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老狗和瘋狗
陡然的黑暗,並未讓宴席上三人驚慌,斟酒,夾菜,一切如常。
「嗖——」破空聲傳來,一支箭矢沒入桌中,三人不約而同地停下手中活計。
阿九起身,握住箭矢,微微用力,一根通體烏黑的利箭。
「這是……軍中樣式!」一旁端坐的謝鯉驚呼,聲音有些嘶啞。
阿九抬起頭,環視周圍,除了無邊的黑暗,什麼都沒有。
「不出來見一面么?好歹這麼多年的交情。」寂靜的夜空被阿九略微不屑的話語打破。
「交情?哼,交情!」不知從哪裡傳來一道聲音回應了他。
從暗中浮現兩道身影,一男一女,男的邪氣,女的妖嬈。
「阿七,十一,好久不見。」阿九看著兩人的臉,打了個招呼。
名為阿七的男人從腰間抽出一柄長刀,指著阿九,「阿九,沒想到你居然投靠了仇人。」他的聲音很冷,冷的像雪山上萬年不化的堅冰。
阿九的喉頭動了動,解釋的話還是沒有說出口,一條瘋掉的狗,說什麼,都沒有用。
名為十一的少女也開口,外表嫵媚的她聲音居然清冷無比,她沒有看向阿九,而是望著阿芸,
「阿芸妹妹,你且先行後退,這是我們之間的恩怨,與你無關。」
「阿九在哪裡,我就在哪裡,他的恩怨,就是我的恩怨,十一姐姐,你不用勸我的。」
外表柔弱的阿芸,此時卻一字一句,斬釘截鐵。
「阿九,現在回頭,還有的選。」阿七還心存一絲柔軟,畢竟相互扶持這麼多年,雖不是兄弟,感情勝似兄弟!
「阿七,你知道么?」阿九沒有拒絕他的邀請,臉上掛著怪異的笑容,反問道。
「自打你們加入隱月門,我們的路,就越走越遠了。你們從一個有血有肉,和我一樣,抱著仇恨的孤兒,變成了一把把沒有感情的刀。」
「我們是兄弟。」
「我們曾是兄弟。」
話已至此,除兵刃相見,已沒有緩和的辦法。阿九的刀早已隱在暗處,蠢蠢欲動,此刻,更如脫籠猛虎,一躍而上。阿芸也抽出長劍,迅速來到呆坐在一旁的謝鯉身邊,為他護衛。
「你的刀,還是這麼直!」兩把刀撞在一起,擦出激烈的火花,阿九的刀稍勝一籌,阿七率先收刀後撤,手中的長刀上,多了一個不太明顯的豁口。
「加入隱月門后,你的刀,變慢了。」阿九的刀依舊保持著擇人而噬的姿態,他望著後撤的阿七,話語中有一絲不易察覺的悲哀。
「因為刀與刀之間的較量,不是以力量和速度取勝!」阿七說話之際,又一支箭簇像阿九奔去!
「鐺——」箭簇撞到阿九的刀背上,無力的滑落,十一揚了揚手中短弩,並無失望神色——她知道阿九的實力沒那麼弱。
但是就在這間隙,阿七抓住空檔,一刀劈來,似緩實急,原本大開大合的劈式,被他用的彷彿一支暗箭!
「刀,不是這麼用的。」阿九眼神中浮現出認真的神情,兩把刀,再一次撞到一起!
但是這次,阿七並沒有與阿九以力會力,而是一擊即退,阿九的刀一下子沒有了著力點,帶著慣性,他的身子微微前傾。
又一支箭簇襲來!十一沒閑著,她知道,論單打獨鬥,他們兄弟姐妹沒一個是阿九的對手,這個人的武功,強的駭人。
很遺憾,這一發刁鑽的箭羽,依舊沒有射中阿九的身體,鬼魅般的身法讓這支暗箭擦著腹部飛過,他甚至都未抬眼注視十一這邊。
「如此,自大么?」十一有些不甘心地舔了舔嘴唇,新的箭簇已被她搭在機簧上,而阿七的刀,也再次出現在阿九身邊!
三人纏鬥在一起,一時難分勝負,而阿芸和一直沒有出聲的謝鯉,倒被晾在一旁。
阿芸絲毫不敢掉以輕心,對於阿九的實力她並不擔心,但是刺客,可不止他們幾個!
