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燈下問鬼神
入獄。我活著二十二年來頭一遭,於異鄉深陷囹圄。
眼前這位,上了年紀,頭髮、鬍子花白;鬍子是古人流行那類長須,一撮毛擼到底,再說幾句語焉不詳的話,似是活脫脫的古人。
「小夥子,你犯了什麼事?」老爺子開了口。他坐在一張簡單的木桌子前,手伏在案上,死死盯著我又似眼裡看著的不是我,他的眼神不飄但是空洞,讓人難以捉摸。
他這話正是我想問他的。我走上前,坐在草垛上、他的對面;地上的草鋪得不平,差點沒絆倒我。這監獄過於簡陋,連張床都沒有,以天為被,以地為床,獨有一張桌子,還算有人的痕迹。
「你看起來有很多事想問。」他問我。
我和他平視,他依然目不轉睛地看著我,我依然不明白他看得究竟是不是我。
木桌上放著個燭台,和嬴湛家的那盞一模一樣,一樣的小,一樣地跳躍著幽幽光亮;不知道這個監獄是不是也在暮王的控制之下,那我被囚是因為無故闖入未來之淚被守衛發現,還是被暮王族發現還有人居然在夜裡行動、試圖溝通江心月之核?
我的前途愈發渺茫,昨日是重傷,今天是監獄,明天是不是就可以魂歸故里了?
可是,地球在我的何方?天上的月亮大概不是地球的那顆小衛星,而我應該看幾度角朝哪個方向仰望,能看得到地球大概的方向;至少也要告訴我個坐標,到時候死了,魂也能回去。
算了,人死了是沒有「魂」這種東西能留下來的。
我的眼睛雖看著老爺子,思緒卻飄忽起來;想著,我的臉頰居然被雨水打濕了。這破監獄還漏雨嗎?
「你哭了。」老爺子提醒我,帶著點憐憫的口氣。
我居然會哭?居然也有輪到自己哭的時候。我上次哭,還是十歲的時候父母去世吧;這麼多年了,讓我哭的,也無非是感覺回不到他們身邊了。蒼茫天地間,留不住我的一時一刻一念想。
我趕忙擦了擦眼淚;我不會擦眼淚,手擦得臉生疼。老先生看這樣的我就更怪異了。
「你想聽我的故事嗎?」他笑了起來,褶皺的皮膚攢到一個弧度,像老宅子里懸挂的起皺畫布上的舊主人肖像畫,有些滲人。
不知是不是我迄今還未適應,又或者我對風族及其地盤有了所謂的創傷后應激障礙,見風族人都如鬼魅一般,除了救了我的嬴湛。
嬴湛去哪兒了?就這簡陋的牢房還會分男女嗎?
我對著老爺子點了點頭,看著架勢,我不聽不行了。
這監獄四面透風,不靠牆,有如我在溫泉的診療室——整個空間空曠無比,看不到牆,也不知它靠四面承重,而四面木頭欄杆圍著的留給我們的空間卻很狹小,加之監獄晦暗,給人一種處於深淵之感。我已經察覺溫泉診療室之景半虛半實,有多半是為了釋放病人心理負擔的幻象,而這裡對空間的處理也應該同理,只是這次是處於給囚犯壓力的考慮。既然還有必要給囚犯壓力,那被囚禁於此之人應該對他們還有些許用處;縱然我還沒想明白,這裡的「他們」應該是未來之淚,還是暮王,亦或是我昏迷前看到的黑袍黑靴之人所處的勢力。
「我啊——」老爺子要講自己的故事了。估計是為了吸引我的注意,又或者老人家就這麼喜歡先起個勢,他長嘆一聲,才肯說話。
老爺子說,自己名字為珀,那按照風族向來的規矩,一般就被人稱作「子珀」。我子珀這一生帶著任務,生來手上便拿著塊琥珀石,那琥珀來得蹊蹺;它自然不可能是娘胎裡帶來的,這塊琥珀另有故事。據說是我出生前一天,家裡來了個奇怪的老婦人,神神秘秘的,家裡人見天色已晚,而家處荒涼之地,就收留了她。我一大把年紀了,至今不知這位老嫗的身份、當初所來何事;只是她第二天一早要離開前,見我母親臨盆,送了她一塊琥珀石,她說是自己家的習慣,用來祝禱生產順遂。那是塊透亮的明黃色琥珀,間有漸色的整朵花,花朵極小,有五瓣花瓣,但花的顏色已經同琥珀相容,加之花型普通,我們都辨認不出它的品種,但它的存在就很奇異。我出生在正午、太陽當頭的時候,我一出生就抓住了放在一邊的琥珀,而那塊光滑透亮的琥珀由內里變成了血紅色,琥珀光滑的半球面有了溝壑,成了卜辭的形狀。
