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零落陳香陌

第84章 零落陳香陌

南陵鳶盯著他二人離去的背影,眸中戾色一閃而過。

這時,一旁怪物堆里慢慢擠出來一個黑影,勉強有個人形,卻鱗爪獸面,口角流涎,形容可怖。

南陵鳶正恨申初不將他放在眼中,連一向媚上的離狷也背叛了斷腸門,成了申初的狗腿,他恨不得將此二人生吞,眼角忽瞥見一隻怪物靠過來,渾不聽他先前哨令,頓時怒火有了發泄對象。一聲冷笑,翻手一掌,內力朝對方狂涌而去。

怪物一聲嚎叫,輕輕一縱,掌風堪堪貼著它身側擦過,巨浪拍岸一般落到無痕龍壁上,激起隆隆迴音,悶如巨雷,洞府也搖了數搖。塵霾散盡,再瞧那石壁,卻無一絲損傷。

「無痕」之名,果然不錯!

按說這獸首怪物命大,也算吃了個教訓,應當俯首認慫才是,誰知它非但不避南陵鳶,反而再一次朝他靠近。

南陵鳶怒火狂熾,掌力再次聚集,誓要再起一次雷霆之擊,將這膽大妄為的畜生斃於掌下,也省的其它畜生們有樣學樣,不聽從自己號令。

他冷冷笑著,緩緩舉起右掌。即將揮出那一刻,突然瞳孔一縮,一枝殘了一半的花束被這獸首怪物托在掌心。

玫紫與幽藍的顏色交混錯落,那般鮮艷,那般魅惑,卻又渾然天成,正如同二十多年前的自己,身份高貴,顏色濃麗,於萬芳竟艷的花朝節當中屢屢拔得頭籌,花聖之位憑意而取。

奼紫嫣紅、錦繡成堆的大明城,誰人不識得高高在上的西林小王,偌大的南疆何人不知象徵西林小王本命的金藍鳶尾。

然而花兒易謝,好景易逝,有一日,王后使人傳話,逼迫西林王妃交代她這一支子嗣誕出情況。王妃無奈之下,只得將他推出。高踞枝頭,享受千般奉承的花朵突遭寒雪侵襲,花殘葉落,飄零委地,四周儘是泥淖污濁,連阿貓阿狗,蛇鼠蟲蟻都來欺侮他,作踐他……

南陵鳶惡狠狠地瞪著面前的怪物和怪物掌心的鳶尾花束,臉上密密麻麻的刺青以肉眼可見的角度扭曲和變異。若不是他衣飾貴,體形勻稱,幾乎就要與一旁奇形怪狀、醜陋不堪的怪物們歸為一類了。

過了許久,慢慢地,南陵鳶扭曲的面孔,僵硬的肌肉逐漸恢復正常,眼神也逐漸平靜下來,他伸手取過怪物掌心的金藍鳶尾,放到鼻下輕嗅,然後對著獸首怪物微微一笑——當然以他的這幅尊容要判斷他是否在笑,只能根據他兩頰的刺青是否移動了位置。

「走。」他道。

獸首怪物猶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才走出兩步,後頭其它怪物又紛紛吱哇叫嚷起來,沸反盈天,不可開交,聲浪高得好像要掀翻這洞府似的。

獸首怪物停住,轉頭兩顆獠牙白森森冒將出來,一口咬斷近旁處一頭怪物的脖頸。利爪如刃一通亂撕,霎時將其打成碎片,污血橫飛,腥臭撲鼻。獸首怪物示威似地朝它們大嚎,揮舞血淋淋的爪子。

怪物們畏首畏尾,且又安靜下來。

南陵鳶目露滿意之色,招呼它跟隨自己離去。

……

密室內,南陵鳶坐在角落當中,慢慢撫過一叢鳶尾。大抵是地宮內終年不見日光的緣故,這花長得並不好,枝條細軟,葉兒萎靡,連花朵也彷彿得了病似的無精打采,只是輕輕一觸碰,玫紫和幽藍兩色交錯的花瓣便紛紛飄落,恍若憔悴欲死的美人。

