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人間長留夜
那個叫抒衡的老爺子,我這次採訪的對象,目前住在市區。我得到的消息是這位七十歲的老頭之前肺部感染,出院后家裡人不放心他回山裡的村子,強留他住在市區的家。
那是他大兒子的家,他就一兒一女,女兒尚不在市內,這次的採訪任務開始就是跟他兒子聯繫的。
萬豐路136號,這是我得到的他大兒子抒廷的家裡地址,在城市的西北面。這兒有兩條河穿城而過,一條從天溪山南麓發源的大溪,一條是城市北面過來的顧水,兩條河在城市中心匯流,合成「長河」,最終往東入海,那裡也是城市的一個小港口。而萬豐路被大溪橫截,分東西路,也就有兩個136號,給我的地址並沒有標具體。
「領導,那地兒是西路還是東路?」
我問的人是我的科長向新子,是個三十左右的姑娘;我只是猜她快三十了,她本人不肯說。她為人古怪,不爭不搶的性子卻有極強的氣運,總能做出質量不錯而效果轟動的新聞。據說因為這個特質,前兩年她本來要被破格提拔,但她提出要建立一個新科室,專做城市的發展史,於是就有了現在的局面;她喜歡招新人,我糊裡糊塗地就來了她這裡。或許天才總有古怪之處,向新子性格偏執,認準了便不回頭,這樣的人有拼勁,可也容易遇到瓶頸,譬如現在;她對城市發展史的理解,尤其是針對「歷史」的理解是現下且靈活的,這個歷史並非城市的過去,而是一般意義上的現在。我一開始想不通她的腦迴路,不過誰讓她是上司;小半年過去了,我漸漸明白她的用意,她做新聞的動力可能和我們的都不一樣。縱然我能理解,可她的思考能否通過工作體現,我抱著很大的疑問。
向新子這個名字也是奇怪。
我正研究她的名字,她便回我了,「安邑村的萬豐路136號。」
安邑是市區里為數不多還留著「村」名的地點,整個建構也保留了「村」的架勢。或許是說服了市政府要留一個有底蘊的地方,又或者自己把持著寸土寸金的優勢而巋然不動,總之,安邑以老村的架勢卧在市區,成了繁華中的一點別緻。
「這個任務本來是王大生的,他推了,還指定給你。我想抒衡的伏明村確實適合做專題,就沒攔著。但是這個人……」
領導沒有發完,直接給我打了電話,看來抒衡還真是「了不得」的一個人。
「姚遠,你小心這個人。成功人士都有脾氣,但他的脾氣可不是一般人能承受的,準備工作做足了再去。」領導突如其來的關懷讓我一個激靈,王大生是扔了個什麼硬骨頭給我。
王大生是個靈活的胖子,比我大三歲,研究生畢業后和我同期入的報社,當然在別的部門。此人以厘米為單位的身高和以斤為單位的體重是同一個數字,又高又壯卻無比靈活,野球場上靈活,工作中、人際關係中也靈活,動如脫兔的他才來報社幾個月便掌握了一定的話語權。當然,他能掌握的話語權並非來源於報社對他業務能力的絕對信任,而是他對幾個直屬上司心思的揣摩上。總而言之,能讓別人聽他的話這是能耐,能讓自己的特點無論在什麼處境下都充分發揮的也是能耐,王大生是個能人。
大概是同期的關係,又因為我若有若無的上進心和對社群的遊離感,他待我倒是無話不說;仔細想來,我對報社的歸屬感倒有一半是來自他對我細數單位里的趣事。這次,他倒是把不想乾的活扔給我了。似乎是有歉意,他堵在我去安邑的必經之路上。
今天我沒去單位,送完徐林,直接去了安邑。王大生的車不知什麼時候挨著我的,他很瀟洒地掠過我,開著車窗朝我喊,「別去天溪山。」那肥膩的臉龐撕扯出的似乎是沾著油水的話,讓我摸不著頭腦。
