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瑟瑟崖下風
若不是親眼得見,雲若怎麼也不會想到南陵鳶竟然將老巢建在崖壁的一處凹陷上。
山高崖峭,洞府處在崖壁下方,底下雲生霧繚,尋常人立在崖上往下不敢視,站到崖底往上又不得見,上下需援藤方可攀登,隱幽秘匿,不露行跡。這等出乎意料的選址地點,也的確符合暗夜盟記載中南陵鳶心性奇詭、喜好陰暗的人設。
他歷經那樣毀身滅性的重創之後,匿入江湖,一手建立斷腸門這樣令人聞風喪膽的殺手組織。雖然曾經生活過的環境和出身階層給他提供了極大參考,但是南陵鳶本身也實在是個極為厲害的人物!他通過結交權貴,攀上夏國後宮,各種運作行動,逐漸滲透各國的權利層,與他們展開各種交易,隱秘而又實實在在地攫取無數物資財富,同時樹立令人喪膽的威勢。
而且南陵鳶不止滿足眼前得到的一切,他還想染指夏國城池關隘,據地自立。按照暗夜盟從前探來的消息,臨南六州便是令他長期以來垂涎三尺的覬覦之地。
只可惜太皇太后強硬,到底將這來歷不明、行事鬼祟的人當成江湖宵小,只堪利用,不配談條件,即便一時坐大,也可隨時找個把柄鉗制住。眼下申初掌握了他的背景來歷,南陵鳶除了要躲避大夏朝廷的追捕以外,來自南那面的壓力也被迫暴露人前。
對太皇太後來說,只需她這般輕輕動一下小指根兒,不服聽用、尾大不調的局面還未開始就要結束了。從這一點來講,南陵鳶再是厲害,還是鬥不過坐在德沛宮那位的。
所以此刻與蕭月在一起,雲若也不曾有提醒蕭月小心斷腸門之類的話,因為這完全多餘。在她心中,既然南陵鳶玩不過太皇太后,又怎會真正對蕭月造成威脅。蕭月的能耐並不比太皇太后少啊!
人就是這般奇怪,其實她並沒有看到蕭月多少真正實力,卻輕易地做出了這樣的論斷,然而這種信任並不是無源可溯。
二人都身中熱毒,蕭月還曾因此向她透露過他們曾經有過交集的事,雖然雲若旁敲側擊地試探了幾回,但是他不願多說,雲若只好暫時作罷。不過她的腦海當中常常不自覺蹦出來的一些零星的記憶片段,加上自己對他那種莫名其妙卻又極為熟識的感覺,讓雲若隱隱確信,他們的確是舊識,而且關係匪淺。
令她遺憾的是,那段封閉的記憶始終無法追溯,彷彿被一場大雪徹底埋沒一般,僅憑著那一縷細若遊絲的線索,任她在茫茫天地間辛苦尋找,也尋不著它的所在。
幾番努力無果,縱然隨性如她,也不免常常感受到几絲沮喪。好在她有的是時間,只要認定是這人,多多相處,往昔那段消逝的記憶終有一日會煙雲重來,如此也算有了個完滿的過去,半生無憾。
蕭月實在是個心思縝密的人,處世看似淡泊,實則行事滴水不漏,讓她幾乎無從下手探查。好在自己也不算蠢笨,雪泥鴻爪,游鱗浮痕,揪住了便不放手。
那回她在天鳴坊得知蕭月就是玉修公子的那一刻,她就立刻聯想到了救了羅澈一命的銀面少年。
他就是他吧!按照自己中熱毒的時間來推算,彼時應當已與自己相識了。只不知自己那會兒面臨何種情況,是蕭月來了島上,還是自己離開了鹿鳴島,在外頭因他中了毒,又是為了什麼原因才失去那段記憶。
除此之外,蕭月也是個彆扭的人啊。救人一命,是件多好的事啊,讓對方欠了人情,說不定哪日就有得到回報的可能。就像他救阿田,救自己,不也正大光明不作掩飾么,怎麼到了羅澈那裡,卻非要戴個面具,弄得人家尋了好久方得一點線索,還真是遮遮掩掩不爽快呢!
