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雲家少年郎
顧氏掏出錦帕,擦擦額角薄汗,道:「是啊,女君,是小郎回來了,眼下恐怕快到府門口了!」
聞言,雲若又驚又喜,一改適才的冷然,白玉般的臉上笑意盈盈。眾人皆面露喜色,一齊望向雲若,等待示下。
雲若早將任微拋到腦後,急步走下游廊,徑朝府門而去。
顧氏和寂春立刻緊隨其後。
眾婢面面相覷,有幾個猶豫了一下,還是舉步跟了過去。
如此一來,餘下幾婢也不再遲疑,緊緊跟上。
衣袂帶起的風掃過任微的臉頰,讓她感到像刀片刮過一樣疼痛,不過此時她依然表現得一臉柔順,彷彿沒有聽到顧氏說的話,彷彿沒有看到那些下人的背離,她垂著頭,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地面,似要瞧出個洞來。
待眾人走遠,任微終於將頭緩緩抬起,盯著雲若的背影,眸中閃爍著複雜的光芒。有嫉有忿,又有絲絲怨毒與不甘,就像一條毒蛇嘶嘶地吞吐著猩紅的蛇信,讓人不寒而慄。
彷彿背後長了眼,雲若倏地止步,施施然轉過身,長長的珊瑚流蘇在微挑的眼角邊輕晃。
「阿微姐姐不一起去么」
「啊?」任微沒想到雲若會回頭,來不及收起臉上的表情,毫無防備之下,不由心虛慌亂,隨口應道:「阿田回來了,自是應當去迎一迎的。」
雲若勾勾唇,似笑非笑,一甩廣袖,轉身便走。
顧氏沉沉地看了她一眼,寂春撇撇嘴冷哼一聲。
任微攥緊手中錦帕,沉默地跟上來。
鎮國大將軍府的大門外,大總管任忠帶領一眾婢僕和侍衛正焦急地等候。
見雲若過來,任忠歡喜道:「女君,小郎君快到了呢。這下好了,你們姐弟可以團聚了。」
說話間寸長的鬍子一抖一抖,瘦削的臉上是止不住的笑意。
雲若也笑眯眯地頷首稱是,她容顏明媚無比,舉止悠然飄逸,行動間宛如清風浮雲一樣讓人心悅神怡。
眾人見了皆有些愣神。
顧氏忖道:女君眉目與夫人越發相肖,氣質卻全然不同。此刻已教人矚目,再過一段時日,不知會是何等風采。
想到故去的先夫人,顧氏面上愴色隱隱。
任微隱在人群后,和所有人一樣,都在關注著雲若。她的笑顏,她的一舉一動,無需矯飾,無需做作,就能讓人止不住陷入其中,彷彿生來便是如此。
任微感到一陣煩悶。
竭力斂去這種煩悶,她端出了素日的端莊溫婉,靜靜地站在那裡,靜靜地瞅著有一下沒一下踢著腳下石子的雲若,心中暗暗酸道:女子不僅重姿容,更重儀態,倘若羅綺在此,旁人眼中豈會有你!