十一的箭已經射光,她手持一把軟劍,加入戰場,柔若無骨的軟劍和陰柔狠毒的長刀相得益彰,死死限制住阿九的攻勢。
但,也僅僅是限制住。換句話說,他們合力限制住阿九,也意味著阿九牽制住了他們。
接下來的戰鬥,就是拼兩邊體力的時候,而十一臉上的汗珠,和阿七略有顫抖的胳膊,無一不意味著最終落敗的,將會是他們!
阿九攻勢暫緩,但這僅有的片刻喘息,對於他們來說,僅僅是揚湯止沸。阿七看著臉色毫無變化,甚至還用餘光偷瞄旁邊的阿芸和謝鯉的阿九,有些憤恨,但更多的是無能為力——從小到大,他們在武學上,都未能占他一絲一毫便宜!
但是,今天可不是一場簡簡單單的比試,而是籌劃很長時間的一場暗殺!
「阿九!」他低喊著阿九的名字,聲音有些異樣,像是痛苦,又像是不忍。
「既然選擇了交手,便沒有回頭路。」阿九的語氣還是冰涼涼的,不帶一絲感情——既然選擇這麼走,就沒有回頭路了。
阿七後撤數步,聲音有些低沉,
「你真不願意回頭?」
「開弓沒有回頭箭。」阿九的刀比他的話要來的更快,毫無抵抗地,長刀從前沒入胸口,從後背穿出。
阿九本能地感覺到不對勁,想要抽出長刀,但卻被阿七用身體死命夾住,一時間居然難以抽出!
阿七猙獰的臉上帶著快意而扭曲的笑,「阿九,阿芸,我們黃泉下見哈哈哈哈哈!」
同時,兩道黑影迅速從阿芸身邊竄出,一人持斧,一人持鉞,兩把巨兵,攜著開天闢地之勢揮砍而來,而僅拎著細狹長劍的阿芸,如何抵擋?更何況還有個坐在一旁的謝鯉!
「阿五,阿六!」阿九剛剛將長刀從咽了氣的阿七身體中抽出,已無時間折回救援,但語氣中卻絲毫沒有慌張的意味。
阿五和阿六兩人臉上同時浮現出殘忍的微笑,下一刻,阿芸與謝鯉,就將變為一灘肉泥!
「咚——」斧鉞被一桿精鐵長槍擋了下來。一直端坐一旁的謝鯉,手持長槍,護住了阿芸。
「謝鯉」的身形將寬大的華服撐的微微隆起,阿五阿六大吃一驚,身形快速往後撤去!
「哪裡逃?」「謝鯉」的聲音不再嘶啞,露出本音——正是謝府的門房,絡腮鬍子!
不過鬍子已被盡數剃去,他有些遺憾,不過他早在心中暗暗發誓,要保護謝莫袂一家的安全,即使赴湯蹈火,也在所不辭,些許鬍鬚,算些什麼。
阿九從阿七身上撕下一塊布,擦拭著沾滿鮮血的長刀,緩緩奔赴那邊的戰局。路過被這變故擾的有些獃滯的十一身邊,他溫柔地說道
「現在回頭,還來得及。」
絡腮鬍子本身就是身經百戰,從死人堆里爬出來的經歷都有好幾次,面對除了力氣稍大,便毫無特點可言的阿五阿六,本就手到擒來,再加上阿九的加入,不失片刻,便手到擒來。
阿五阿六癱坐在地,手腳關節皆被卸下,無再戰之力,十一低著頭,站在他們身邊,遠處阿七的屍體還冒著獻血。事情,似乎就這樣結束了。
「阿九,你又是何苦呢?」十一開口,沒有求饒,語氣中帶著悲涼和絕望。
「我們這些孤兒,本就是塞外的野狗,不報團取暖,或者取悅他人,如何在那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活下去?」
「搖尾乞憐這種事,若是為了活下去,也許我會做。」阿九盯著十一梨花帶雨的面容,語氣變的柔和,「可是,狗也是認主人的。」
「哪怕去從軍,當個最卑微的火頭兵,或者給那些大戶人家當牛做馬,如果在我活不下去的那天,我會去做,並且毫無怨言。」他的語氣慢慢冷下來,「可是,為什麼要投靠隱月閣?」
「隱月閣的所作所為,和我們那些仇人,有何區別?」
「我們,需要力量。」十一正視阿九的眼睛,一個字一個字地從牙縫中擠出來。
「你天賦異稟,你有高人相助,你可以一個人殺光馬賊,可我們呢?」
「你想過我們了嗎?」她的聲音有些扭曲,「阿大,阿四,還有阿十是怎麼死的,你忘了嗎?」
