「這是你四哥。」
說罷,上前拍了拍南宮舒青的肩膀:「做得不錯。」
呵呵……
第一次得到生身父親的誇獎,居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他救了他另一個兒子,他為了另一個人誇了他。想想都覺得諷刺啊……
不過彼時,南宮舒青還挺高興的。
皇帝平時見到他就想離開,別說是給他最喜愛的兒子介紹自己了,根本連看都不想看他一眼。如今這一句話,還是沾了面前這個九弟的光了。
南宮舒青裝出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皇帝又對他回以一笑,而後帶著南宮彥青走了。後者卻對他揮了揮手,露出一個天真無邪的笑。
這小屁孩也不算討厭,南宮舒青如是想。
雖然年紀尚小,卻有趣得很。
他彷彿看到了南宮彥青身後緩緩揚起的狐狸尾巴,明明早就認出了自己,卻故意在皇帝面前裝作不認識的模樣,利用自己的寵愛為他爭得皇帝的誇讚。
還真是……不能小瞧他啊。
這般有趣的孩子,真是好久沒有見了。那麼他平常多關照關照他,應該也不會覺得無趣。
南宮舒青自那時候起,就打定了主意。哪怕是通過南宮彥青,他也要在皇帝面前為自己爭得一席之地。
*
「所以,我對你好,本來就是發自內心的啊。」南宮舒青道,「否則的話,我又怎麼能夠讓父皇多看我一眼呢?說是真情也是真情,說假意又是假意,一切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掩蓋著的都是人自身的利益。所以你也不必太感激我,我是救了你許多次,可我不過是為了自己罷了。」
南宮彥青依然沉默不語。
他沉默了良久,才露出一個似嘲諷的笑意:「那麼四哥今日,又是為了什麼呢?」
「還不知道要多久才能離開這個沙漠,別以為我看得上你水囊里的那些水。」南宮舒青道,「那一點點怎麼夠呢?但是,我還可以擁有更好的水源不是嗎?」
他盯著南宮彥青,從面龐到脖頸,所有露在外面的肌膚,都被他以熾熱的眼神盯過一遍。
沒有水,但是還有人不是嗎?
如果劃開那一片肌膚的話,能夠得到多少鮮血呢?
「其實趁你剛才睡著的時候,我就可以殺了你。」南宮舒青道,「可惜啊……白天這麼熱,要是死了的話,鮮血也保存不了多久吧?」
他露出一個陰測測的笑意:「但如果從活人身上取血就不一樣了。只要留著一口氣,足夠撐到我走出這一片沙漠了。」
在人的身體上劃一個小口,需要用到的時候就再割兩下,用不著的時候,就簡單地包紮。反正失血沒有到達一定程度的話,死不了的。
等到人快要死的時候,他應該已經離開沙漠了。
「你就是這樣想的?」南宮彥青的面龐上終於染上了一絲慍怒。
但很奇怪的是,這一絲慍怒似乎也是壓抑著的,時至此刻,他似乎依然沒有打算與南宮舒青翻臉。
「真相是假,真相也是真。」南宮彥青道,「四哥你明白么?」
無論他出於什麼目的,他曾經多次幫過自己,也曾經多次救過自己,這些都是不爭的事實。當然,如果僅僅只是這一點,他此刻已經要了南宮舒青的性命。
「四哥,還沒到窮途末路呢。」南宮彥青道,意味不明。
「馬上就到了。」南宮舒青回。
隨著他的話音落下,南宮舒青猛然出手,一掌朝著南宮彥青打了出去,南宮彥青身子一歪,那一掌只打到了他的肩胛處。
「四哥。」南宮彥青更加憤怒,但聲音依然是低低沉沉的。
論武功,南宮彥青不是南宮舒青的對手。九年的差距,幾乎是翻倍的時間,南宮舒青的造詣要比南宮彥青遠高一些。
也就是得了櫟陽如故的奇怪茶葉之後,南宮彥青又有了進益,才勉強能夠與南宮舒青一搏。但還是差了他一些的。
「所以啊,阿彥你就不要掙扎了,你知道我根本不想傷害你,畢竟你我二人,是那麼多年的交情。」南宮舒青道,「不要讓四哥難辦。」
「呵……是嗎?」南宮彥青嗤笑一聲,「我明白了。只是四哥,倘若本宮不答應呢?」
南宮彥青壓抑著怒氣,眼中卻升騰起一絲霧氣。
南宮舒青聞言,一怔:「那就當我這做哥哥的,求求你。」
