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雲開見日
真正的謝鯉推門而入,身後藏著臉色複雜的謝菁華——他們就在隔壁,這裡發生的一舉一動,都聽的清清楚楚。她望著阿八的屍體,有些動容。
「事情全部解決了?」謝鯉一副淡然自若的模樣,這件事,司朔一開始就沒有讓他參與進來,而是做一個旁觀者。
「事情你應該都明白了。」司朔的語氣有些疲憊,「還有些事情,過一會兒我會來問你。」說完便頭也不回地往閣樓下走去。
謝鯉做了個「請」的手勢,沒有挽留。司朔剛走到門口,阿九迎面走來。
阿九看到地上的屍體和頭顱,什麼都沒說。
司朔與他擦肩而過,輕聲道「該走了。」阿九絲毫未動,只是眼睛看向窗戶外——一道霞光已浮現在地平線上,雲彩被染成橘紅。
……
一日之計在於晨。
清晨的臨安充滿著朝氣,西街上的行人不算多,但個個神采奕奕。司朔其實並不累,只是在那種環境下,莫名地感覺壓抑,索性出來透透氣。
一碗粥,幾個包子,一碟鹹菜,整整齊齊地碼在司朔面前。粥是普普通通的白米粥,包子個頭也不算大,鹹菜看起來是店家自己腌制的—賣相併不好看,但僅是這些,就散發出誘人的香氣,引的他食慾大振。
謝莫袂與謝菁華也跟了過來。
「請。」司朔見兩人到了,嘴裡也沒閑著,示意兩人坐下,「店家,再上兩碗粥,六個包子。」小山般的包子被擺了上來。
「沒事,你們吃不完,留給我。」司朔見兩人神色不太好,以為是他們嫌包子上多了,解釋道。
「朔兄,我不是說這個,」謝莫袂欲言又止,「我……」吞吞吐吐,半天都說不出話來。
「有什麼話就直說,何必作這番姿態。」
「朔公子,我和大哥想請你保護謝家。」這一次,謝菁華率先開口。
「是你們自己的主意,還是僅僅充當一個傳話人?」
「有什麼區別嗎?」謝菁華有些不解。
「當然有。」司朔放下空碗,擦了擦嘴角,「若是你們自己的主意,我會考慮,如果是謝鯉的意思,我二話不說掉頭便走。」
「這是為何?」謝菁華大為不解,宰相府門前每天來毛遂自薦的人絡繹不絕,以被宰相賞識為榮,而司朔卻像十分不想和他扯上關係一樣。
「是我們自己的意思。」她倒沒有撒謊,在這上,她也懶得撒謊。
「那麼,作為交換,你們能提供給我什麼呢?」司朔打了個響指,似笑非笑地問道。
「一個月,一百兩黃金。」她和謝莫袂事前並未商討這個,陡然問到這個,讓她有些措手不及。她在心中暗暗估量了她和謝莫袂每個月在家領的月錢,給了一個自以為滿意的數字。
司朔還是那副皮笑肉不笑的模樣,看上去十分欠揍。對於謝菁華的回答,他沒有任何錶示。
謝菁華看著他的表情,有些渾身發麻,很是不自在,她用眼神向謝莫袂求助,誰知他居然安然自得的坐在那裡,一隻手還正往嘴裡塞包子!
「豬!」謝菁華在心裡狠狠誹謗了自己這個不靠譜的哥哥,只得無奈的說道「小女子愚鈍,請公子明示。」
「兩個條件。」司朔伸出兩根手指頭,朝她勾了勾,這等有些放肆的手勢,讓謝菁華略微不快,皺了皺可愛的小鼻子。
「公子請說。」
「第一,我需要搬到謝府內或者在附近給我謀一處居所。」
「東街皆是達官貴人的居所,一地千金,不過謝府內倒是有多餘的客房,雖然環境不甚舒適,若公子不介意,倒可隨時入住。」
「環境倒無所謂,第二個條件才是關鍵。」
「哦?」謝菁華也有些好奇,對司朔接下來的話隱隱有些期待。
「保護我會優先以你們二人進行,也就是說,若你們三人同時遇到危險,我會對你們二人優先進行救援。」
「那若是我要求你先保護我父親呢?」
「恕難從命。」
「你!」他們兄妹的本意就是讓司朔去保護謝鯉,他們兩個只是連帶的,而如今司朔的這句話,反讓這番舉動捨本逐末了。
「還沒完呢。」司朔沒理會她,繼續說下去,「當我確認你們的安全后,我的自由你們不可限制,還有,關於這場刺殺案的始末細節,我全要知道。」
「欺人太甚!」謝菁華怒而起身,準備轉身離去——她何時受過這等欺壓!