正自腹誹,忽地聽任忠喝道:「阿微,你躲在那裡做什麼,眼往哪裡放,還不快快上前來!」
眾人驚醒,對適才注目自家女君的行為心中不免羞愧,均低頭不敢言,生怕惹來一頓責罰。
一派沉默中,被喝到的任微只得站出來,走到任忠跟前。
任忠望著雲鬢高挽,華服璀璨的女兒,又瞧瞧簡妝素服,鉛華弗御的雲若,老臉不由紅了紅。
他清咳一聲,朝雲若尷尬笑道:「阿微這孩子,年紀大起來,反而越發不懂事。小郎君回府何等大事,竟然躲在後頭偷懶,女君勿要見怪。」
「忠叔哪裡話,阿微姐姐年長於我,又見多識廣,不當得『不懂事』三字。」
任忠老臉更紅,連連作揖道:「不敢不敢。女君大量,老奴慚愧至極。」
任微平日所為,任忠也不是一無所知。只是任微是他唯一的女兒,又憐她一出生就沒了母親,所以只要她做得不過分,別說打了,就算是責備一句,任忠也是捨不得的。
雲若豈不知任忠是在為他的獨女開脫,可是對於捨命救過父親,又勤勤懇懇打理雲府十幾年的老總管,雲若是心懷感激的,雖然沒把事情說開,但是任忠已當著全府人的面向她求情,她也願意賣他一個面子,不多予計較。
她虛扶一把彎腰不起的任忠,溫聲道:「阿微姐姐最是明理,自會明白您的苦心,忠叔就放心吧。」
說完,笑吟吟地望向任微。
任微幾乎要絞爛手中的帕子,嘴唇咬得死死的。但以當前形勢,不得不低聲道:「阿微以前行事莽撞,累父親擔心,以後不會了。」
任忠欣慰地點點頭,又朝雲若感激地一揖。
顧氏在旁冷冷地瞧著任忠,面上不置可否。任忠接收到她的冷眼,想上前對她解釋,被她撇過眼來一瞪,訕訕地止了步。
就在這時,前方街口傳來一陣喧囂,緊接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響起,轉眼,一匹火紅的赤兔飛沖而來。
真真好馬!
就在眾人驚愕間,雪白的馬前蹄高高揚起,嘶鳴陣陣。一個紫衣少年韁繩一甩,從尚未安穩的馬背上翻身躍下,端的是洒脫利落。
再細看,但見他寬額俊眉,唇紅齒白,身形雖未完全長成,個頭卻已超過一般成年人。瘦削,但極挺拔。行止間,下頜微抬,眼神清亮。一雙點漆明眸,眼角微微上挑,明澈中竟帶著一絲媚色,與雲若如出一轍,將那滿身英武俊朗之氣掩去一二,倒是平添了幾份陰柔昳麗。
這樣一位俊美的少年郎君突然出現在眼前,眾人一時反應不過來,全都愣住了。
陽光灑在他紫色的袍服上,給他整個人暈染上淡淡的光華。當他拍拍馬的脖子,又甩了兩下鞭子,大步朝眾人走來時,幾個年輕的婢女羞澀地垂下首來,又忍不住用眼偷瞄,又迅速挪開,一時面紅心跳;有幾個膽子大的甚至撫著心口,看痴了去。
瞧那得意洋洋招蜂引蝶的樣子,寂春撇撇嘴,不屑地別過臉去。
紫衣少年大步走到雲若面前,唇角緊抿,端看良久。就在雲若忍不住開口喚他時,忽地一把抱住她,啞聲道:「阿姐!」
「阿田!」被弟弟緊緊抱住的雲若瞬時紅了眼眶。
這個比她晚出生半個時辰的弟弟幼時就愛粘著她,雖然彼此分開了整整十年,音容形貌變化極大,但他卻在烏壓壓的人群中一眼就認出了自己。
這就是心靈相通!