「卜辭?」我沒接觸過這些,我對這詞的印象,就只有易經那些短橫、長橫湊堆的卦,又或者後人附會的各類簡單圖畫,我分不清那些東西的種類,對其意象更是一無所知。
「就是一類被約定俗成為有具體意向的圖案——我原以為那是圖案,後來才知那是文字。那塊石頭不大,嬰兒的手便能抓起,其上的文字更是微小,不好辨認。」
他說自己並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但家裡人已經把自己做特別之人臨凡;起初,家裡人這樣的想法只是討一個彩頭,就好像多了個特別的由頭來慶祝一個小生命的降臨,他們給我起名為珀,即為琥珀之意。聽上去,名字取得草率,也沒什麼或吉慶或安康的含義,就是因為我抓了一塊琥珀,就給了我這個石頭的名字;我一直對我的名字保留著這份即嫌棄又鄙夷的想法,直到成年那年。畢竟,一開始誰也沒把那塊琥珀的怪異放在心上,風族有很多怪異的事;風族人太分散了,定居在各時空,而其中的發展各異,外來的人有些特異的技能,我們雖未可知,但不會太放在心上,只將此歸結為自己了解的太少。五十年前,我二十歲,剛成年,想去挑戰時空的旅程,同風族絕大多數人一樣。
就在我即將踏出家的領域,那是家鄉所在的時空同外界的通道,是條不長的山路。山路上鮮有人跡,卻被我遇到了一座小廟。我不知這廟的來歷,它不大,左右就一間廟堂和一圈圍牆,從東側開口作門,香爐置於院牆內廟堂外,就這麼簡簡單單,為供奉一個叫「伏羲」的神。
「伏羲?你們是地球人?」
看來,蹲大獄還是有收穫的。
這位叫子珀的老先生見我反應如此之大,甚是不解。我便在桌子上寫出了伏羲兩字,想跟他解釋我知道這位人物;可惜沒有筆墨,我只是在桌子上比劃,他看了幾遍才看出是什麼字,他點了點頭,若有所思。
「你是地球人?」他問我,「地球在哪兒?」
我沒了辦法。我不知道江心月在地球的哪兒,自然沒辦法說出地球在這座監獄的何方。
我故作鎮靜,正襟危坐在他的對面,一方矮桌似乎成了我這個異族人同風族人談判的位置。「你不覺得你們風族和地球的聯繫有些過於密切了嗎?語言、文化、習慣乃至於所有這一切所根源的傳統,都是一樣的。確實,你們風族人會跑,樂意去外面,但——」
我本想提及風族人地球起源的推論,但話被子珀打斷了。
他顯然理解了我的意思,反問道,「那為什麼不是風族在向宇宙時空的探索中,有那麼一批人定居在地球,而有了你們。」
我沒辦法反駁他的思路,他給的也只是一個假設;地球上確實一直有人類起源於地外之說,人類在地球上已知的進化史或許只是很短的且是走向陌路的一段,而真正建立人類文明的其實是風族的分支——這樣的假說,我不接受,卻不知從何反駁。當然,在我反駁之前,我覺得循著驗證事情的邏輯,應該是提出這樣想法的子珀先給我證據。
顯然,他也只是隨口一說。
這一點,地球人和風族人倒是相仿,都是以自我為中心的傢伙。
他繼續訴說生命里的一段不可思議:當時我只是進廟裡躲雨,卻見到我一生不敢忘的場景。這座小廟太小,以至於只放得下一座雕像,伏羲的雕像。我不認識「伏羲」,在那天之前我對神話傳說毫無興趣;只是供奉貢品的桌案前有塊牌子,寫著「伏羲」二字,讓我認識了眼前這位形象稍有怪異的威嚴神明。沒有定語修飾,就這麼簡潔而有力的兩個字,讓我驚奇。人首蛇身的伏羲在此處是塊浮雕,其背景的巨石與廟的牆面相連,只是這一帶潮濕,而牆面滲雨,漸漸生長出一些斑痕;似是發霉的痕迹,又似是長出了青苔一般的植物。但這些積年的痕迹只是點綴於牆面,同伏羲像身後的線條勾連,起伏間有了特別的形狀,它所構成的圖案便是二十年前那塊琥珀上所顯現的卜辭。我說的是卜辭,那是文字,是我所見過的最古老的文字,也是在伏羲廟才看清完整的文字;琥珀石太小了,上面只能見個大概,我還是找了我們當地識得這字的老先生看的,兩者是一樣的內容:有風自天縱,君從江河游;乘風而歸去,君住故鄉秋;我辭山嶽去,帆蓬月影洲;遍尋不得見,我見血陽疇;君往風起時,天地待君周。
