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前塵已盡洗
這是一碗熱氣騰騰的陽春麵。
麵條均勻細白,麵湯清澈鮮香,裡面沒有蛋,沒有菜,只撒著一層碧綠的蔥花。
我穿著一身無比應景縫滿補丁的逃難衣裳,舉著兩根長短粗細皆不大一致的木筷,一時間幾乎有些誠惶誠恐。
紫嫣仙子坐在我對面,麻衣布裙,頭戴荊釵,脂粉未施的絕色臉蛋上甚至沾了一點柴木枯枝燒出來的灶底黑灰。
她面龐上帶著一股親切熟稔的恰到好處的微笑,語意滿帶關懷,道:「表姐,一路遠行應是餓了吧?這面是我親手做的,你快些趁熱吃。」
我只好也僵著臉,露出如她一般親切又熟稔的微笑,做出一派動容到牙酸之狀,道:「多謝表妹。」
然後低下頭,活似一連三天沒吃飯的荒土饑民那般揮筷如影,大吃特吃了起來。
……
腳踩昆崙山下的人間凡土,頭頂一間破敗的不成樣子的茅草屋。
從跨進門檻直到現在,我其實一直滿懷一腔擔憂躊躇——生怕一不小心打了個噴嚏,便會將上頭這不甚結實的屋頂震塌,隨後於良辰吉日之際將一干人等全部生生活埋。
隨後,紅事變白……仙生不在……
而佔據桌子另一角的濯濯公主,則呈現出了一派早已習以為常的安然從容之態。
哪怕已有數根茅草追著一捧落灰、一併施施然如雨落下簪滿了她的發頂。
她也依舊是面不改色地捧著那隻做工粗劣還豁了一道口的陶土大碗,品著什麼仙家醇釀一般、慢慢啜飲裡頭盛著的二兩清泉白開。
我滿足地喝了一口無甚滋味的寡水清湯,抬頭時,正見半開的窗戶前掠過一道黑影。
伴著「撲通」一個展翅,傳來幾聲甚有氣勢堪比鷹啼的高亢雞鳴。
相較起來,後頭那年輕男子的聲音竟顯得有些被比下去了,於漫天豪情如雨的雞毛映襯之下,中氣不足文文弱弱地喊:「…小灰,你…你快別飛了,停下吧。」
我鼓著腮幫默了默,覺得他此話很有些毛病。
一隻微小螻蟻尚且貪戀於生,為何如此雄壯的公雞就非得引頸撞刃自尋死路不可?
紫嫣仙子卻坐不住了,走到鍋灶邊提起一把於經年累月之中被磨得甚是削薄鋒利的砍柴刀,走出門去,脈脈含情溫柔似水與那人道:「相公別著急,我來幫你了。」
我抿了抿嘴,默默看向身旁這位好歹曾與凡雞同出一源的神鳥。不知真到了開宴之時,她能否忍心下得了嘴。
——
崑崙仙宮亘古時代便存在於世,禮制森嚴、繁複無比。
甫一入內,我便跟著宮中一眾綵衣莊嚴的仙侍,對著天上地下四面八方、連帶最後覲見的西王母娘娘三跪九叩朝拜了個遍。
還沒等把格桑送進待客到的廂房呢,又被兩位青鳥族的姑娘提溜了個正著。
好端端一位仙籍在冊的白魚仙,愣是叫她們給我打扮成了個蓬頭垢面的乞丐模樣。
連聲招呼都未來得及打,便背著一隻不知從哪兒淘來的破爛包袱,尾隨著青鳥族現任領袖濯濯公主,被發派到了這處荒蕪一片罕有人煙的小山頭。
然後,無比榮幸地以風馳電掣之速、從天界的末等小仙一躍晉陞成了西王母之女的遠房表姐。
並於一息之後,親眼見證了,濯濯公主這位明顯應是姐姐輩兒的仙族千金,於瞬息之間紅顏憔悴催仙老、成了紫嫣仙子口中的姑媽。
……
其實,我對凡間俗世的親戚往來之事不太熟悉。
但當著董永這不知內情的凡人的面兒,便也只好跟著面前新認下的「表妹」一起,對著衣著寒酸髮型奇異卻仍是掩不住天人姿容的濯濯公主,咬了咬牙、很是難以啟齒地也叫了一聲「姑媽」。
「姑媽」只在進門之時、皮笑肉不笑地扯了一下嘴角復又放下,此後便入定了一般不言不語,恍若一簇法力高深的膽敢在光天化日之下現身的孤鬼遊魂。
還好我在地府里待了許久,早見多了這般青絲如白髮的鬼魅形容。否則,冷不丁瞧見身邊戳了這麼個無聲無息的冷漠女人,還當真有點嚇人。
外頭紫嫣仙子已經大發神威、三下五除二、幫助手無縛雞之力的丈夫抓住了婚宴上的最重要的一道主食。
雖說是一生一次一婚宴,但其實,參與者除了一雙將要拜天拜地拜自己的小夫妻,便只有我和濯濯公主兩個胡編亂造出來的假親戚。
……誠不出我所料,董永這一世仍然是個孤苦無依的藍顏薄命之相。
出生喪母,少年喪父。嗯……青年喪妻是不大可能了,中年喪子應也不會——仙凡畢竟有別,未免天衍之道變數太多,亂了萬界之中的方圓規矩,紫嫣仙子目前不打算要個不人不仙、清濁參半的陰陽娃兒。
如此這般情難自抑,但卻終是保下一顆清明克己之心。
單憑於此一節的堅守,我覺著,她倒也真不愧是西王母的孩子。
……
門外雞犬相鳴好不熱鬧,門內落針可聞一室沉寂。
我隨波逐流慣了,正欲隨著容身的寒室一路沉寂到底,卻聽身旁的濯濯公主忽而開了口,與我道:「嫣兒前日入地府借了生死簿,知曉董永今生活到三十九歲便會亡故。他今年已經二十一歲,夫妻相伴之日,便只剩下十八年。」
十八年,我望了望頭頂歪了幾許只憑一縷仙力支撐的朽木房梁,心道這屋子應是能夠穩穩噹噹撐上十八年……
嘴上卻彷彿有感而發,彷彿凡間才子乍見戲水鴛鴦,扯出些文縐縐弧度總結道:「落花隨風奔赴流水,本也一去不回。紫嫣仙子求仁得仁,自是一心不悔。」
「是啊,」濯濯公主合眼一笑,如花面容上顯出幾分我最不樂於從美人臉上見到的蒼頹枯槁,且傷且嘆道:「我等女流之輩,慣來是一眼認定了什麼,便會耗去一生去追尋什麼。不管,這一生有多長……」
我循著她那雙閃著空茫追憶之色的眸光,一同看向窗外雪白紛落的幾樹梨花,樹下花雨中,坐著一對相知相愛、卻註定相分相離不得廝守的仙凡夫妻。
為人的男子前塵盡洗,卻永世如一。
為仙的女子一生無盡,卻終要別離。
天意弄人也弄仙,神明卻作鴛鴦羨……
是否萬界之中所有強求,終不得長久?
我低下頭,面前虛空中似有一悲天佛陀。
與我,與眾生道:一切有為法,儘是因緣和合,緣起時起,緣盡還無,不外如是……
不外如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