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人與神

公元前1324年，古埃及第十八王朝法老圖坦卡蒙逝世，他的陵墓在帝王谷匆忙建造。

死亡在很多時候意味著結束，但他恰好處於例外行列。他召喚的Alterego職介從者阿蒙神在屍體加工前，喚醒了他的靈魂。

「看著自己的身體被加工成木乃伊，是很奇怪的經歷吧？」

「之後會怎樣？」

「哪方面的『之後』？你沒有留下子嗣，王位不管怎樣轉到誰手上，都跟你沒關係了？」

「啊，是這樣嗎？沒關係了？這就是死亡嗎？哈——沒關係了？」

「沒錯，你在乎的，你不在乎的，都跟你沒關係了。因為『你』結束了。」

阿蒙神如以前那般僅限御主圖坦卡蒙可見，雖說後者現在也變成常人看不見的靈魂了。

「所以，我錯了？不該殺害父親？不該……」

「你不殺他，一樣會有人去殺他。因為是你動手，全程死的人少，換成別人屍體將堆滿王宮迴廊。而且在你治下的8年時間裡，埃及境內算是過得太平，也沒大規模的戰爭。這方面你倒是沒有遺憾的必要，你守護了很多人。」

阿蒙神在最後階段履行自己作為從者的義務，祂這位特殊從者是否是真正的阿蒙神也要打個問號，如定義權僅限於圖坦卡蒙，祂可以稱為圖坦卡蒙理解的阿蒙神。

「守護了很多人？」

「在人生的最後，給自己一個合適的總結，而後去冥界迎接永恆的黑暗，人人皆知流程。如果你感到害怕，我可以一路陪你過冥河。等你看到一桿秤度量你的罪行時，你要把自己的功績說出來。」

「等等，這不對啊！我是法老！我是法老！為了當上法老，為了恢復你的信仰，我殺死了我的父親！現在……我其實只是個傀儡對吧？所有人整天跟我說好聽的，可最後死得稀里糊塗，等死了才知道平日里接觸的所有人都想害我！我的妻子，我的宰相，我的將軍，我的侍衛……所有人，還有你！我都誠心相待，不吝嗇所有，為什麼是現在的結果！！」

「冷靜點，你的靈體在劣化……」

圖坦卡蒙突然失控般大吼大叫，以生前從未有過的怨恨神情瞪著唯一能對話的阿蒙神，他儼然怨靈化了。短短几秒時間陷入瀕臨失控的境地。

「冷靜？你能冷靜嗎？我的妻子現在是在跟宰相造小孩，還是跟哪個近臣鬼混？她肯定恨自己不早點順從宰相的意見吧？」

阿蒙神以咒術勉強止住御主的異常狀態，但祂沒有進一步逆轉，對應所需魔力消耗太高了。

「不，你不懂。他們將在未來數年內為了對抗你的阿伊老師，守護你們家族的王位戰鬥到最後一刻。他們中多數人會因此流血死去，比如你的宰相將會死於毒殺。而你的阿伊老師將除掉所有障礙后加冕為新法老，迎娶你的妻子，也是他的孫女。」

「哈？這是什麼離譜劇本？是亞述王國的胡編戲劇嗎？阿伊老師不是從我成為法老后，不管政事了？他……」

「因為你死了，他看到了機會。如果你留下男孩，他一定會扶持他的曾孫上位，但很可惜，你沒有留下子嗣。他對你的憎恨與失望，轉化為了奪位的野心。至於你的宰相大哥，同樣也是因為你的突然死亡，導致他愧疚之下加固了對你的忠誠，願意將餘下人生全用在守護你們家族的王位。陰謀家與忠誠並非沒有關聯，恰恰相反，因為人心就是如此無常。」

「還有現在，你看。」

阿蒙神特意調用時間權能，快進到了圖坦卡蒙遺體初步加工完畢后的畫面。

「那是，我的奶奶？她不是被關在帝王谷里？」

「因為你死得突然，你的宰相覺得局面不穩，特意放出了她。她會在餘下的生命中代行法老之權。對了，她這次來，是為了給你籌備隨葬品，你死得突然，原本沒什麼好東西隨葬。她的財寶，她的珍藏，她的奴隸，她的神器，她原本為自己準備的黃金棺槨，會全部埋入你的墓穴，守護你靈魂的安寧直到久遠之後。」

畫面中膝行的老婦人，不顧侍女的勸阻，爬到石台旁，試圖觸摸已經包裹起來的圖坦卡蒙屍體。老婦人痛哭流涕，全無圖坦卡蒙年幼記憶中惡毒女巫的形象。

「我的父親為了王位，打斷了她兩條腿。我對她也沒有什麼善待，為什麼會這樣？她應該恨我們，恨我的父親，恨我們殺了她的孩子，奪走了她的王位。我父親關了她十多年，我又關了她8年，打算把她在帝王谷關押到死。她怎麼會……」

圖坦卡蒙的靈體止住了劣化跡象，惡靈的黑紋也淡去了不少。

「這是死與生的不同。她要是在你活著的時候出來，一定會想方設法弄死你，再把你和你父親的屍骨一同磨成粉末，充當她下咒的道具。但如今你死了，她拖著衰老的軀體出來，看到自己美貌不在和重歸的王位與權力，反而讓她不知所措了。你們人類就是這般奇怪，我也一直搞不懂。每一次對答案，都讓我意外你們的邏輯。我只能歸結為生死對你們人類影響極其特殊。」