「四哥難道不覺得這是強人所難么?」
他看了看這漫天的黃沙,閉了眼:「罷了。」
隨著那一個「了」字落下,南宮彥青猛地一掌揮出,那他的速度快到叫人避之不及。
那一掌出手的時候,他在他耳畔輕聲道:「四哥,本宮不像你,本宮實在狠不下心。」
「啊……啊……」那一掌用足了力道,南宮舒青僅剩的體力迅速流失,鑽心痛楚襲遍全身,連兩個字都不能說完整,就咽了氣。
「四哥……」
沒有人會回答他了。
南宮彥青再也沒有了休息的打算,他將水囊掛在了自己腰間,爾後抱起了南宮舒青的屍體,步伐沉重地向前邁去。
看到水源的時候,南宮彥青終於見到了櫟陽如故。
「阿彥!」
南宮彥青沒有出聲,但櫟陽如故卻十分高興的模樣:「終於遇上你了,我十來天,我差點以為再也見不到你們了。現在就只差四哥了。」
櫟陽如故指了指坐在一旁休息的凌風,道:「第一天我就遇上了凌風,你呢?沒有見過四哥嗎?」
她不說這話還好,話一出口,就看到南宮彥青露出一副如喪考妣的神情。
「在這裡。」南宮彥青道。
櫟陽如故沒看到南宮舒青,甚至她連南宮舒青的屍體都沒看到,只看到南宮彥青所指的地方,是他曾經穿過的一件外衣,還有他戴過的玉簪以及其他一系列的物品。
櫟陽如故的心頓時一沉,下一刻才看到那衣裳下面似乎藏了東西,有些凹凸不平。
「四哥危難關頭想殺我,已死在我的掌下。」
櫟陽如故震驚無比,口中喃喃道:「怎麼會……」
她是覺得南宮舒青哪裡有些不對,但絕對沒有想過這一步。
南宮彥青搖了搖頭,不想多言。
來時四人,如今卻只剩下了三人。
凌風的傷到現在都還沒有好全,面色甚是蒼白。
南宮彥青的臉色很差,櫟陽如故不明白他們走在了那一段時間,他和南宮舒青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看南宮彥青自打回來之後,就一直板著臉的模樣,也不想在這個時候去問,免得他又重新想起那些事情。
儘管,就算她不提,南宮彥青也似乎還沒有走出來。
水囊已經空了,南宮彥青接滿了兩囊水,喝了個痛快之後,雙眼間又染了霧。
一行人喝足了水,櫟陽如故又找出了一些乾糧用水泡軟了讓南宮彥青吃下,幾人到了一個不知名的小城,問清了路之後,當日就趕回了雲夏。
到達雲夏的時候,已經秋末了。
時間過得很快,一轉眼都已經物是人非了。
凌風一回來就開始鼓搗那些藥材,有的採摘后就已經處理完畢,有的只是做了最初步的處理。
南宮舒青的墓是一處風水寶地,南宮彥青早些年就買了下來。
他死得悄無聲息,自然也不用被葬進皇陵。那個困了那麼這些人大半輩子的地方,只要和它沾上一點關係,就讓人覺得厭惡。
如果可以,南宮彥青身故之後,也不想被葬入皇陵。
這一片地方,是他親自選的。
櫟陽如故好些日子沒有回家了,有的是人想詢問她外出的經歷,二人便分開了一陣子。
這一日,天空中飄著淅淅瀝瀝的小雨,南宮彥青如同往常一般來到了南宮舒青的墓前。從前不同的是,他的手裡舉了一把油紙傘。
到了地方,他隨意地坐在有些濕潤的台階上,那一柄油紙傘他自己不撐,反而舉在了南宮舒青的墓上。
他原本是想抱著南宮舒青的屍體離開的,但沙漠中溫度極高,很快他就發現這種想法並不可行,只好一把火燒了乾淨。
留下的骨灰,回到雲夏之後,大半都裝在了盒中,隨著他生前的醫館下了葬。
但也有一些東西,南宮彥青留了下來,比如南宮舒青那一根狐狸模樣的白玉簪。
他帶了一盤棋,布下之後,分飾雙角,自顧自地下著棋,一如南宮舒青在世時他二人對弈的模樣。
那時候他總是笑他,四哥又輸了。
可如今自己對上自己,一局棋下了一個上午都沒能結束。
也不管雨水打濕了棋盤和棋子,南宮彥青下得認真,任雨水也濡濕了雙眼。
不知過了多久,黑子已經被逼到了絕境。南宮彥青的動作頓了頓,將手中黑子丟回棋盒當中,又收拾起棋盤上的棋子來,而後重新布局。
再下,再布局;再下,再布局,如此往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