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7章 地之章章
葉添添先是愣了一下,很快反應過來,赫哲人管老虎叫做「阿姆巴」。
是老虎!
他沒有見過真正的猛獸——除了武羅的豹子——這種感覺讓他頭皮發麻,下意識順著德爾蘇的目光看過去。
他盯著的其實就是葉添添先前看到的那隻狍子,但此時有了專心尋找的對象,葉添添很快找到了那不同尋常的一團黃影。
躲藏在樹的陰影後面,悄無聲息地靠近著,一般人多半是發現不了的,然而德爾蘇是經驗豐富的老獵手,葉添添在林中的感應力又比其他人、比在其他地方強——強的多的多。
他的視線漸漸清晰起來,穿過那重重疊疊的樹影,看到那一團金黃,金黃色的底子上有美麗的黑色花紋,白的又與雪交融,正面看去完全找不到這大動物的蹤跡。
武羅也看到了,她的眼睛在放光。
風中有一種野獸的氣味,在寒風中,呼嘯里,早該被沖得淡的不能更淡了,還是被他們察覺到,很快,這野獸的腥臊氣里又摻了一點腥鹹的血氣。
雪地上有一道彎月形的血痕,周圍散落著不規則的血點,老虎正正好好咬在狍子喉嚨上,因為用力,嘴邊臉上都起了褶皺,從狍子的喉管里發出急促的氣音,有血沫從裡面噴出來,濺的老虎臉上星星點點,亂蹬的腿把地上的雪都踢起來了,露出下面的黑土地,把地上弄得一片狼藉,亂草、黑土與白雪纏成一團,鮮血一點一點滲出去,剛出來還是滾燙的,在雪中燙出一個又一個的小窩,下一秒就溫涼了,再下一秒,更成了半凝固的狀態,一滴一滴掛在亂草上,風吹也不肯落。
武羅擦了一把自己的臉,上面不知為何沾了一小點血沫,那麼遠的距離,說是風送來的也不太切合實際,但它就那樣出現了,意外又不意外。
武羅說了兩個字:「於菟。」
於菟。
葉添添看向那隻剛剛捕獲了獵物的老虎。
武羅是青要山的山神,青要山地處河南,但屈原所著《山鬼》其實就是參考了她的形象,屈原是楚人,楚人謂虎為「於菟」,很顯然武羅也受了他們影響。
這是一件說起來不太合邏輯,但在神話中卻沒有任何漏洞的事情。遠古時期萬物有靈,每一座山,無論多小,都有自己的山神,每一條河,無論多窄,都有自己的河神,只是隨著時間流逝,除了最出名的那幾座山幾條河以外,大多數神靈都被歷史所掩埋,帶有他們事迹的記憶也隨前人一起埋入黃土,化為塵埃。
武羅能覺醒,是一件很神奇的事情,但也要考慮到,或許她已經是世界上唯一僅存的山神了。
葉添添之前沉迷於思考自己的問題,卻忽略了這一點——武羅,是出於什麼原因覺醒的呢?
即便是她自己安排的,她為何不覺醒在青要山附近,卻要投生在這裡?
倘若不是她自己安排的,這種事又有誰能做決定又不至於引起她的驚覺?
這都是問題,此時卻還無解。
武羅擦掉臉上的血沫,看了一眼掌中被蹭開的血痕,就往山上走。
葉添添不打算叫住她,德爾蘇卻著急了:「阿姆巴的在那裡!」
武羅回頭看了他一眼,腳步卻不停,也沒回復,可能不知道說什麼,葉添添不得不擔負起解釋的責任,告訴德爾蘇:「沒關係,阿姆巴不會傷害她的,她……去敘舊?」
他也不知道武羅要去幹什麼,但這不要緊,他不也不知道自己在這裡能幹什麼嗎?
他跟上武羅。
武羅並沒有走得太遠,但她走得很快,葉添添頗費了一點力氣才追上,只見她停在老虎前方不遠處,半蹲下去,輕聲叫它:「於菟,於菟。」
咬住狍子的老虎抬頭看她。
狍子徹底斷了氣,頭垂在一邊歪著,血珠也不滾了,隱隱看得到血肉中的獠牙,老虎咬著這麼一隻將近一百斤的動物,還是很輕鬆,灰濛濛的天色也不能黯淡它眼中的神光,奕奕明明。
他們對視著。
葉添添忽然發現了——原本沒有對比,還不算明顯,此時卻一眼看得出,他原本覺得武羅的眼睛像貓,此時才發現,根本是像老虎,幾乎一模一樣,圓,大,有神,偶爾有點蔑視人類的氣質,帶金色的光。
離得近了看老虎,比遠處更震撼,真是一隻美麗的大動物,是造物主最完美的傑作,美麗,強壯,矯健,聰慧,有靈性,葉添添可以發誓自己從來沒有見過比它更美的生物,是力與美的結合,是一切讚美辭彙的歸屬者,它理當配得上一切讚譽。
它此時鬆開了口中的獵物,朝著武羅去了。
武羅背對著葉添添,朝他揮手:「你們先去吧,我會趕上你們的。」
葉添添:「……」
他還想留下來再看看會發生什麼啊!
但那隻老虎已經走近了,眼中有金屬的冷漠光澤,看著他就像看著那隻已經斷氣的狍子,葉添添不由得打了個寒顫,身體比意識更快地退開幾步。
天色更暗了,似乎陰雲更厚了。
德爾蘇拉住他,示意他快快離開,葉添添沒有拒絕,跟著走出一截路去,德爾蘇才說:「阿姆巴的,不可以靠近,是神的。」
葉添添有點惆悵:「武羅就可以。」
大家都是神,憑什麼他就不可以呢?
德爾蘇很大聲地說:「不可以!阿姆巴的不可以!」
事實就擺在眼前,你這麼反覆申明又有什麼意思呢?
葉添添悻悻然地想,「阿姆巴」不可以,「於菟」就可以,所以名字決定一切咯?
因為兩個人聊不到一起去,後面的路就變得很沉默,但因為沉默,反而走得快得多了,天色擦黑的時候,他們上了目標中的那座山。
葉添添等著德爾蘇讓自己看什麼,結果他爬上一塊巨石,讓葉添添也跟著上去,從東指向西,從南指向北:「山的,顏色的,不對。」
葉添添看到了。
這山,是連綿不斷的眾多山脈,山谷溝深,山脊陡峭,橫縱分明,相交相離,萬山千嶺一片白中,每一線頂峰,都以一種深灰色,描畫出山脈的走向,在這山河大地上,繪一幅線條紋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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