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誰書未語寒
熵泱神君身量很高。
高到,我只需就著眼下這姿勢稍稍側耳,便能清楚聽見他的心跳。
我有些好奇,很想看看,隔著衣袍、皮肉、血骨……一顆活著的心在寬廣胸膛里.持續跳動時會是什麼模樣?
灼熱的如同一團熏人的烈火,亦或,沉穩的宛若一座遠地的青山?
僅僅是一瞬須臾的時光,我自覺成了一隻被貼上黃紙符的殭屍——眼前孤山茅屋配天仙美人的荒涼景緻.通通褪盡半縷不留——隨後於一片空無中湧現的,只是一場北風獵獵黃沙紛飛、胡楊叢立如兵列甲的雄壯蒼茫。
我置身在這蒼茫豪情中默默猜測,覺著身後這人,他的心臟,晝夜不休所發出的,應是邊塞軍陣之中、宛如雷鳴的戰鼓聲響……
……
一身幻化出的凡塵濁息在被濯濯公主「攻擊」之時,便已散了大半。
這會兒,一朵瑩紫透緋的玉葉芙蓉已然從我發間鑽了出來,花莖亭亭、直開到了熵泱神君的下巴。雲色仙衣上左袖輕紗滑落至肘,正好露出一圈臂環一樣的淤青裡頭、幾片泛著幽幽玄光的黑色龍鱗。
如此鐵證如山佇立眼帘,濯濯公主就是於乾坤醉夢中迷途不返陷得再深,也該能分出個是非黑白。
於是,我便見她方才還異彩連連相思滿負的兩隻眼皮、當下沉甸甸地一墜,那分量之重、直令其瞬間醒了酒。
濯濯公主輕而又巧地別過濃妝之下的微紅眼眶,既悵且嘆強作鎮定道:「今日本仙酒後失態,還望二位莫要見怪。」
話音滿帶濃濃落寞,已令人不忍卒讀。混雜棚外細密絲雨,便更顯出幾分凄切。
熵泱神君淡漠慣了、見此美人將淚之景、依然不動如山漠然無語。
我後知後覺地訕訕抽回被他握住的手臂,將袖子拉好、遮住那於濯濯公主而言、或有些睹物思情之意的礙眼龍鱗,忙道:「不見怪不見怪…」
紫嫣仙子靜立邊上半晌沒說話,應是陡然見到這位令她汗顏的神君,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只一雙秀美靈眸中浮出點點斑斕奇色,隔花而望,於熵泱神君臉上打量了許久,才甚是從容淡定地恢復了原本春風拂面般的如花淺笑,很有些主人家做派道:「君上遠道而來,此間陋舍卻無好物相待。眼看天色將明,若君上不棄,便請留下吃些粗茶淡飯吧?」
我聞言偏頭,望著熵泱神君隱於花瓣之後的半張俊容,心中不免有些好奇。只因連日來,除卻一碗接一碗的苦口良藥、一盞並一盞的寧神香茶,我著實沒見過這人用過旁的東西。不知面前西王母之女親口相邀,又可否令他多少賞些臉面?
熵泱神君垂下眼睫,其下一雙深逾夜色的眼眸里如有天光流轉。他似是飛快地將我冷眼一瞥,又無甚表情地望向對面的紫嫣仙子,冷淡生疏地道出兩個字:「不必。」
……我就知道,有些失望地垂下頭。
紫嫣仙子也不生氣,寬和一笑、將目光投向棚下所懸的鴻蒙幻世,似見無所疏漏,便十分客氣地與我道:「點絳仙子徹夜辛勞,紫嫣在此謝過。然凡塵濁氣甚重不利養傷,仙子不若就此隨君上返回崑崙仙境,也好叫這玉葉芙蓉早些成熟。」
咦?即便知道她話中一片好意,但這逐客令下的也著實太令人意外了些。我眨了眨眼,一時啞了似的沒能說出話來。
熵泱神君卻在我身後忽然開口,道:「如此甚好,本君告辭。」
他剛一說完,我便覺著周身一輕,宛如一片有幸乘了閃電車駕的烏龜狀浮雲,衣不帶水匆匆一落地,便又踩上了崑崙仙宮的瑞澤凈土。
柔嫩花瓣在濃郁仙氣里滿足地一激靈,我於原地默立了片刻,竟神奇地未覺頭暈。
……
崑崙神山,冰雪孤絕萬載不消,除卻山巔之上的巨大仙宮,諸如亭台廊閣之類用以供來客游賞之處、都是從山壁中直接掏出來的。
方才身化閃電的熵泱神君,便已然步入前方一間天然無雕飾的冰石長亭。
我一路望著他的背影,發現熒惑星君正坐在裡頭,對面地上還單膝抱劍跪著幾個人。紛紛滿面肅然皺眉成川,那額間褶皺深的,彷彿這地方還有福澤深厚到.需要被他們動用靈台之力親自夾死的蚊子。叫誰遠遠一看,便都曉得定然是在商量什麼無比重要的大事。
我便停了將要跟去的步伐,繼續留在外頭,不作打擾。
以手為盞盛了幾片施施然飄落的雪花,神清氣爽之下、我簡直想要在這片幾乎全然是由神息仙氣凝結成的潔白雪野中打個滾。可惜,眼下此地卻非只我一人,再來,我亦怕一不小心將自己生生凍成一條魚棍。
是以,雖深感痛惜,我卻還是棄了這美妙念頭,只尋了個較僻靜處半蹲半跪下來,以雪作伴打發時間。
說來奇怪,我這自肩以下的兩條手,其實並不若身上其他地方那般笨拙。
練字習畫都是一把好手,折枝插花亦略有涉獵,可唯於事物塑形一道,八千年來仍是未有寸進一竅不通。
譬如泥人糖人這般玲瓏精巧的東西,一旦出手,不論花上多少工夫,從頭、或從腳開始,最後亦定然是殊途同歸、叫我一氣兒團成毫無菱角輪廓的溜圓小球——彷彿它們生來就該隨了我這主人,只知道滿地打滾。
此時,面對一地皚皚白雪,我甚有自知之明地不去多作折騰,捏起了唯一亦最為擅長的雪球。
應當過了良久,一顆顆指頭大小、珍珠模樣的雪球已綴滿了我的裙擺,冰冰涼涼的很有些分量。
我掌心中還捧著一團稍大點的,色澤上純白無瑕、形態間珠圓玉潤。我盯著它上下左右前前後後欣賞了好半天,滿意頷首之餘,莫名想到了定疆仙府里,熵泱神君給我吃的那枚三清丹。
也是這般清清白白、圓潤可愛。
緩而又緩的低下頭,我突然,想再嘗嘗雪是什麼味道。
半開的嘴唇將將貼上,熵泱神君的聲音便在我腦袋上響了起來。
他冷冷道:「崑崙瑞雪與酒同溫才可入腹。」又淡淡問:「你可是餓了?」薄涼話音隨風停於我耳畔,於此高曠凜寒映襯之中,竟顯出幾分溫柔。
我愣了愣,將冰寒白團握緊手心,仰頭道:「我想知道昆崙山的雪,與凡間的雪有什麼不同。」
熵泱神君眉梢微動,面上似有些疑惑:「你見過凡間的雪?」
我聞言一頓,依他此言追憶往昔。
滔滔昏黃泉水中,除卻將我淹沒的漫漫殷紅,再無別景。便搖了搖頭,抿唇而笑,與他道:「只是在黃泉里,嗅到過幽魂記憶中的雪地冷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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