雲若一邊暗自嘆息蕭月矯情,一邊又禁不住懷疑他有什麼計劃。難不成他尚在三年前就知道羅澈會成為蕭陌的人,所以先打下個埋伏,好日後從中得些便利?可那時蕭陌尚未回京繼位,羅澈更還不曾揚名天下,他總不會能掐會算,未卜先知吧?
充滿猜疑和又審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自己的後腦勺,蕭月負了手,緩緩轉身,硬生生逼住小娘子即將逃離的眼神,幽幽道:「阿若相信我么?」
雲若一怔:「自然。」她若是不相信蕭月,就不會請他跟自己來這裡了。
蕭月笑了一笑,朝她靠近兩步。正疑惑他又想做什麼,突然見他伸手,輕輕一拽,自己便一頭撞在他的胸口,還來不及叫一聲,就被他那樣緊緊挾在腋下,一陣失重,跟著他往崖底下而去。
身後的阿青視若無睹,也揀了根藤蔓一同下去。
落腳之處不過三尺寬,又有個極陡的坡度朝外傾斜,須得抓緊固定之物方能站穩。蕭月和阿青自是不怕,雲若沒了內力,腳下沉重,隨時擔心會滾將下去,因而將蕭月手臂扣得死緊。
她心中唯恐遭到對方恥笑,然而面上卻硬是裝得雲淡風輕,彷彿出來賞景一般自在。可惜濃雲將月光隱沒,伸手不見五指,這地方又鬼氣森森,哪有什麼景緻可言。
阿青目不斜視,好似沒有瞧見自家主子嘴角強忍的笑意。
眼前是兩扇嵌在石壁當中的對襟大門,由玄鐵製成。那玄鐵產自西梁,堅硬無比,且不懼水火,普通方法根本無法撼動。想是覺得保險,因而洞府門口未設任何看守。大門上頭刻滿線條詭異的凹槽,也不知裡頭嵌了什麼,腥臭撲鼻。
申初和拓跋蔚兩撥人早就先後進去了。雲若立了半晌,也不敢伸手去推門,誰知道上面有沒有毒,門後頭也不知是何情況,也不見有動靜傳出。
回頭看看蕭月打量門上花紋,一副沉思的模樣,雲若問道:「瞧出什麼門道來了?」
「門道沒有,機關倒是發現了一個。」蕭月道。
「哪裡?」
蕭月轉身指著對面的崖壁,只見那裡黑魆魆一片,什麼也無,別提什麼機關了。
「誆我……」雲若瞪了他一眼。
「時間還沒到,過一會就好了,到時你就知道我有沒有誆你。」蕭月輕聲道。
雲若瞅了他一眼:「姑且信你。」
……
一片枯葉自頭頂飄落。起風了,雲氣變得稀薄,月亮逐漸露了形。月光慘白如霜,好歹也算是照了個亮。這回,對面的崖壁總算隱約顯露出崢嶸的面孔。
驀地,一道光,從對面射過來,極細微,精準地打在玄鐵門上,形成一個小小的光斑。光斑沿著門上其中一條凹槽,極緩地移動著,最後落入一個圓圓的不起眼的凹坑當中。
鐵門后似乎傳出來動靜。阿青用劍鞘頂了一下,門竟然悄無聲息緩緩移開了。
一股陰風從裡頭鑽出來,就算雲若這般因熱毒在身而不怕寒冷,也不禁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三人互遞了個眼色,先後走進去。堪堪進入,聽得「咔」一聲輕響,玄鐵門緩緩闔上。
