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7章 番外：陶儀篇1
直到宮燈全熄，陛下仍沒有擺駕的意思。
鏤空的雕花窗桕被一層泛黃的紗紙蒙著，窗外灰撲撲的八角宮燈隨風搖曳，楠木製的門也隱約泛了白。
這是我第二次見到陛下。
一直以來，總有宮裡的老人告訴我，因為我的出現，才讓這座孤冷的皇宮添了几絲火色。
我本是梁州平民女，認識的字不多，卻因舞藝出眾，被舞坊的亓姑看中，這才榮幸到了炤安城。是亓姑讓我我始終堅信，不靠謀個好婆家，也能夠憑自己的本事，在繁華的皇都得些錢財，為家中分些稅憂。
就在我來炤安的第五年，傳聞陽城長公主的駙馬許長炎率領的大軍得以凱旋，這是陛下登基之後的第一次大獲全勝，陛下格外高興，即日便開始大排各種各樣的事項，要為長駙馬風風光光地辦個慶功宴。
據說是因為陛下不喜熱鬧、不喜酒色，更不愛聽曲賞舞，原先舞工閣的舞姬便被逐年逐批地遣散，但慶功宴舉辦前夕，都沒能湊得齊人。這樣能夠在宮廷中見到陛下的機會，便輪到了我們梁州舞坊的頭上。
那日天剛亮，宮裡頭便來了個御前大監，聽亓姑說他與我一樣，都姓陶。那個大監初到時，很是蠻橫，還揚言：「醜話說在前頭，陛下可是個大狠角兒，瞧你們個個都是美妮子，要當心著腦袋，可別打什麼壞主意！」
舞坊的姐兒無不被大監的氣勢逼退，只有亓姑一口應下了這難如上天的任務，打發走那位陶大監之後，她當真僅耗了兩個時辰，便領著我們學會了晚上慶功宴上要完成的舞蹈。
其實還沒來炤安城前，我就聽說當今陛下是個力革時政、勤政嚴苛的明君，沒比我年長几歲，卻已熬得半鬢霜白。
仔細想來，這般嚴肅穩重的模樣，本不應是那位陶大監說得那般暴戾恣睢。
揣著這份期待的小心思，一直等到見到陛下的那一刻，我才知是我錯了。
那夜星星點點的八角宮燈環著整座太極宮，數不清的達官貴人進到正門，沒過多久，殿中的席位便被談笑聲填滿。
原本我們二十七個姐兒已在側門候著，已全副舞裝，馬上便要邁進門檻，卻聽到突然傳來指令，陛下臨時取消慶功宴，要陶大監遣散所有人。
亓姑陰著臉色，原想尋那位陶大監討個說法，誰知陶大監遣散賓客之後，竟不請自來，他懶懶地停到了亓姑的面前，一眼落在我的身上，彷彿像掙脫不去了一般。
我看清陶大監的面容，嚇得躲到了亓姑的身後。
亓姑應是也發覺了不對勁，立即上前一步，正好擋住陶大監的視線，「我們丫頭雖命賤，但好歹也辛苦了半日，不知……宴會為何要……」
陶大監絲毫沒有理會亓姑的問題，執意指著我，還連著問道：「她是誰？喚作什麼名字？」
亓姑也被嚇得靠著我後退了好幾步，所有舞坊的姐兒圍著我們，若是下不來檯面，大家都會走不出皇宮，我只得硬著頭皮接了話，「奴婢…名叫陶儀。」
「陶儀？陶儀……」
陶大監揮袖扯開了亓姑，留我一人暴露在他的面前，他圍著我緩緩地打量著，就像是在觀察獵物一般，我終於忍受不住，撲倒在了地上，「還請公公饒命！！」
只聽見所有姐兒和亓姑也跟著我跪了下來，我屏著呼吸，縮在地上不敢抬頭，突然陶大監伸來了兩隻手，扶住我的胳膊朝上拖起，「不要害怕，起來。」
陶大監盯著我又打量了好一會兒，抓著我的手一直在亂顫，沒有鬆開，我耐著恐懼不知多久，才聽到他說，「這陶儀留下，其餘的人都散了吧。」
我聽到陶大監的話，猶如晴天霹靂一般，扭頭望向亓姑，妄想著她能夠解救我，可沒想到陶大監話音剛落，便有一群內侍將舞坊的人朝外趕，亓姑眼神中滿著驚慌與為難，也被推擠出了門。
「別害怕，你是命運選中的人，這該是你的福分，往後日子還長著呢。」陶大監拽著我朝另一個方向的門走，不時還透露出邪魅的笑聲，「但是生是死，還要由你自個兒掌握。」
冷風吹亂我身上的披帛，鑽進我的衣袖，可我感受不到寒冷，滿心只充斥著對未知路的恐懼。直到走進一處華貴陰暗的宮殿，我仍是聽不進陶大監任何的話。
我的發抖讓陶大監誤以為是畏冷，他招呼來一旁的小內侍，為我尋了件披風來，「咱家最後告誡你一次，是命運選中了你。」
沒等我做出回應，幾個內侍突然溜了進來，他們將宮殿中的燭火全部點燃之後，原路退出了殿門。
殿中驟然只剩下我與陶大監兩人，我低垂著腦袋，緊緊裹住披風，心臟彷彿要從嗓子跳出來一般，可沒想到陶大監突然走到我的面前，只在我的頭上插了個什麼東西，便轉身緩緩離開。
聽到殿門被「吱呀」一聲關上，我這才稍稍鬆了口氣，打量著這個陌生環境，從我的腳下一直延伸向每一處角落，皆被綉工精緻的軟毯覆蓋，垂地的珠簾，綉雀的屏風，壁上掛著的香爐，桌上放著的玉杯，無一是我尋常人家能夠擁有的。
「您慢著點兒……哎呦！小心階兒！」