「稍安勿躁。」謝莫袂一把拉住謝菁華的手,另一隻滿是油膩的手在衣襟上擦了擦,也站起身來。
「朔兄,如果我父親遇到危險,而我以命相護,敵人想要動我父親,就必須殺了我,這個時候,你會如何選擇?」
「我說過了,我會護全你們的安危。」
「朔兄果然有意思,」謝莫袂一拍桌子,「不過最後一點,我只能將我所知的一切告訴你,可否?」
「無妨。」
「護衛的時間?」
「直到我查清這些事的始末。」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
謝菁華一臉不解的看著兩人,不明白為何他們如此快就敲定這樁事,不過兩人臉上都帶著笑容,顯然都十分滿意。
「喂!我們請他來是保證父親的安全,可他居然說……」謝菁華的話沒說話就被謝莫袂制止了,「他不是說了么?」
「說了什麼?」
「沒什麼,你只要記住,這檔子事,對於我們雙方,都是個划來的交易。」
謝菁華還是不懂,謝莫袂也懶得解釋,有些話,說的太直白,倒沒趣兒了。
「朔兄,接下來,你是要和我們一同回謝府么?」
「酉時之前,我自會上門。」
「還有一件事。」
「朔兄儘管說。」
「你回去后,若阿九還在那裡,讓他來—」司朔環視一圈,指了指最近的酒樓,「讓他來這裡見我。」
有些奇怪的請求,但謝莫袂還是點了點頭。謝菁華看了看司朔,眼中帶著好奇,但轉瞬就消失不見,隨即和謝莫袂一同離去。
司朔看著逐漸遠去的背影,又回想起阿九的臉,輕嘆一口氣。
……
西街的酒樓,生意一向不算好。偌大的二樓,只有寥寥幾桌上落了座,桌上還都是些最便宜的青菜時蔬,和飄著綠渣的濁酒。
司朔看著盤子里還帶著毛的豬肉,有些明白為什麼這家酒樓生意清冷了。
阿九坐在司朔對面,既沒有說話,也沒有動箸,杯中的酒仍是滿滿當當。
他這個樣子,已經一上午了。
阿芸出奇地沒有陪在他身邊,當兩人與司朔碰頭后,阿芸便離開,留下兩人獨處。
司朔放下筷子,這一盤淡一盤鹹的菜肴實在無法入口,酌了杯酒,半杯酒下肚,肚子里火辣辣的,酒液在胃裡橫衝直撞。
「難受的話,就講出來吧。」司朔看著阿九,聲音難得溫柔。
阿九搖搖頭,木然開口,「不是難受。」
「明明知道最後的結局,他們一個又一個死在我面前,是不是,我做錯了什麼?」
「忘記我跟你說過的那句話了嗎?」
「沒忘,只是……」
「只是覺得都是因為你,把他們害死,你覺得你是兇手,對不對?」司朔的聲音陡然提高,其他桌的目光頓時被吸引過來。
「你不懂,你不懂!」阿九的聲音壓的很低,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嗓子眼裡擠出來的,「他們是我的親人,是我最後的親人!縱使他們身入邪道,但,終歸是和我一起長大的兄弟姐妹們!」
司朔輕蔑一笑,反問道「那阿芸對於你來說,又是什麼呢?」
「阿芸,阿芸也是我的親人,但是,但是這根本不是一回事,你懂什麼?你什麼都不懂!」
「是啊,可是你忘了嗎?」司朔的嘴角挑起一道詭異的弧度,「當年殺了阿芸一家的是誰?是隱月門,現在他們也加入了隱月門,按理來說,他們是阿芸的仇人,是么?」
阿九臉色痛苦,「這不,不是一回事。」
司朔打斷了他的辯解,「你先別說話。我知道,要你在兄弟和女人之間分的清楚對於你來說很困難,況且也不是他們殺害阿芸的一家。」