「所以我早就說過,這些事,交給我一個人來做就行了。」阿九毫不畏懼十一瘋狂的眼神,「你們以為,加入了隱月閣,就能得到力量?」
「給別人做了幾年的狗,到頭來還被當成瘋狗遺棄,你們做狗也是夠失敗的。」
「那你呢?你有著最鋒利的牙齒和爪子,卻甘願窩在大漠那片寸草不生的地方,和阿芸玩些歸隱田園的遊戲,我們是瘋狗,但是江湖上何人不聞之變色,你呢?」
「一條沒種的老狗。」十一一口唾沫吐到阿九的臉上。
「對啊,你們是瘋狗,人見人怕,但是一旦人們下定決心處置你,你,還有命在么?」阿九沒理會臉上的唾沫,只是把刀插回背後。
「而老狗則不同,趴在那裡,低著頭,偶爾護護主,不光有命在,還能得到主人的骨頭,還有狗兒子,狗女兒。」
「這就是你當窩囊廢的理由?為了幾根骨頭?為了你和阿芸的過家家遊戲?」
阿九有些奇怪地看了她一眼,說道「剛剛你不是問我,阿大,阿四,還有阿十是怎麼死的?我告訴你,阿大是被砍了頭,阿四被掏了心,阿十他啊,被砍了四肢拖在馬上失血死掉了。」
「事到如今,說這個幹什麼?如果當初我們武功比他們高,又怎會發生這樣的事!」
「是啊,如果我們當初武功再高一點的話。」
「但是如果當時他們聽了我的話,不去毫無準備的直闖馬賊營,他們會落得如此後果嗎?」
「你們的名字確實可以在江湖上讓人聞風喪膽,可是你想過沒有,偌大的江湖,難道沒有比你們更凶,更狠,更強的人?」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強中自有強中手,你們行事總是如此跋扈,不問青紅皂白,天理昭然,阿大他們,就是你們的前車之鑒。」
「天理?哈哈哈,你還相信天理?!」
「那我問你,鎮子上的人,是遭了什麼孽,惹了哪位神佛,才遭此報應?」
癲狂的話語,如一把鋒利的錐子,一個字一個字地鑿進阿九的耳中,十一面色蒼白,眼睛通紅,早已沒有初見時那副媚態。
「人心自有一桿秤。」良久,阿九才從嘴中吐出這句話,像一塊大石頭,猛地落了地。
「曾經有一個人告訴我,惡人也是分種類的。」
「一種是性本惡,縱使你是一國君主,武林豪俠,也不能制止這種惡人的誕生,第二種,則是被利益所迷惑,為了小利,而失去大節,這種人,有法可治,有葯可醫,而第三種,就是被惡人所害,以惡止惡的人。」
他望著十一猙獰而憔悴的臉,眼睛有些迷離,
「他跟我說,世上每少一分惡,留給善的空間便多一分。」
「我不想讓這世上再多一群畢節孤兒。」
十一楞住了,他沒有想到,這個以前最沉默寡言的哥哥,居然會是這種想法。
「那,就走著瞧吧。」
長劍劃過脖子的聲音她第一次發現,原來並沒有那麼悅耳
「若真有來世,我倒要看看,你為世間,留了幾分善。」
十一死了,阿九沒有動手,她自己拿長劍,抹了脖子。
奇怪的是,死前還猙獰無比的臉,此刻,卻平和無比,嘴角,還掛著一絲微笑。
阿九蹲下身,手指穿過她的髮絲,輕輕摸著她的臉,動作小心而又溫柔,像是生怕弄疼了她似的。
阿芸走了過來,看著已是一具屍體的十一,和蹲著地上不說話的阿九,一聲嘆息,但並未安慰阿九,而是陪他一同蹲下,輕拍著他的後背——這個時候讓他靜一靜也許是最好的選擇。
老狗和瘋狗,本來都是一群無家可歸的野狗,互相舔舐著傷口,在荒原上苟活著,熬過烈日和風沙,一條狗撿到一塊骨頭,大家都能嗅到肉味,豺狼來了,能一起亮著獠牙將它趕走。
可是到最後,瘋狗想找丟棄他的主人報仇,老狗想讓世上少些野狗,大打出手——真是群可憐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