南陵鳶一眼不錯地盯著地上的這些「美人」,正欲伸手去拾。

一顆小小黑影凌空激射過來,啪地打在他的手背上,頓時,一股鮮血鑽出來,滴落在花瓣間,乍然跳入的色彩,打破了原有的渾然一體,顯得極為刺目。

南陵鳶卻恍若未覺,俯著身子將花瓣逐一拾起放入袖袋。

衣衫襤褸,渾身冒著慪人臭味的中年郎君目露一絲懊惱,回過頭繼續大吃大喝。擺在他面前的不是山珍海味,瓊漿玉液,竟連普通的吃食也不是,而是一碟碟藥丸,一碗碗湯劑。

他面色青白,沒有一絲血色;兩邊面頰凹陷進去,乍看如同一個裹了層皮的骷髏頭;身形也是極瘦,伏案進食的時候肩胛骨向上聳起,看起來像奇峰突起的山巒。他的腳底下躺著個黑乎乎的大物,仔細瞧去,可不正是那個獸面怪物。怪物側身破開一個大口子,裡頭空空如也,分明是個皮殼子。

這人,竟是從怪物皮殼子里鑽出來的!

「今日怎想起我來,我還以為你早將我這個表弟忘了呢。說吧,這回有什麼事讓我去做?」他大口飲著湯劑,還不忘說上一句話。因為喝得猛了,一口嗆出來,弄得案上衣服上到處都是褐色葯汁,接下來是一陣撕心裂肺的咳嗽,青白枯瘦的面頰倒是泛出一絲血色來,瞧上去總算還有些活人的氣息。

南陵鳶從懷中掏出一方帕子,慢慢遞給他。

這人瞧著帕上線條硬朗的柳葉兒,笑道:「難為表哥還留著它。年少不懂事,做出這樣欠妥的事情,被人覺察上報給了王后,累的表哥壞了前程……」

「不,此物對我來說彌足珍貴,若不是你將它給我,我還不知道自己出自誰家,生身父母是誰。雖然最後迫於情勢無法認祖歸宗,但是既然知道了真相,與我也是足夠了。」

南陵鳶挨著他坐下,低低地說著,神色當中不無眷戀和懷念:「那年我在西林王府第一次見你,看到你身著柳家人特有的青綠色大服,朝父王叩拜,我就覺察出不對勁。父王對你異常恭敬,尚未等你拜倒便急急相扶。我父王這人,古板剛正,最重禮節,他是宗室,而你身為外臣之子,區區大禮如何不能受。可他非但不受你的禮,連上座也不敢坐。當年雖有傳言我是王上親子,不過寄養在西林罷了,但也不見他對我多少關注,連和顏悅色也談不上。」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我並非蠢笨之人,縱使傳言並非全然可信,也定有幾分真實之處。我不是他親生是真,至於是不是王子,尚不能斷定。」

「直至見著你,見著你這張與記憶當中的王上極為酷似的容顏,還有父王面對你時唯恐一絲怠慢惹你不快的恭敬態度,我那時明白,自己不過是個替身,眼前的你,柳鶴,才是該被王上安置在西林王府當中的南疆王子。」

「也難怪,西林王妃本就出自平洲柳家,她將王上託付的孩兒放到娘家去,又從什麼地方弄來個孩子頂替他養在王府。好一個李代桃僵,縱使事泄,王后降罪,只要王妃將我推出去,守住最後關卡,王上的親生骨血也能好好地活著。」

「你恨西林王妃?她是為了保我才犧牲了你的。」柳鶴,也就是南陵鶴問道。

「不,王妃有什麼錯,她也是被逼的。我恨的是王后!她面狠心毒,自從知道我的存在,千方百計想置我於死地。我臉上的這些……也是拜她所賜!這個毒婦,這個毒婦……啊……」南陵鳶忽地站起來,渾身顫抖,面孔肌肉不住跳動,全然沒有方才的安靜姿態,彷彿判若兩人。他先在室內狂躁地來回走動,又來到牆壁前,狠狠撞擊自己的面部,發出駭人的砰砰聲,在牆上留下一個又一個血印子。

柳鶴剛想出言阻止,想了想,又搖搖頭,接著往口中塞了一把藥丸,嚼著,口齒不清道:「王后縱然善妒,也不曾真正要取你性命。讓你受紋面之刑是夜巫族大巫的主意,藉此平息民憤而已,跟王后沒有關係,你不能將這一切都推她頭上吧?」