「愛與恨，陰謀與忠誠，真實或虛假，生或死，人類窮其一生都破解不了其中奧秘。我們神明也一樣，以無上的神力強行破解了，但實際驗算中，總是因為個體差異出現偏差。」

阿蒙神沒有明確的情感，也正因祂的這項特性，祂可以毫無負擔地將答案告知自己的御主，並且保證答案絕對正確。

圖坦卡蒙沉默看著畫面播放，直至阿蒙神覺得沒必要了，結束了老婦人扶著木乃伊半成品痛哭的戲碼。他又見到了自己不會動彈的遺體，死亡如阿蒙神所言，體驗獨特，超乎想象。

沒有好人或壞人之分，就像他不覺得自己無罪，可以在阿努比斯的靈魂稱量下以所謂功績抵罪。

「哈哈哈、哈、啊哈哈哈……死亡真是太棒了。我理解了，都是我的錯，害得大家活得這麼辛苦。又愛我又恨我，忠誠於我，忠誠到了盼著我這個廢物早點去死。或許也不是完全是個廢物，我用我的死亡喚起了阿伊老師的野心。早已養老的大學者突然站起來橫掃權力場，並成功篡位當了法老，這是什麼老年激勵故事？太精彩了，我這種人死得太值了！」

本平穩的靈體一瞬間徹底惡靈化，一旁的阿蒙神甚至來不及阻止。到這一刻阿蒙神迫於無奈，暫停了圖坦卡蒙惡靈的時間。

祂從被召喚出來后，就只有一個願望，讓真心向自己獻上信仰的這個男孩創造一個幸福的人生。可惜，神力受限的祂，實際上什麼都做不到，祂因圖坦卡蒙特殊的「空想成真」能力才實現降格降臨為他人格職介從者，所有神力都局限於御主可承受的代價上限。

祂可以呼風喚雨，一揮手殺死幾千人，但祂的御主做不到，因此一旦影響現實，祂的御主會當場因召喚神靈的褻瀆行為斃命。

召喚出神明已經大奇迹範疇了，召喚出一位主神更是不可能中的不可能，對應的代價連許多神明們都支付不起。

「結束了，很抱歉，Master。我救不了你。」

阿蒙神像是懺悔，垂下視線沉默許久，直至祂無法維持時間暫停。祂今天為了御主多次運用時間相關的權柄，對祂自己的負擔也很大。不過正好靠這種方式讓自己神核過載，自我摧毀現在的虛無化身，結束自己這次失敗的降臨。

阿蒙神想要吟唱禱詞，為自己御主的靈魂踏上冥河做最後送別，以自己剩餘的魔力為代價，調度自然中的魔力，應該能逆轉惡靈化的亡魂。

阿蒙神如此做了，而後發覺自己又算錯了人心。

祂的御主壓根不想死，甚至因為祂的開導，極度不想死。兩者觸碰瞬間，時間流淌，惡靈化的圖坦卡蒙膨脹著吞下了消耗過度的阿蒙神。

主神不會被區區一個惡靈侵犯神威，而消耗嚴重的從者可能會有例外。

「孩子，你瘋了嗎？你知道在做什麼？人死了是無法復活的，你不管有什麼感悟，有什麼留戀，都要去往冥界！」

阿蒙神依靠自己神核強行止住惡靈的同化，但僵持中不佔有優勢。

「你答應過我，幫助我克服一切困難。現在死亡要帶走我，你卻一直給我灌輸接受命運的謊言。連你也在欺騙我，背叛我！阿蒙！我以御主身份命令你。幫助我重生！我要殺了他們，殺了所有人，什麼愛我的恨我的，都殺了，只有殺得乾乾淨淨才能讓我安寧下來！」

「不，孩子，冷靜。你已經死了，已經結束了。」

「結束？我是法老，我是御主，我說沒有就是沒有！我再次命令你，阿蒙，讓我復活過來！我要殺了所有人！！！」

「停下，停下！你不能……」阿蒙神用盡神核中最後的力量試圖安撫狂躁的惡靈，但祂做不到，因為圖坦卡蒙不存在任何自我安撫的可能性了。空想的神，終究是有限的空想。

「我能，我能做到。我第三次命令你，阿蒙，復活我！我是你的御主，你必須服從我的命令！」

圖坦卡蒙帶有強大詛咒的威嚇聲在現實中轉化為了狂躁的大風，在他停屍的院落中呼嘯，周圍的衛兵們不理解，紛紛驚慌地看向了法老的遺體。

這一刻他們看到了本死去的法老在大風中站了起來，睜開幽森的眼瞳瞪著他們。

「來吧，呼喚本王的尊名。」

「圖坦卡蒙陛下，請您安息。」衛兵們誠懇地伏地請求。

「錯了。本王是阿蒙！圖坦卡蒙是我唯一的信徒，你們瞧，他即將復活。」

「圖坦卡蒙」指著空蕩蕩的石台，但在他視角中，那裡還躺著一具青年的屍體。本質上是空想的神明，能做到的依舊有限。

呼吸之間，整個王宮內半數人被吸幹了生命力，另外半數瀕臨死亡。但這點魔力不足以達成「復活」，復活他空想中存在的御主屍體。

「我所需要的力量都不在我身上，我明明是唯一的主神，阿蒙。它們都屬於我才對。我得去把它們都拿回來。」

「圖坦卡蒙」自言自語著，突然像是想到了方法，他吟唱起了人類無法理解的咒語。他喚起了時光倒流，他要前往屬於神明的時代，實現空想的具現。

阿蒙神並非因為後世宗教改革，被杜撰為全能的唯一神，祂是靠自己的力量，真正在眾神退入世界里側前，整合了所有神權，是真正的至高神。

「圖坦卡蒙」的空想此刻影響著自身，他在時光倒轉中逐漸披上灰袍，變為了只在自己空想中見過的神明從者形象。

祂就是阿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