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奈何橋上卿送湯,長生結髮品蜜糖
自古以來,好食之後慣有好夢。
太歲之肉果真非同凡響,叫我一夢,竟夢到了許久之前的黃泉。
黃泉之水其實並非全然昏黃,其中約莫一半都是恍若融翠之色的淺青,如煙似霧、伴著垂暮衰色並生一片柔浪。
我每日於泉中暢遊,皆能嘗到腥甜血氣.自口鼻兩腮款款流連、乘水入腹。一身蒼蒼白鱗被泉水濯洗的如若遠翠之雪,身軀之中卻是透若空璃、唯盛一眼篩盡了的鮮血。
那是我第一次從黃泉中探出頭。
見一妖麗女子著一身草色青衣,矮著柳枝身段、輕踏奈何橋邊沁了硃砂一般的軟糯濕泥,殊顏秀質如空谷之蘭,雙頰梨渦浸著如嫣淺笑,與我道了句:「此泉甚冷,可需予爾一碗熱湯?」
過了百年,至我能聽懂人話之後。
才知這女子名為孟娘,是黃泉中的一位送湯女,也是……天上地下第一個與我說話的人。
她實在很忙,地府本就承凡人轉生輪迴之責,每日路過奈何橋的鬼魂之數未有一萬,也當八千。
黯然盅下幽幽鬼火長燃不盡,從未止息,一盞八分孟婆湯但入鬼口,便如名醫消了頑疾,將其一身喜怒憂思悲恐驚通通拔盡。足令耄耋成嬰,無傷無痛,孑然無垢再入凡塵,端得一個清凈自在之身。
直教我每每看了,都覺她才應當是萬界之中第一神醫。
然,醫者未必鬼鬼都敬。總有些不殺人放火、亦未曾女干.淫.擄掠的玩意兒,跟個釘棺樁子一般楔在奈何橋上流連不去——要麼是因著生前富貴、直欲在往生之前最後耍一把威風,要麼是一顆潛藏許久的色膽隱至死後突然爆發,竟垂涎美色、調戲起地府里的美貌孟婆。
孟姐姐原是個十足嫻靜的性子,可漸漸也被這日.日.擁堵無序的橋面、逼的生出幾分潑辣。
托牛鬼大哥在沃焦石外的鬼蜮之地、尋了把斷魂椒的種子,栽在驅忘台邊上。但凡碰見個不聽話的鬼,便驅動椒藤躥到那渾濁兩目上噴出一口斷魂粉,好教它領會一下何為有眼無珠痛不欲生。
牛鬼大哥偶爾無事有閑之時,亦會過來幫忙。冥府十八魔之首的通身煞氣輕輕一震,鬼魂們飲湯的速度便能更快上幾分。
如此一來,孟姐姐派完湯后,還能多空些時間出來沐浴換衣,隨後於彼岸花叢中、早已架好的藤蘿軟床上小憩一會兒。
而牛鬼大哥靜悄悄做完浣衣鬼,便會再幻出一把輕羅小扇,撲一撲膽敢棲在孟姐姐身上一親芳澤的三屍流螢。
可憐人高馬大昂揚七尺的鬼漢子,卸了鎧甲做小媳婦狀、蹲在灼灼如火的花叢裡頭。叫我這條腹中無墨的魚望在眼裡,竟找不出半個足以形容的辭藻。
牛頭馬面便不一樣了,他們此時正躲在黃泉里,正好連魚帶水將我夾在中間。
一個搖頭感嘆道:「痴漢!這便是凡人所說,痴心盡付無情女的男子漢!」
另一個拈著袖口抹眼淚道:「縱使未有回應、仍不改初心,牛鬼大人之情當真是感天動地啊……」
我聽了忍不住開口:「為何道孟姐姐無情?」
「啊——」
「啊——」
啊啊連著兩聲尖叫、終是驚動了一片深情溫柔打扇的牛鬼大人,飛速在藤蘿床外施了結界、隔去饒人噪音。再伸手一提,將兩個正行偷窺之事的手下拽出黃泉水。周身寒氣森森,彷彿八層地獄驟然降臨一般道:「七層地獄一山尖刀許久未磨,限你們三日之內將其磨完。」
見牛頭馬面兩張獸臉滿懷凄然,又彷彿於心不忍似的,補了一句:「至於效果,吹毛立斷即可。」
牛鬼馬面當即涕淚千里滿地橫灑,積滿水畔后流入黃泉,令我瞧在眼中好不噁心。
這是兩隻精怪與我結下的第一個梁子。
我未料到長著牛馬形容的冥府鬼怪,膽量竟比不得凡塵裡頭見不得光的老鼠
他們也未料到,滔滔黃泉一色死水裡,竟有一條會說話的魚。
自吃了這從天而降的無妄悶虧之後,這兩位鬼差但凡不去人間勾魂之時,便都想法設法跑到黃泉邊、欲尋出我的行跡。
譬如最初,以香塵作餌拋入黃泉,欲從一群白魚中將能張嘴的那隻垂釣上岸。被我一眼洞穿詭計,忍著潰堤口水埋首於塵泥。
再譬如後來,見我不上當,便乾脆雙刀齊下、割倒一片彼岸花,編了個紅紅綠綠的大花網伸進水裡一氣兒瞎撈起來。
我一個措尾不及,還真被這二位給撈起來了。
但我並不著急,只不言不語、不打鼾不吐泡、不眨眼亦不睡覺,與網中其他聾啞同胞們悄然打成一片。心想既分辨不出來,看你們能拿我怎麼辦?