甩下莫名其妙的一句話,他就走了。我倒是奇怪,今早的路怎麼就不堵,讓他就這麼溜了。
天溪山是伏明村的所在,是抒衡締造第一代伏明輝煌所仰賴的得天獨厚的資源。抒衡扛起山頂上的伏明村從破落走向富裕的,便是所倚靠的天溪山的土和水養出的茶葉,名為伏明茶。天溪山脈綿延在城市西北側,山勢起伏,獨伏明村所在的中部較為平緩,連續幾座山峰都只有千米不到的海拔,物候倒是滋潤怡人,那一帶居民也多。伏明村的得名是因其建在伏明山上,伏明山雖然矮而敦實,但實在沒什麼特色,以至於伏明村的具體歷史也不可考;因為太平凡而隨了大流,其本身的歷史遂沒人追究了。這樣一來,抒衡可謂伏明村第一人,開天闢地式的人物又親手締造了一個富甲一方的傳奇,他若有些古怪脾氣,也在我的接受範圍之內;人無完人,在他的成就面前,一點與眾不同的脾性倒也不算什麼。
可我這次去的也不是天溪山,老爺子還要修養,初春山裡還沒徹底回暖,家人絕不會放他回村,天溪山與我的行程何干?我始終想不通,發消息問他為什麼那麼說。
這倒好,直到我到了安邑,大忙人還沒回復我。
安邑,老村子了。雖然保留了村名和村的建制,但因為周遭過於繁華,它不得不受到些影響,譬如路名還是延用市裡道路名稱,這才有的「萬豐路」。大溪支流流經安邑,水量不大,於地上地下蜿蜒著的,構成了安邑半地下的水系和常年水霧裡的它的朦朧美,倒是吸引人。安邑人家曾修整過一次,統一在外觀上仿古,營造真正老村的形象,招攬了不少遊人。安邑的內里倒是徹頭徹尾的當代,包括招攬生意的方式。
萬豐路的136號也是幢假裝老宅的新房子,有兩層半,帶個窄小的院子。看外觀,全然不見一個億萬富翁可能有的氣派,大概抒衡一家子都低調。抒衡也應該是低調的人,他作為上市了的伏明村第一代創業者,已經退休許久了;從他四十年前開始琢磨發展伏明,到現在賦閑養老,這麼長時間他從未在公眾、媒體前露面,有關來訪者一概拒絕,人們但凡對他有些許了解,那都是來自於媒體對伏明村的介紹連帶著這位老村長,所以江湖上關於他的傳說隨著伏明資產的膨脹而甚囂塵上,但真實情況鮮有人知。
這也是我這次採訪的難度。我一直喜歡調查事件,而非採訪人物;這或許和我性子「宅」有關,與人接觸尚不熟練,何況要我讓對方掏心掏肺掏出實情。
我長嘆了口氣,終於按響136號的門鈴。
我事先與這家主人抒廷約過。我沒辦法直接找到抒衡,他兒子倒是配合,說是會幫我轉告。抒廷說今天工作日,白天不在家,不過他爸知道我要來,應該能見上面。「應該」二字著實讓我驚訝,不過誰讓對方是不顯山不露水更似乎不近人情的抒衡呢?連王大生接手三天便敗下陣來的人,我其實沒什麼信心能搞定他。
出人意料的,老先生竟親自給我開了門,我還以為家裡會有保鏢幫傭保姆助理之類的,這樣才符合拒人千里之外的大財主的做派。
「姚遠。」他鄭重地念我名字。
「是。」我難得這麼回話,還有些緊張。我這人散漫慣了,直面老闆都沒這麼緊張,這種四目相對而我先低下頭去彷彿做錯事的場面,怕是學生時代被老師單獨叫到辦公室才有的反應。
「走,我們去伏明村。」
「去天溪山?」我連他的長相都沒好好看清,他便闔上門,要同我前往天溪山。
王大生那句神秘兮兮的話才扔給我不久,我遲疑了。
我不認為自己是個膽小的人,只是習慣做事情過腦子。
「怎麼?」他瞧出我不肯走。
「您兒子說不讓您回山裡。」
「你今天採訪誰?」老爺子似乎可以動用周圍氣息,瞬時空氣凝固了,我想說點什麼,卻連嘴巴都張不開,是我怕了他嗎?