這是回到京城后,雲若最歡樂最放鬆的時刻。只有在此刻,雲若才覺得,若大的鎮國大將軍府是她的家,因為這裡有了她的親人。
望著比自己高了一截的弟弟,雲若感慨萬分。她撫上雲田瘦削的脊背,把臉埋進他的懷裡。這個懷抱如此溫暖,如此令人心安,雲若感到自己眼睛潮濕得厲害,鼻子也有些堵。
雲若又悶悶地喊了聲「阿田」,蹭了蹭,留些眼淚和鼻水在他的襟口。
雲田力道一頓,嘴角可疑地抽了抽,低頭在姐姐耳邊笑道:「十年不見,阿姐更像一個小孩子了呢,嘻嘻……哎呦!」
雲若嗔怒地擰了一下他腰間的軟肉。
雲田一邊扭腰躲避,一邊連忙討饒:「好阿姐,好阿姐,我再不敢亂說了,再不敢了,饒了我罷饒了我罷!哎,你這麼久沒見弟弟不心疼心,還掐得那麼用力,好狠的阿姐!」說到後來,竟成了指責,雲若頓時哭笑不得。
大總管任忠和奶娘顧氏圍上來,眾人紛紛朝雲田見禮。
任忠不住地嘆息感慨,顧氏只管拿著帕子擦眼淚。侍衛們尚能盡忠職守圍在四周,幾個年輕的小婢不顧人多,也一個勁兒地往雲田身邊擠去,不時招來年長的僕婦們的呵斥。
鬧哄哄間,雲田忽地轉過頭,朝正紅著眼睛抽鼻子的寂春扮了個鬼臉:「如何,終於發現我氣宇軒昂,俊美不凡了吧?不過嘛,」他摸摸下巴,把寂春上上下下打量了幾番,有點嫌棄道:「你倒是越發丑了,個子也沒見長,嘖嘖!」
寂春大怒。
雲若雙眼彎彎地瞧著他倆,掩唇不語。
顧氏連忙拽過正用鼻孔往外噴粗氣的寂春,口中叱道:「愣那兒做什麼,還不快來見過小郎。咦,你怎還拿眼睛瞪他?」
顧氏大驚,就要跪下。
雲田一把扶住她,安慰道:「嬤嬤休要如此,寂春不過是鬧鬧脾氣罷了,又不是什麼大事。她不過是見我生得比她俊,長得比她高,」他頓了頓,在眾人逐漸了悟的目光中,在寂春越來越惱怒的瞪視中,把臉湊近,在她耳邊輕輕道,「功夫比她好,」下頜抬起,聲音一揚,朝旁人道,「小妮子心中不服氣罷了,本郎君豈會同她計較,哈哈——」
「小郎自是寬宏!」
顧氏感激涕零,連連點頭。
任忠也連連附和,不停地感慨嘆息。
雲若瞧著這啼笑皆非的一幕,搖了搖頭,拍拍弟弟的手,示意他別玩過火,小姑娘臉皮可薄呢。不過她忘了,她自己也才十五,只比寂春大兩個月。
不同於滿臉激動的任忠,任微靜默地站在父親身旁,不發一言地看著眼前的一切,眸底閃爍著莫名的光芒。雲若漫不經心的視線在任微泛著冷笑的嘴角上掃過,上挑的眼角微微眯起。
「噠噠噠噠……」清脆的馬蹄聲又至,一輛青綢裝裹的馬車轉過街角,迎面駛來。
雲田停止了嘻笑,神情肅然起來,指著馬車對雲若道:「阿姐,有貴客臨門,快迎。」
貴客?雲若一愣。
就算自幼遠離京城,雲若也知道父親雲措執掌朝廷近一半的兵權多年,早已位極人臣,在整個大夏,除了皇室宗親,幾乎無人能在他們面前當得起一個「貴」字,就連太皇太后的母家培王府,因為是外姓王,算不得宗室,雲府也無須賣他多少面子。一位聖眷頗隆的朝臣曾嘆道「雲府殊貴,不敢近也」,這就是朝官和勛貴對雲府的評價和態度。不過到底是不敢近還是不能近,只有當事者自知。
如今能得雲府嫡子如此鄭重而待的,不知是何方人物了。
只是看那馬車也只是普通富貴人家的裝飾,在富貴雲集的京城隨處可見,無甚稀奇處。倒是拉車的黑馬通體黑亮,耳如筍立,雙目炯炯,頗為神駿。
正思索間,馬車在雲府前停了下來,馭車的少年利索地跳下,在旁肅然而立。
此時日頭毒辣,雲府的下人們站立良久,皆有些燥熱,見那少年膚色黝黑,面色冷峻,彷彿一腳踩在冰冷的積雪上,立時冷得人心頭髮寒,兩股戰戰,不敢直視。
這人冷硬至此,又著一身青衣,乍一看倒像是剛從冰窖里取出來的凍果,擺在那裡看看便可解暑。
想到此,雲若忍不住「撲哧」一聲笑出來。
青衣少年目不斜視,只是那臉更冷了。
雲田整衣肅袖,準備上前,聽到笑聲,奇道:「阿姐為何發笑,說來也讓我聽聽?」
雲若擺擺手,畢竟嘲笑客人太不禮貌,掩飾般努力調整面部表情,可是又忍不住咧嘴,於是整出一個怪異的笑容來。
雲田愈發好奇了。
「阿青,你鬧笑話了。」一道清越如水石相擊般的聲音從馬車中傳來,修長如玉的手指緩緩撥開帘子,眾人望去,皆愣怔在那裡。
雲若也有一瞬間的恍神,彷彿是雪后綻放的春陽,又像是伴雲而來的煌煌朗月,雲若只覺得眼前華光大亮,不由自主地閉了閉眼。但是立刻,她睜大了雙眸,伸出頭,仔細地打量起來。
最後得出結論,這是一個罕見的美郎君!