「可是呢,你想過沒有,他們所投靠的隱月門,很有可能和畢節之亂有關。」司朔的聲音也壓低了,顯然,他不想這件事被他人所知。
阿九臉上的痛苦被迷惑所取代。
「我怎會不知?可是,也許,我是說也許,他們只是被欺騙了呢?他們每個人的仇恨,不會比我少。」
「記得還在大漠的時候,老瘸子曾說過的那句話么?」
「江湖是沒有是與非,對與錯的。以德報怨,只有冤冤相報。」
「當你第一次拿起刀,劃開別人脖子的時候,你就該明白,他們也明白,這樣的後果,隨時有可能落到自己頭上。」
「不管你是名震天下的大俠,鏟奸除惡無數,最後也許會被初出江湖的邪魔外道算計,陰溝裡翻船,還是能讓小兒止涕的大魔頭,也有可能會死在剛剛隨師長下山闖蕩的毛頭小子手上。」
「那些天天在廟裡敲鐘念經的禿驢總說,為來世修得福報,可是真有來世么?」
「縱使存在來世,跟你這一世所經歷的,所遭受的,有一文錢的關係?」
「聽著,你的路是你自己選的,他們的路也是他們選的,走上這條路,就得做好相應的覺悟,現在怕了?怕了有什麼用?」
「看看你現在這幅孬樣兒,再想想你以前發下的豪言壯語,不覺得可笑?」
「你要是真覺得對不起你那幫兄弟,現在把脖子抹了,去黃泉跟他們道歉,你要是覺得對不起阿芸,我保證幫阿芸找個大官做正妻,讓她享一輩子榮華富貴,這點我還是做得到的。」
司朔最後幾句話說的很是難聽,無異於是雪上加霜,但司朔依舊說出口,用最直白的口吻,最粗暴的方法。
「我不同意你的前半段話。」
「確實是我害死了他們。」
「但是路是我自己選的,我會走下去。」
司朔略感意外,但還是點點頭,「那你接下來打算怎麼辦。」
「我只是一把刀。」阿九指了指司朔,「揮哪兒砍哪兒的一把刀。」
「你負責查探,我負責殺人。」
「那你這把刀折了,阿芸怎麼辦?」
「你真想讓她嫁給大官做大婦?」司朔揶揄道。
「額……」阿九臉上浮現出尷尬,早先的憤怒和迷惘消失殆盡。
「事情我會查清,你不用擔心。」司朔這次沒有開玩笑,「而你現在,也早就不是那個大漠獨狼了,知道嗎?」
阿九用力點了點頭,而此時,阿芸也回來了,看到阿九的臉色已無異常,也露出喜悅的神情。
她快步走到司朔面前,語氣充滿感激「多謝司公子!」
「噓!」司朔做了個噤聲的動作,他的姓在南晉可是大忌,被這麼說出來,可能會惹一身麻煩。
阿芸不好意思地吐了吐舌頭,轉回阿九身邊,阿九一把將她摟住,「哎,阿九你放手,這麼多人呢!」
阿芸臉上布滿紅暈,眼睛閉地緊緊的,阿九將她整個人塞入懷中,喃喃道「阿芸,我……」粗笨的嘴不知該說些什麼,阿芸卻踮起腳尖,在他臉頰上輕輕一啄。
縱使在風氣較為開放的臨安,這樣的事也十分少見,酒樓內發出一陣鬨笑,少年少女的臉全部漲的通紅,但手卻依然沒有放開。
司朔飲盡杯中最後一口酒,悄然離開。
這個時候,是屬於他們兩人的,自己倒顯的有些多餘。
走出樓梯口,正看見一臉好奇的謝莫袂,謝莫袂也看見他,不好意思的憨笑一聲,司朔也笑了笑,兩人一同下樓。
……
酒樓外,柳樹下,司朔抱著一個饅頭津津有味的啃著,謝莫袂有些嫌棄的看著他,表情有些嫌棄。
「你是餓死鬼投胎嗎?」
「我是沒有想到,堂堂謝家公子,也有偷窺的愛好。」
謝莫袂漲紅了臉,「那不是偷,偷窺……,好奇的事,能叫偷窺嗎?」
司朔大笑,謝莫袂也跟著笑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