我開車,他在後座,就這麼著了魔似的聽話,我們去往天溪伏明村。
「這是你的東西?」
不是抒衡這麼問,我差點忘了後座上還有個讓人毛骨悚然的傢伙。他看到的是那塊突然出現在我枕邊的黃布。
「我也不知道是誰的。」
「朋友落在這裡的?」他似乎很有興趣。
「那倒不是。就是突然出現在我的生活里,我卻不知道它的主人。」
「我能看看嗎?」老爺子的手已經放到了黃布上。
那塊黃布手感不錯,應該是上好的料子做的,很像絲綢,可我摸過的絲綢的觸感都沒有它那般滲人的寒意。畢竟可能是夢裡的東西,我曾想過這塊布因為不存在於我所在的現實空間,所以它給我的寒冷觸感或許是它若即若離於世的證據。當然,這只是我的臆想,毫無根據。
「嗯。」我輕聲回了他,其實我沒想好該不該給人看這麼奇怪的東西。
後視鏡剛好能看到抒衡的臉,或許是因為年紀,他的國字臉有些瘦削,嘴角微收,眼角下垂,眼睛倒是有神。
突然,他抬頭,我倆的眼神就這麼碰到,我慌忙往別處看。
我不知道自己這下意識的「慌張」到底緣何,才相處不到半個小時,此人總能給我壓迫感。
他抬頭是要問我,「這東西哪裡來的?」
「我也想知道哪裡來的。」他不能理解我此刻的欲哭無淚,我也不可能直說那是我做的怪夢,安邑到天溪南麓最近的路上可有一家本地區最馳名的精神病院。
天溪山離市區遠,伏明又在山上,這一來一回,我已經預感今晚不用睡了。
「小夥子,往左開。」
就要到伏明村了,抒衡卻讓我往左路。正前方是往伏明村的正路,而左邊是條小道,路面受前幾天大雨的影響還坑坑窪窪,它掛在一側懸崖上,是條蜿蜒的懸路,而它的盡頭我還看不到,伏明村後背是一片茶林,這路估計是平時村人通往茶林的土路。
我不敢問他為什麼去那裡,只乖乖過去。都說抒衡脾氣大,我可不想半路被他趕回去,這會兒一個話題都還沒聊。
到達時已經是大中午,烈日照在山坡上,連日來天氣最好的一次。
抒衡走我前面,一言不發。我便低頭跟著,別無想法。
老爺子比我矮大半個頭,身形依然挺拔,黑髮茂密間有白髮,步伐穩健,從背影看,完全看不出是七十歲一老頭。
我們已經繞到了伏明山頭的北側,而伏明村在南側山頂。那裡是一片茶園,不過看起來只是個旅遊地,茶園中心建有一草亭一木屋,有人在那裡等著我們。
看來是抒衡安排好了的。
「到了。」抒衡踏進亭子里,轉身對我說,「請你吃飯。」
一路上鮮有閑話的他突然露出了笑容,我鬆了口氣,看上去並不像外界傳聞的那麼難相處,縱然本人不苟言笑的嚴肅樣子確實讓人緊張。
可接下來的一個下午,他坐在亭子里,跟我吃飯、喝茶、聊天,什麼都聊,就是沒聊他自己。
我對著夕陽,一想實在沒辦法了,「抒老,我……」
他先說話了,「你車裡的那塊黃布,和它裹著的玉能借我嗎?」
他見我疑惑的樣子,「放我這兒,你明天再來,我會給你想要的內容。」
我愣住了,倒也不是因為不願意把黃布給他,那莫名其妙的東西自己消失了最好;我詫異的是,今天自己生命都沒做,當了一天的司機,還做了半天的陪聊。
「徐林。」
到永豐路上的家,已經是半夜。我敲響徐林的門,我知道她還沒睡,這人肯定還要備課。
還沒進門,我抱住了她。很奇怪,抱著的是她,我腦子裡出現的確實抒衡的模樣。
我直到這一刻才明白,為什麼那老頭讓我害怕。
他是我夢裡的那個侍者,催促我登基的那個;雖然我記不得夢裡侍者的具體模樣,但兩人靠近我時帶給我的感受卻一模一樣。
我感到后怕,抱緊了徐林。
她卻一把推開我,「怎麼了?」
她可能是發覺我眼神里的空洞,那是被詭譎攝魂后的空洞。我似乎真遇上了無法解釋的奇怪事情。
「十二點了,早點睡吧。」她聽到了鐘聲,想推我回去。
隔河相對,在市中心有座鐘樓,是難得立了幾百年的老建築,如今還在工作,剛剛敲了十二響。鐘聲伴著在人間的迴響,滌盪我的心魂;這兩天不知怎麼了,竟是些糟心事,我第一次在長夜裡許願,但願過往種種都是夢,妖魔鬼怪快雖那鐘聲走開。
「我怕。」我抓著她的手。自我父母去世后,我還是第一次這麼對人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