門外很快又傳來了陶大監的聲音，我沒來得及查看陶大監給戴的是什麼東西，下意識轉身時，正巧撞見一個頭戴金冠的男子破門而入，而陶大監停足在門檻處，等這男子進到殿中，立即勾著門框，閉上了殿門。
出於對陶大監身份的了解，我不敢多猜測，自然而然地認面前的男子就是陛下。
空氣突然凝結不動，僅有我與陛下兩人，我能明顯嗅到他身上的酒氣。
憑著以往對陛下的遐想，我竟有一絲無禮的衝動，想要抬起頭看他一眼。也就在這時，陶大監的話竟突然從我的腦海中閃過，我沒能理解什麼是「被命運選中」，沒能理解他為什麼有意將醉酒的陛下引來。
不過自那夜之後，我才算是全明了了，原來陶大監擅自為我戴上的那隻精工製作的寶釵，是陛下曾經所摒棄的明妃秦氏的物品，我所受的所有禍端，全是因為我生了副與秦氏相像的面容。
那夜陛下酒氣纏身，見到我頭上的寶釵，這才誤將我認作了明妃。
陛下以極其猙獰的眼神朝我逼近，由不得我做出掙扎，亦如豺狼一般，扯下我肩上的披風，將我拖上床榻。滿屋燃燒的燭火，映襯著陛下兇殘的臉龐，他毫無保留地鎖著我，在我的身上胡亂撕扯著，而我的任何掙扎，只會促使他更加殘暴。也不知受了多久的恐懼，一直熬到陛下失重倒下，我才得以抽泣的機會。
……
陛下突然挪動身子站了起來，我立即收拾好思緒，貼著桌子也站了起來，可他卻伸出衣袖擋在了我的面前，「不必送了，你身子沉。」
我頓時定在原處，直到聖駕遠離，仍是不敢吭聲。
環望整個絳雲宮，儘管陛下聖駕偶至，但由於皇後娘娘的緣故，誰都不願蹚這灘渾水，只有亦秀一直陪著我。
亦秀雖是皇後娘娘分派來絳雲宮的，但為人心軟善良，做事體貼入微，我能看得出，她是真心想要照顧好我的。
我是舞姬出身，沒能通習宮中的規矩，加上陛下絲毫不關心我腹中的孩兒，我在宮中受盡了冷眼，絳雲宮平日的吃食用度，都是合宮上下最劣質的。
但即便如此，我與亦秀仍是像姐妹一般共居，腹下還未顯形時，我時常以風為樂，在絳雲宮的小亭中與她起舞，玩鬧倦了便關上門，點起暖爐，我給她講梁州的風俗，她給我講皇宮的趣事。
亦秀還不辭辛苦，情願為我打抱不平，在腹下顯形時，我因吃食不好，昏倒過兩次，亦秀便往返跑了好多趟，都想著找到陶大監說明實情，好讓我的日子好過一些。
至於絳雲宮之外的人，我第一個想到的，便是稚嫩可愛的思明公主。
自從皇後娘娘知曉了陛下在永昌殿寵幸了一個舞姬，我的底細便很快被她摸了個透徹。事情發生的第三天，我剛被陶大監安排到了絳雲宮，皇後娘娘便立即派了素文姑姑來，她當著我的面揚言道：「聽聞這幾日宮中發生的事兒，娘娘很是好奇，這才想著要約您見上一面，您可要收拾得體面。」
那日素文姑姑領我去了未央宮，我謹記著該與不該行的禮數，在宮門外一直跪到天色灰暗，儘管皇後娘娘最後想起了我，但還是敷衍地遣退我，要我明日再來。
就這樣，我每日寅時便到未央宮門前跪著，等到巡邏的禁軍換了一批又一批，也沒能等到皇後娘娘的召見，時間久了我才發現，原來娘娘並不是想見我，而是想藉此緣由，來懲戒我而已，僅此而已。
好在每到辰時進膳前後，總會有個小娃娃蹦蹦跳跳地來到未央宮，她第一次見我時，竟瞪著水汪汪的小眼問我：「你是犯了什麼錯呀？」
我一眼便認出，這小娃娃是陛下最疼愛的孩子，思明公主。
她大抵是三五歲的模樣，跑步踉蹌顛簸，脖間戴著的長命鎖響得清脆，總愛將笑意掛在臉上。
「回公主的話，奴婢是來拜見娘娘的，不知……公主殿下可否幫奴婢一個忙？」
一旁的乳娘認出我后，連忙拉走思明公主，沒想到思明公主完全沒有為之所動，反而蹲到我的面前，妄圖憑她小娃娃的氣力，將我扶起，「你是奴婢？別害怕，母親從不會苛待任何人，請進去吧。」
望著這個純真的小娃娃，我沒再繼續請求下去，而是伸手以最輕柔的力度推開了她，再向一旁的乳娘賠罪。
沒過一會兒，思明公主便在乳娘的帶領之下，進了殿門。
從那日起，我便時常在辰時的時候，見到思明公主前來拜見皇後娘娘，她知道乳娘不願讓她靠近我，但我猜不出小娃娃的心思，她總愛在進門前，與我聊上幾句，好幾次逗得我忍不住笑出聲來。
後來隨著我的肚子逐漸大了，娘娘或許是害怕生出事端，這才越發早得命素文姑姑遣我回去，往後見到思明公主的次數，便也越發少了。
今日陛下能來絳雲宮，許是亦秀的話傳到了陛下耳里，亦或是陛下突然生出愧疚，想要看望一番他的孩兒……我不敢過多奢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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