「這什麼鬼卜辭,既然是卜辭,總得有個起頭吧,問什麼事、答什麼辭,你說的這段沒頭沒腦的——聽你這故事,大概就是有一個人離家出走去玩去了,你要去找他——這便是七十年前老嫗交給你的一生之任務?」我雖然對歷史一竅不通,但論起分析,我可不輸給誰。
老人家笑出了聲,可能覺得我不知天高地厚,不明白命運的力量;確實不明白,我不認可命的存在,就連抒衡把我扔到這陌生異境,我也當做自己工作不順,而不是什麼天命所在、君心在身。
老人家從口袋裡掏出一個布袋,它包裹著的就是那塊血紅色的琥珀。
見之真容,才發現它的顏色明艷但不血腥,血色是從內部透亮處滲向外圍的;其上有密密麻麻的刻劃,但一筆一劃十分清晰,只是我看不懂其上文字,所以不明所以。我雖然分辨不出具體的字,但從它比劃的結構和走勢,我似乎意識到,那是甲骨文。
「甲骨文。」我脫口而出,「你們有這個概念嗎?」
聽此,老人家連搖頭,只是把琥珀遞給我,很是放心的,讓我研究。
我不會寫甲骨文,但總見過;我想確認,但現在手機沒用了,查不了資料。離了地球,我要這破手機有何用,還不如揣塊磨鋒利了的石頭,遇險時還能有個斡旋的餘地。
事已至此,琥珀上的所謂卜辭正刺痛我的心,它讓我錯愕,讓我直冒冷汗;我毫無準備間來到一個陌生時空,那裡接踵而至的事情樁樁件件,都在給我證明抒衡的話有多靠譜。
他的話越靠譜,我回地球的希望就越渺茫;希望我不會戰死在風族內鬥的戰場,希望我在銷戶前趕回地球——我對著琥珀,對著卜辭,心裡卻這般祈禱。
「這番話里的『君』不會是指我吧。」這可不是問句。
我聲明,我不是個自戀的人,絕對不是。然而,面對子珀神秘的笑容,面對琥珀上的卜辭,以及抒衡的話,我不得不這麼聯想。
我想,這也是子珀想告訴我的。
「五十年前,二十歲的我在伏羲廟接觸到出生時的玄機后,又在我請教了認得出這字的老先生后,我選擇如琥珀石上所言的去找那位『君』。」
「這就決定了自己往後不止五十年的命運了?」我覺得他的決定太過草率了,比他的名字決定得還要草率。
「我當初也不信邪。只是我家鄉是個盛行巫術的地方,其中的很多人都會些預知未來的手藝,且不論準確度如何,至少佔卜一類是信手拈來,這也是我對卜辭極為敏感的原因——那一帶的天賦如此。即便,琥珀上的話語省去了占卜事由一類,但核心意思能夠從得到這塊琥珀的事情經過中明白。」
「所以你是巫師?」
「我不以此自居,但卻是可以幫人占上幾卦——這不是習得性的,是天生的。」
我倒吸一口冷氣,風族竟是一些奇怪的人。就這樣,我之前還老想著將風族同地球人聯繫,還以為甲骨文、神話傳說一類的相似,就是風族原出地球的鐵證;現在看來,還不如不把風族算在內,我們什麼時候多了這麼些怪咖同類。
「然而,這到底算不算卜辭,還要看給你母親這塊琥珀的那位老人家,她的意思吧?」我在極力推脫這件事。子珀剛剛沒否認我對「君」這位人物身份的猜測,這讓我很不安;他還不如痛快說一句,如果不是,我放心回地球,如果不是……我沒辦法再想下去。
「在琥珀石和幫我解讀卜辭的老先生的幫助下,故鄉給我的占卜和預知之天賦被逐漸激發,數年之後,我便能很準確地看到人的命運,成為一個合格的當地人——巫師,但是我依然不知道那位老嫗、琥珀的前主人是誰,是哪裡人,平時做些什麼,又為何挑了我?關於她的所有事情,我都不知道,但關於你的,我知道。」
我愣住了。
「你叫姚遠,是現下能夠拯救風族的君王。約莫二十年前,你離開風族,下落不明。而我的意義,就是找到你,讓你意識到自己是風族人,意識到自己對風族還有眷戀和基於眷戀的責任。」
「你知道我的名字,但是不知道地球?」
我不斷找他話里的漏洞,來安撫自己不安而慌張的心。且不說是個爛攤子,就算把錦繡山河——不對,就算是把錦繡銀河交到我手上,我都不會要,這累死累活的事交給別人去,請風族人把我扔向地球,我樂意頭也不回,即便粉身碎骨。