眼前是一條細長的梯道,曲折朝下,僅能容二人並排行走。倘若來人身形高大,比如拓跋蔚那樣,便不得并行,只能逐一通過。黑暗中沒有物事照明,其實也是怕亮光引來斷腸門注意,所以僅憑著自身目力和腳下的觸感,一步一步向下方行去。
待到走完這條梯道,至少過了半柱香的時間。
花香陣陣,陰風習習。
「此處已到地面之下,有一脈地暖經過,所以能夠催得花開,不過陰風太甚,花香再濃亦是徒勞。」蕭月輕聲道。
「為何會有陰風?」
「大抵是凶戾之氣所致,看來此地是亡靈聚集之所。」
這話說得雲若汗毛頓豎,趕緊跟緊了蕭月,一步也不肯遠離。然後三人尋了個隱蔽處躲起來。再往前就不知什麼情況了,萬一行差踏錯,一不小心暴露行跡,別說找人,陷在這裡頭也說不準,先等等看有什麼情況再說。
「你如何知道開門的關竅?」藏匿好之後,雲若悄聲問,方才玄鐵門就那樣輕易打開,她有些不敢置信。
「從前在一本前朝舊籍當中讀到過,有些機括的開啟和閉合是靠光線或者聲音來操控的,當然其中關節極為複雜,當中似乎還涉及雷電火油之屬,一時也說不清楚。」
「舊籍?前朝?不會與記載大理寺冰窖來歷的那本,是同一冊書吧。」那個冰窖的大門也是玄鐵製成,不過是靠磁石吸力來操控開關的,蕭月曾經向自己大略解說過。
「你到還記得。」蕭月笑道。
這才過去多久?雲若睨了他一眼:「待出去了借我瞧瞧。」
「書不在王府,你要瞧,需得隨我去天雲山。」
「……那算了。」這麼遠,雲若有些掃興。
「不過,我可說與你聽。那冊書我都背下來了。」蕭月又道。
「說定了!」雲若立刻道。
……
洞府內布置極為華麗,但是此地終年不見陽光,多少有些潮濕,又怕空氣不流通,沒有使用火把,而用夜明珠照明,一切景象看起來顯得朦朧而慘白,比如從外頭走入的蝴蝶夫人,艷麗妖嬈的面上像是塗上了一層白霜,連嘴唇看起來也慘白無比,彷彿遭受了什麼驚嚇和打擊。
此刻她前瞻後顧,行動間輕手輕腳,顯然故意放低動靜,生怕引得他人前來。
蝴蝶夫人輕步走至大殿中央的池子旁,池子裡頭霧氣裊裊,幾捧粉色大荷立在綠葉之間,純凈美麗。蝴蝶夫人猶豫一下,伸手去掐靠著欄杆的一顆蓮蓬,尚未觸到,突地停手,又猶豫幾息,從上頭連續摳了兩顆蓮子下來。正要放手,似乎想到什麼,又抖索著摳了一顆。如此三顆蓮子在手,這時隱有腳步聲往這邊過來,她急急將蓮子藏入胸袋,左右一顧,轉身隱入一處牆幕之後。
申初與離狷大步走來。二人比拓跋蔚他們還要早一步進來,方才定然幹什麼去了。
離狷跟在申初後頭,身體僵直,神色平板,全無以往姦猾神態,渾如木偶。這一點在楓樹林的時候,蕭月就告訴過雲若了。
只見他二人也走至池邊,申初伸手就將方才蝴蝶夫人碰過的那個蓮蓬折了下來,看到上面少了幾顆蓮子,皺皺眉,也未說什麼,領著離狷往另一個方向而去。
他們一走,蝴蝶夫人就從牆幕後頭轉出來,望著申初的背影,妖嬈的面上滿是複雜,有愛慕,有黯然,有怨恨,到了後來,她斂起所有表情,沉思片刻,終於下定決心似的,慢慢往另一個方向走去。
「跟上去瞧瞧。」雲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