那美郎君年紀不過十七八,生得膚如凝脂,面若桃花,濃淡合宜的修眉下是一雙幽深狹長的眼眸。睫毛微卷,向上延伸出一個漂亮的弧度,時而撲閃出一絲促狹。身著一襲月白廣袖錦袍,墨發未束,隨意地落在衣擺上,如同幾縷墨痕染上絹帛,不經意成就了一副山水寫意,整個人清極,俊極。他斜斜地靠坐在馬車中,正含笑朝雲若姐弟望過來。
那一眼,直是風華無雙!
「玉世子。」雲田大步上前,朝馬車中人一揖,然後眼巴巴地望著他,恭敬當中透著掩不住的歡喜。
玉世子?
竟是玉親王世子蕭月!
雲若瞬間回神,立即縮頭,斂襟一禮。縱是初初回京,那寥寥幾個地位高於雲府的府邸,雲若還是將他們大致了解了一下,談不上熟諳,卻也了知曉了個大概。
面對一位貨真價實的宗親,如何也要做足姿態。所以雲若那儀態那舉止,端得是無比嫻淑端莊,正是一位典型世族貴女的架勢,勘稱無可挑剔。
面上如此,雲若心下卻疑惑,阿田怎會與玉親王世子蕭月一道回來?
雲府不僅與朝臣勛貴素無往來,和皇親宗室也無太多交集。這玉親王在世時雖是一位閑散王爺,但是蕭氏皇室向來子嗣單薄,聖祖只留下先帝和玉親王兩位皇子,作為先帝唯一的同母胞弟,玉親王地位極為尊貴。後來又請旨娶了漠北雲柔部的大公主作王妃,玉親王府在整個大夏都是地位超然的存在。十八年前玉親王遇刺身亡,玉親王府漸漸淡出人們的視線,而這位玉世子是玉親王與王妃唯一的子嗣,人們對其所知更是少之又少。原因無他,只因這位世子常年在外遊歷,極少回京,就連皇室中人,也極少有人見過他。而雲府這邊,自打母親過世,父親雲措於情事上心灰意冷,加之西梁在邊境動作頻頻,隱有伐戰之跡,於是乾脆到陛下處領了虎符,遠赴邊關,經年不歸。雲府雖然富貴到極致,卻也低調到極致。
而如今極少現身的玉親王世子親臨沉寂十年的鎮國大將軍府,看情形,阿田與他十分熟稔,只怕這些消息很快就會傳入各大朝臣與勛貴的耳中,明日的京城不知會有什麼樣的流言傳出。
雲若垂下眸子,掩住了心中一絲不安。
「阿姐,」只聽雲田回過身對她道:「我回京途中遭了賊人暗算,跟隨我的兩個侍衛為了護我,力竭戰死。我被他們擒住,差點回不來見你。多虧玉世子出手相救,又一路護送,我才……」
雲若聞言臉色大變,不等他說完,便將他扯過,上下前後仔仔細細地檢查。
難怪,阿田回府,身邊竟然沒有雲府的侍衛,雲若暗罵自己大意,之前竟然沒有注意。
忠叔顧氏等人俱是驚駭,寂春一改適才的慍怒,死死咬住唇,細看之下,手指竟在微微發抖。
任微眸色動了動,也緩步上前來。她側身對著蕭月的馬車而立,姣好的面容在陽光下隱隱透出一抹嫣紅,仿若初綻嬌花一般,直是楚楚動人。
她努力地向坐在馬車中的人展現出自己最美好的一面,然後溫柔地朝雲田細細打量,滿臉關懷。
雲田被雲若扯來轉去地檢查,不時偷眼瞅瞅寂春,耳根微紅,口中彆扭道:「阿姐,我沒事……真沒事……」