「怎不是她?怎不是她?」南陵鳶一把回頭,面上血糊一片,跟幾縷頭髮黏在一起,都瞧不出是張人臉,他厭惡地抹了一把臉:「你是不知道,她是怎麼逼我的?她讓父王將我驅逐,讓整個南疆都笑我痴心妄想。若不是她逼得太緊,逼得我走投無路,逼得連柳家也不敢接納我,我會去投靠暗夜盟,會被陸明珠那個賤人欺騙,將研製一半的解藥當成能解百毒的靈丹?!」

「這又關陸姐姐什麼事?是陸姐姐讓你去偷『煙雨之毒』的嗎,是陸姐姐讓你去毒殺夏皇的嗎?你自己膽大包天,想著以此賣好夏國的後宮,讓她們助你登位,沒想到夏皇寧為玉碎,大軍壓境,南疆險些因此亡國。你做錯了事,還要怪在旁人頭上,表哥,這麼些年了過去了,你還未悔過啊!」

「呵,也是我愚魯了,你若是悔過,還能一直為夏國的申氏做事?表哥,那個位子,你還不曾死心吧?」

說完轉過頭,顧自嚼著藥丸,一臉嘲弄。

南陵鳶撲過去,半跪在地上,雙手搭在對方的膝上,「小鶴,小鶴,你且聽我說,我死心了,真的,我對那個位子早就沒有指望了!我現在做的一切,只是想讓自己得點保障。我怕啊!我怕若是沒有一點點自保的能力,一旦讓人認出我來,就會像二十幾年前那樣,所有人都背棄我,所有人都嘲笑我,天大地大,我無處容身!小鶴,我怕啊,怕啊……」

淚水混合著血在南陵鳶的臉上流淌,他嘶聲力竭地哭喊著,惶恐又堅決地否認著,總歸讓人免不了動點惻隱之心。

柳鶴盯著他瞧了許久,最終長長嘆了口氣,慢慢將手放在南陵鳶亂蓬蓬的髮髻上。

「你、你還願意……幫我?你……還願意相信我?」南陵鳶急問。

「表哥,你若是只求一地容身,就此安靜終老,別無他想,我自然願意幫你到底。」

「好……好!我就只想安安靜靜地過活,小鶴你要幫我!」南陵鳶喜極而泣,他抹了把眼淚,抬頭殷切地望著柳鶴:「無痕龍壁,我是想讓小鶴你進入無痕龍壁,幫我做件事。」

「無痕龍壁?不是說半月後才開啟嗎,它現在嚴絲合縫的,我縱有通天之能也進不去啊。」柳鶴詫異道,「你若是擔心那幾人進去壞事,則大可不必。裡頭漫天毒蟲飛豸,輕入者觸之斃命,更別說在裡頭待上十餘日,說不定皮肉都被啃盡了。縱有僥倖躲過那些毒物的,無水無糧,又能堅持多久呢。要我說,何必還如此麻煩去找他們,就讓他們死在裡頭便好。」

「不行!」南陵鳶一口回絕,「蝴蝶和兩個男的死便死了,那個小娘子務必要保住,倘若免不了傷到她,好歹也要留住她的性命!」

「這是為何?」柳鶴愕然。

「不為何,她那裡有我想知道的事情,我想找她打聽……小鶴……」

「好吧,去便去吧,只要你有辦法讓我進去。」柳鶴還是心軟了。

「當然有辦法!別人或許不成,你卻可以!」南陵鳶聲音當中投出喜悅,「還有一條密道道可饒過無痕龍壁到達那邊,你有靈獸外甲護體,又常年吃著這些陰寒的藥劑,要抵禦地火侵體,輕而易舉。」

柳鶴似笑非笑:「表哥還是那樣精於算計,凡事都留好幾條路子。也罷,走一趟便走一趟,只是……」

「只是,」柳鶴想了一下,還想說,南陵鳶已是立刻接起話頭承諾:「小鶴想要什麼,只要我能辦到,無有不可的。」

柳鶴微微一笑:「也不是什麼大事,事後我想去見昔昔一面,這幾年她也等我辛苦。」

南陵鳶醜陋如鬼的麵皮幾不可見地一抖,干聲道:「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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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都舊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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