誰能想到,這兩個竟喪心病的傢伙,竟在漁網下點了一把火。
鎮定!鎮定!
白魚之身不過一捧洗魂之後,剩下的虛無煙火所化。哪怕真燒熟了也仍是泥土之味,他們肯定不是真的想吃!
滾燙火苗漸漸逼近,我渾身鱗片即將炸起之前,這萬花叢中禿了一片的凄涼光景、終是將兢兢業業的孟姐姐引了過來。
抄起花網將裡頭十數條魚兒拋回水中,其動作之迅猛、力道之強勁、險些令我撞於水面之時生生翻起白肚皮。
待我掙扎著身子浮上水面,無論牛頭,亦或馬面,都齊齊成了臃腫不堪的青紅豬腦。
聞訊而來的牛鬼大人冷眼一眯,一頓呵斥之後,直言道——你們不是喜歡撈東西嗎?那便滾去八層地獄,去撈凍掉在裡頭的魂魄渣子吧!
此情此景,令我之魚生暢慰不已,當真得了數月清凈。
待到牛頭馬面千辛萬苦再回來時,便對橋下黃泉繞路而走,彷彿裡頭生了一隻能吃鬼差的洪水猛獸,再不敢輕易靠近了。
又過百來年,八層地獄的幽魂厲鬼不知以何方法、破了閻羅罪枷。逆水而游,偷偷潛入黃泉,欲趁鬼門大開之時逃往人間,中間還啃了我的臉。
未免被幽魂生吞,我不敢如活物一般掙扎,重傷之下氣息奄奄說不出話,飄在橋下假裝一條死魚。
好在孟姐姐眼尖,覺出不對后立即招來了牛頭馬面。
待他們將大意放跑的厲鬼重新收押后,便又得了孟姐姐一番振聾發聵的數落。一通數落完,竟叫他們生出了几絲愧疚之心,往後也對我好了一點。
不僅對先前好奇之下、撈魚研看不成、又引火嚇魚的惡劣行徑致以歉意,還將原本打算用來釣我的香塵通通撒入黃泉,令水中不甚好聞的死氣也淡了幾分。
連我在泉中抱鰭卷尾、作入定狀修行,都不若其他鬼差那般嘲諷譏笑於我,反倒時時講些吃人妖精修行成仙的事迹與我聽,以作鼓舞。
我雖曉得這全然一派瞎扯,但也記下了此番勉勵之情。
待我修行了不知多少年,當真成了仙那日。牛牛小馬也當真踐行諾言,送了一件頂頂漂亮的東西與我——一串冥獸眼珠做成的手鏈。
我見之異彩紛呈之餘、亦甚是活潑靈動、確實好看,便收了下來。
此事被黑白無常兩位哥哥曉得之後,還特地聯名給我寫了封家書,待地獄玄蝶使者每三十年攜公文上天之時,托他順道給我帶了過來。
一紙白箋滿生狂草,我就著冥獸眼珠照了半天,才依稀看清其中鬼話的大意。
信中先是訴了一番黃泉鬼差對我的思念之情,而後又筆鋒一轉、落下一片慈愛兄長的拳拳忠告,所言基本是——
若我來日長出了胸脯屁.股.要嫁人,萬不能隨意在天界尋個滿口之乎者也的脂粉男仙,必得先回地府相一次親,於百萬鬼界兒郎中挑個法力高強、溫柔體貼、且才貌俱佳的——牛牛和小馬便都是很好的人選,他們近來都很有些養魚的興趣。各色各形的魚兒們已攢了百來條,條條膘肥體壯很是美麗。
我原本清閑,一時聞言,便很想回地府將他們看望一番。
誰料信紙最後,孟姐姐也附了句盈盈足繞指的柔風小楷,道我仙氣不穩,仙法未精之前先不要急著返回地府,否則輕易便能損去一身修行。
……
我癟著嘴從夢中醒來,險些沁出兩絲晶瑩透亮的魚眼淚。
扯了扯頭上這朵黑心花,一時惡從心頭起、怒向膽邊生,很想於回天之後、尋個由頭將琢玉上仙灌醉,偷偷打她一頓。
若非因這嬌嬌貴貴的玉葉芙蓉,熵泱神君兩次去往地府,我便都可死乞白賴地央他帶我一道。既不用自己駕雲、可省下兩分氣力,又能行之如電、很有些效率。
——
「面目猙獰眸有殺氣,如此形容醜陋,必是心懷惡意。」
「點絳,你方才在想什麼?」
兩句鏗鏘冷音破空而來,將我之飄飛思緒一瞬敲回原地。
抬頭一看,格桑吃飽喝足不知去了何處,一亭隔風雪景中,熵泱神君正雙眉負冰、眼載烈火審視於我,標標準準的水深火熱之刑。
於此目光下,我說不出謊話,便道:「……在想琢玉上仙。」
熵泱神君皺起眉毛、暫且崩碎一地落冰,道:「琢玉雖為藥王閣少主,但於醫道之上未免過於執著。若她此後仍與你要些鱗片血肉之類,直接拒絕便是。」
「她會問我要魚肉嗎?」我有些驚訝,覺得琢玉上仙既長得好看,應也不至於這般兇殘。
熵泱神君開口戳破了我的想當然,道:「她曾在為我療傷之際,欲藉機剜下一片龍鱗,刀身盡折才不得不放棄。琉風與琢玉共事時,也曾被一盞藥茶引了睡意。若非有兄長神力.時時護持膝下諸子,便險些叫她割出神子之血。」
「……」我倒吸一口涼氣,只覺琢玉上仙果真好膽色。這種近乎造反的事兒,一般脫俗的仙根本干不出來!