「宇宙里的物質這麼多,地球算哪一個?」
他的話,我無言以對;對於見過大世面的風族而言,區區一地球,確實無足輕重。
「姚遠啊,我預知你即將來臨,於是自投未來之淚聯盟的羅網,就為在此地等你。」
「這兒是未來之淚的監獄?那暮王——」
「暮王對巫師格外留情,估計也怕巫師們算出他們有什麼不好的命運。」
「你就是從琥珀卜辭中知道我會來這裡的?」
「『月影洲』——我想不出還有其他地方了,而我果然等到了你。七十年前,就有預言昭示我在此地能等到你,等到遊玩回來的君王回到自己的位置、承擔應該承擔的責任,讓風族和宇宙恢復秩序。」
「且慢。」我真怕聽到那後半句,「『江河游』、『故鄉秋』、『血陽疇』、『風起時』之類都是什麼意思?」
他似乎看出了我的意圖,「不要再逃了,除了你還能是誰?」
「你憑什麼說是我。」我突然站了起來,倒也不是朝他吼,是朝著自己,朝著束手無策、讓自己陷於困境的「姚遠」。
腳下枯草並不是梳理好的,我那猛然一站,雜亂的草桿絆了我的腳,又一次差點摔倒;這一不留神給的被迫的留神,讓我驚醒,自己的逃避毫無意義。
可我要怎麼說明白,我不是風族人,何談是他們的王?
而且,關於子珀的話、他的經歷,我有太多想問,譬如:「七十年前有人可以預言今朝,那麼為何不去阻止野心和勢力日益膨脹的暮王,又為何不阻止那個當時還是君王繼承人的孩子離開?」
「看你還年輕,或許沒經歷過自己明明知曉結局卻挽回不了的無奈。」
他這麼說,我就明白了;他只是巫師,只是通過他族的訓練,變得能夠參曉一些將來未來的事,無論他是靠什麼做到準確預測的,他的能力都只限於預言,而非引導事件本身。事情的發生背後有太多的因素了,很多都並非一人之力可以促成。
然而,我沒問出口的還有關於那段卜辭本身。我明明記得,子湛在找未來之淚密碼時,哼過的一段歌謠:有風天縱,我從悠遊;乘風而去,天地不留。雖然歌謠短,但至少在內容上,有很相近的部分。可惜,這段話似乎關乎未來之淚重要信息,我不能貿然向外人和盤托出,就當我不知道此事。
裝傻是件方便而極容易得到成效的事,我從中得到了一些甜頭。
「你能幫我算一下嗎?我想知道我什麼時候能回地球。」還是回去的事要緊。
他微微一笑,似是嫌我太年輕而不知趣,「琥珀上的卜辭,一半說的是我,一半說的是你,這個你應該聽得出來。現在它就在你手上,你愛怎麼研究,就怎麼研究。」
「那還有一個問題,嬴湛——是治療我的醫生,她現在在哪裡?」
老先生閉上眼睛,手裡沒個工具,監獄里也沒有龜殼、硬幣、蓍草一類的東西,他就這麼干算。
就當我以為他算不出之時,他突然對我說,「你要善待這個人,如果你想要這裡的事情順利解決的話。」
他說了些廢話。神醫當然要善待,不然命都沒了,我拿什麼回地球。
我把琥珀塞回布袋裡,要還給子珀。子珀卻擺了擺手,「你收下。這上面一半聊到了你,一半是我。關於我的部分,在我等你的五十年裡,我已明了;而你的,你需要慢慢理解,人生不是那麼容易弄明白的。
「讓你收下這塊琥珀,便是我的任務完成了一大半。至於剩下的——」他長嘆一口氣,「雖然已經七十了,但我依然樂意幫助你,扶上馬送你一程,能走多遠便陪你多遠。」
他走過來,拍了拍我的肩,「希望你還能回地球。」
有些人說話是藝術門類的事,其中有些話當時聽著也就普普通通,可後勁大;子珀這最後的話,讓我后怕。
他走到我身後,稍微理了理草堆,躺了上去,示意我也可以休息了。
看來又是一天了,我對江心月的時間毫無概念;在這異世備受打擊的幾天,我的腦子被各類突發事件衝擊,而我的身如行屍走肉一般,隨江心月折騰。
不知這乾草堆,能否緩解我的疲累;尤其在離開神醫之後,我這要承受反覆發作的病體不知能否苟安到我再遇到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