果真沒事。
雲若舒了一口氣,才想起蕭月還在,於是急步至馬車前,深深一禮:「吾弟阿田幸蒙世子搭救,雲若不勝感激。」
蕭月靜靜地注視著眼前素衣簡飾,斂眸垂首的女子,腦海中閃過她剛才疑惑中帶著些許警惕的眼神,修長的手指輕輕敲打了幾下膝蓋,一笑:「順手而為,不敢受女君大禮。」
他伸出手,遙遙虛扶,神色溫潤,彬彬有禮:「田小郎性情直誠,磊落坦蕩,臨危而無懼,有乃父之風。月心中欽賞,願友之。」
幾句贊語下來,雲田激動得面頰通紅,呼吸也急促起來:「玉世子抬愛了,雲田對世子亦仰慕非常,如此,你我可要常來常往,多多親近才好。」
這話說的,還真有點打蛇隨棍上的意思。
雲若嘴角抽了抽,嗔怪地睨了他一眼,朝蕭月點點頭:「世子大恩,雲若銘記。他日若有相請之處,雲府必不推辭。然舍弟年幼,性子莽撞,得世子繆贊,實不敢當。」
救命之恩,不能不報,但明面上,手握重兵的勛貴,實在不宜與宗室走得太近,否則對雙方都沒好處,即便遠離京城多年,顯赫的出身還是讓雲若天然地懂得這個道理。所以常來常往多多親近什麼的,都是自家弟弟的一廂情願,世子大人就當做風吹過便好。
雲田此時正有些飄飄然,冷不防被姐姐一頓言語打擊,頓時不滿起來:「阿姐,你怎把我說得這般差勁!」
在蕭月促狹的微笑中,在雲若無奈的目光下,雲田咽下口中津唾,伸長了脖子,湊近馬車中的人,一本正經道:「玉世子,你千萬莫聽我阿姐胡說,她只比我大半個時辰,入世時手腳比我快些而已,見識什麼的可都比不上我……」
他越說越起勁,眼角瞄到自家阿姐越來越黑的的臉色,趕忙打住,朝雲若討好地一笑:「當然,阿姐終歸是阿姐,做弟弟的自然是要聽阿姐的話。」
剛才還在心疼他,現在雲若要被這個弟弟氣死了。
蕭月輕輕拍著雲田的肩膀,少年睜著一雙和他姐姐一樣明澈昳麗的眼眸,滿臉崇拜地望著自己,微挑的眼角勾出好看的弧度,讓人不由心中一軟。
他微微側首,雲田身後,那雙同樣明澈,同樣昳麗,同樣眼角微挑的眸子正靜靜地注視著他們,見他望過來,不閃也不避,那抹審視依然不曾消褪。
他沉吟片刻,從袖中取出一個模樣有些殘舊的小冊子,放於雲田手中。
雲田細細一瞧,張大了嘴,面上立刻浮起濃濃的喜色,正要開口,只覺手背一暖,蕭月按住他的手,阻止了他激動的大嚷。視線卻繞過雲田,悠悠地望向一直注視著他們的雲若,朝她微微頷首,以一種令對方費解的溫柔語氣輕輕道:「暑氣甚重,烈日下勿要久立,進去吧。」
近處的人聽到了這番話,皆感嘆玉世子對雲田的關照之情,直如父對子、兄對弟一般關懷有加,溫情脈脈。
只有雲若微微蹙起了眉,直直望向他的眼睛。
他的眼神很溫柔很溫柔,就像一潭漣漪微晃的春水,倒映著湖光山色,幾乎教人溺斃其中。
可是雲若分明從中看到了一些其他的東西,那是一種複雜的情緒,就像陽春三月溫色撩人的晴光里飄來一片殘葉,青山碧水的畫卷中突兀的墨點。