許是我一臉震驚之色令熵泱神君滿了意,他便未再訓責,只從袖中取出一物遞與我。
我捏了捏綉著戲水鴛鴦的粉藍小錦囊:「這是何物?」
熵泱神君道:「糖。」
「……」我嗅了嗅布料裡頭沁出的絲絲甜香,不可思議道:「是君上買的嗎?」
「非也。」熵泱神君搖搖頭,道:「此為喜糖,乃是孟婆托我帶與你的,她已與牛鬼定下長生結髮之約。」
我目瞪口呆之下,好容易才掰開牙花子,問:「他們何時成的婚?!」
熵泱神君道:「今日。」
…………我差點沒哭出來!這般一等一的大事,我竟剛好未能趕上!?
許是一腔悲憤太深震動了玉葉芙蓉,熵泱神君只得伸手攏了我頂上花莖,道:「此花將敗,不可過於激動。」
見我仍止不住顫抖,他便又道:「孟婆已然身懷有孕,她與我說,待到孩兒出生之日,便會邀你同去。」
「哦…如此,也算還好。」我氣若遊絲緩過神兒,好歹添了几絲安慰。
熵泱神君鬆開手,道:「錦囊中還有黑白無常為你選的一冊修行之書,日後回到天界,須得好生加以研習。」
「……多謝君上。」我將兩眼欲泣之淚生生憋回,曲著三指在錦囊內翻了翻,果真發現一塊寫了《桫欏抄》三字的小竹片混在各色糖果裡頭。
再翻,咦……沒了?
只好再問:「牛頭馬面兩位鬼差,未有托君上帶些東西嗎?」
熵泱神君拂袖入風,一派氣度尊貴不可逼視之態,冷冷道出兩字:「並無。」
我有些納了悶,說好若有機會、便會給我帶來的美味魚食呢?難不成是喜酒喝多了,一醉乾坤便給忘了?
思之不解,我也不再浪費顱中物,轉開了話題,道:「君上此去地府,可有尋得那玉傀中的孟婆湯從何而來?」
熵泱神君端坐玉案,就著我與格桑吃剩的籠屜,飲下一口茶,道:「孟婆湯唯有往生亡魂可用,閻羅大人已譴鬼差取了驅忘台上《往生錄》,置於轉輪鏡下驗看。其中所錄飲湯之鬼皆可由此尋根溯源,世世輪迴未有遺漏。」
我撓撓下巴,彷彿裡頭快要長出鬍子,道:「那,是否有人竊了孟婆湯的方子,自行於別處熬制的呢?」
熵泱神君復又搖首,道:「孟婆已將自身來由與我和盤托出——她本為媧皇造人之時,埋鱗入土、另栽出的一株回生草。因需避諱先聖之名,地府中亦唯有閻羅大人與其夫婿牛鬼知曉其身世。孟婆湯也無湯方,只取其青絲入湯,佐以黃泉水氣為引,一絲可成三千盅。鬼魂飲湯入腹,便能了斷前塵,以期來生。」
「原來孟姐姐竟如此厲害?」我含了一塊淡粉色的桃花糖,口齒不清道,「莫不是有人潛入地府,竊了孟姐姐的頭髮?」
熵泱神君放下茶盞:「此一節我亦想過。但據牛鬼所說,孟婆之發共有九萬九千九百九十九根,取之入湯,轉瞬便生。他為孟婆朝暮梳發七千載,從未見她少過一根頭髮。」
……原來牛鬼大哥的算術才是地府最好的,我嘆了口氣,後悔尚在地府之時未曾拜他為師。如此,便可算清我究竟在自家院中栽了多少棵竹子。
許是因線索中斷之故,熵泱未免於病軀中憑生鬱氣,便索性不再提那莫名而來的孟婆湯,只肅著臉容沉聲問我:「那玉傀你可葬了?」
我忙將糖抵於腮邊,也肅聲回稟道:「葬了的。按君上所言,高山直墜、葬於長風之中。」
熵泱神君聞言不知想到了什麼,神色似交錯變幻了幾番、終轉為一片殘雪般的冷凝,道了一句:「那便好。」
。