雲若將視線挪開。
一旁的任微卻已是痴了,眼睛不受控制地望著馬車中的人,望著他清風朗月的身影,他淺笑溫柔的眉眼,她的面頰越來越紅,越來越燙,就算那不是對她而笑,她的心也止不住怦怦亂跳起來,幾欲蹦出胸膛。她緊緊攥了下襟領,兩手交握,努力維持著人前溫婉的表情和端方的儀態。
就在她沉醉在蕭月的溫言淺笑中不可自拔的時候,車簾一垂,擋住了她的視線,也讓她驟然驚醒。緩緩地,她撫上發燙的面頰,耳旁卻聽得雲田急叫:「且慢且慢。世子這便要走么,都到家門口了,何不進來坐坐!」
阿青動作利落地跳上馬車前座,一拉繩,馬車掉轉頭,竟自轆轆遠去,唯有一道清越的聲音徐徐傳來:
「好生練著,莫要懈怠。」
雲田還兀自維持著踮腳伸手挽留的動作,嘴裡「哎、哎」地又喚了兩聲,泄氣地收回手,摸了摸手上的冊子,無精打采地小聲道:「知道了。」
片刻后,他又喃喃道:「阿姐,你說世子他是不是玉容神姿,風采卓然吶。我初見他時,還以為是星君下凡,特特來解救我這個凡人呢。」
沒有迴音,轉過頭,他才發現雲若正瞅著馬車消失的街角,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阿姐!」
成功地拉回雲若的視線,雲田朝自家姐姐揚揚手中的小冊子,眨眨眼得意地道:「好東西哦,要不要看吶?」
雲若睨了他一眼,劈手奪過,嘩嘩一翻,又丟回去,嫌棄道:「沒興趣!」轉頭往府里走。
「哎,阿姐!」
雲田手忙腳亂地接住那冊子,急急去追自家姐姐。跑過寂春身邊時也不知有意還是無意地撞了下她的肩,惹得寂春柳眉倒豎,正要發飆,顧氏早已滿面心疼,扯住雲田的胳膊連道:「小郎慢些行,可撞疼了沒有?」
「母親!」寂春不敢置信得抖著伸出的手指。
雲田回頭朝寂春扮了個鬼臉,正要大聲嘲笑,瞧見寂春一臉憋屈,突然有些不忍,朝她招招手。寂春正在氣頭上,只當作沒瞧見,把臉扭到了一邊。
雲田不耐煩,徑直走過去,也不言語,一把抓起她的手,拉扯著往前走。
寂春:「放手……快放手!」
雲田:「不放!有本事你自己掙開!」
「你放不放?」
「不放!」
「你到底放不放?」
「不放就是不放!」
顧氏:「……」
餘下眾人:「……」
北城門外,青綢裝裹的馬車裡,傳來一聲低喚:「阿青。」
阿青立刻察覺世子的聲音不像平日里那樣清越,反而有些低啞,似乎在隱忍著什麼,他心中一沉:「在,主子有何吩咐?」
「馬上啟程去天雲山。」
「是。只是……」他猶豫了一下,小心地瞅了瞅車簾,小聲問道:「王妃那兒要派人稟告一聲么?」
久久,馬車裡沒有聲音傳出來。
阿青自知多嘴,不敢停留,一揚鞭,馬車往西北方向疾馳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